揚揚留下離婚協議書,帶著行李,離開住了半輩子的公寓。
然後,她走了一趟公公的公司。秘書讓她等了一會才讓她進入,她不疾不徐走進去,筆直站在辦公桌前,與公公四目相對,仔細看著他每分表情。
她很少這樣注視著公公,不,應該說,這是第一次,她把公公看得那麼仔細。
他和李赫長得很像,濃墨飛揚的雙眉、炯亮深邃的雙眼,看得久一些,會不自覺被吸引,然而,他們最像的是掛在嘴邊的那抹自信,好像即便天塌下來,他也有把握不會砸到自己。
鮑公是個傳奇性人物,在商場上,沒有人不知道他崛起的神奇事跡。
她不太相信奇跡,但她相信堅毅的作用,堅毅的男人有本事在困厄的環境中月兌穎而出,他努力走過、撐過,然後成為今天的李銘。李赫也是同款的男人,雖然他和公公走的不是相同道路,但她始終相信,李赫會創造出另一番奇跡。
揚揚審視他的時候,李銘也在觀察她。她不夠亮眼,容貌比起李赫的校花女友顯然不及格,因此听見李赫要和她結婚時,他和妻子不約而同的認定,這是李赫賭氣的決定。
但三年過去,一次又一次「不得不」的接觸中,他漸漸同意,李赫會愛上揚揚不是意外,她是個值得男人疼愛的女人。
她不美麗,但清秀大方,她不夠嬌妍,但溫潤如水,有的女人像花,但她像森林里的芬多精,越是接觸,越是讓人感到舒服,所以雖然他口頭上沒說,但心底已經認定這個媳婦。
「怎麼突然過來?」他離開辦公桌,領著揚揚到沙發區入座。
「我來向你討一句話。」
「什麼話?」
她偏著頭,認真想清楚後,才開口,「我不暸解李赫,不懂為什麼他幫助別人就會感到快樂,不懂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人獲益了,他就能得到莫大的成就感?
「如果是我,我要別飽喝足,要穿暖住好,要時時可以到百貨公司Shopping才會感到快樂,要很多人夸獎我的作品很捧、老板給我很高的稿酬,我才會有成就感。」
「意思是,嫁給李赫,妳沒辦法吃飽喝足、穿暖住好,得到妳想要的快樂。」
這是諷刺嗎?她想,是的,諷刺當時那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自己,竟大言不慚地說——我的丈夫我自己養。
她低頭輕搖,連自己都忍不住想笑。「是啊,所以人人都說愛情盲目,愛情會捂住眼楮、蒙著耳朵,讓自己分辨不清真相事實、是非曲直。」
「所以呢?妳今天來,因為妳已經不再為愛情盲目?」
鮑公敏銳的觀察力讓她嚇一跳,怔愣了兩秒。是啊,如果李銘不是這樣的一號人物,憑什麼到達今天的地位。
她不矯情、不掩飾,笑著點頭招了,「對。」
「為什麼?突然發覺李赫不是妳想象中的偉人?」
「不,他依然是偉人,有他存在,這個虛偽社會多少有了一點公平正義。」
「既然他那麼好,為什麼不願意繼續為他盲目?」
「並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一個偉人丈夫,而且,我沒有當好推手的實力,很慚愧,才經過短短三年,我就必須對自己說過的大話食言。」
當年,她是那樣信誓旦旦在公婆面前對李赫說︰「結婚吧,我負責賺錢,你負責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現在她必須把這句話吞回去,她抱歉,真的很抱歉。
李銘听懂了,也明白她要向自己討哪句話。
曾經,她在退回支票時對他說︰「在結婚前,我承諾過,會盡全力支持李赫的夢想,只要我還有能力,倘若哪天,我不再支持他了,請您接手吧。」
她打算不再支持李赫了?
看著揚揚蒼白憔悴的臉孔,看著她眼底淡淡的哀愁,他理解,對于靠爬格子賺辛苦錢的女人而言,支持一個只會燒錢做善事的丈夫,是件多艱難的事,三年,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
「妳打算怎麼做?」
「簽好字的離婚協議書我已經放在家里,我們之間的財產並不多,我把房子留給他……但我想,他不會要的,之後他應該會搬回家里,屆時,請你們包容他、安慰他,繼續支持他。」
說完,她深深向李銘一鞠躬。
她明白,一個父親、尤其像他這樣成功的父親,是希望自己兒子繼承自己事業的,但李赫帶給他的,是很大、大到難以出口的失望。
「如果由我來負擔事務所的支出呢,妳能不能試著考慮不離婚?」
話一出口,李銘才發覺,原來自己不只認定揚揚是媳婦,還希望她當自己一輩子的媳婦。
她微笑,搖頭。
丙然,所有人都以為錢是他們夫妻之間最大的問題。「不會。」
「為什麼?妳不再愛李赫了嗎?」
愛啊,怎麼不愛,她愛進心里、愛進骨子里,可她也深信,愛情不能靠一段謊言、一份善念或一廂情願來維系。她不想利用李赫的罪惡感來成就自己的私念,與其日後讓他深感遺憾,不如就到這里結束吧。
「愛。」她不說謊,在觀察力敏銳的公公面前,所有謊言都會被拆穿。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繼續走下去?」他懇切地問。
她垂眉,想了十秒鐘,抬起清澈干淨的雙眼。
「李赫是個很好、很善良、很會替別人著想的男人。」
李銘失笑。沒想到兒子在造成她三年困擾後,還能得到這樣的評語,不知究竟是她太善良,還是她從沒學會批判別人。
「我不知道自己把兒子教養得這麼好。」
揚揚笑著點頭。「您的確把他教養得很好,他總是先替別人著想再為自己想,他總是犧牲自己來讓別人快樂。而我想為自己爭取幸福,但是不願意用他的犧牲來換。」
「妳怎麼知道,妳的幸福要用李赫的犧牲來換?」
她深吸一口氣,舌忝了舌忝嘴唇,才慢慢說出口,「嚴欣回來了,她請李赫幫忙打離婚官司。」
她看見公公一愣,然後回神,所以她也知道嚴欣的事?對了,听說他和婆婆始終認為李赫娶她,是李赫的自暴自棄,她不該感到意外。
「李赫同意了?」
李銘不自覺皺起眉頭。他明白兒子的原則,也明白他是個多堅守原則的孩子,即便是父母親也別想令他改變。
那麼,他為嚴欣破例的背後,意味著什麼,他懂。
「對。」她要求真實、要求坦蕩,她的愛情容不下一絲懷疑。她承認自己很龜毛,並且對愛情有嚴重潔癖。
「也許只是基于對老朋友的關心,愛情這種東西,過去了,就什麼也不是。」李銘試著幫兒子說話。
她沒有辯駁,不過公公也許需要更多的證據吧,她從包包里拿出了沖洗好的照片,交到公公手里。
他看到照片里,李赫笑得很開心,一男一女一個孩子的組合,宛如一個幸福美好的家庭,他是李赫的父親,應該為兒子的外遇辯駁,但是這些照片讓他啞口無言了。
「照片里,李赫很快樂,那是我給不起的幸福。三年相處下來,我比誰都明白李赫有多心軟,他不會忍心傷害我的。因此到最後,他不是逼著自己切斷幸福,就是瞞著我,繼續同我當夫妻,卻在嚴欣那里尋求愛情,不管是哪一種,都不是我樂見的。所以,我心比他硬,我來幫他做決定。」她淡淡說道。
「妳的決定是離婚?」
「我的決定是要他快樂。」
她很討厭自己,說出如此俗氣又矯情的話,什麼他快樂我便快樂,多白痴。
但這話俗氣得真有道理,她沒辦法看著李赫在她面前否決自己快樂,沒辦法在明知嚴欣能讓他破壞自己定下的原則時,卻還是選擇相信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更沒辦法放任情況發展,讓自己變成可笑的妒婦。
「不後悔嗎?」
「如果後悔能改變什麼的話……」她沉寂了三秒鐘,再望向他時,眼底有了閃爍。「我想,我沒有後悔的權利。」
「再想想吧。」他仍希望她能回心轉意。
她沒回答,卻追著他要一句話。「您會支持他的,對嗎?」
李銘緊盯著揚揚。他終于明白,為什麼她會讓人感覺舒服了!因為她從不為自己爭取、為自己要求,她只想著別人的需要,待在這樣一個女人的面前,誰都會覺得愉快自在。
他尚未回答之前,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他的妻子若宛,她一進門就興奮不已地嚷嚷。
「猜,今天誰來找我?是嚴欣,她比以前更漂亮了,她說她想和李赫復合,問我們會不會反對?我說,我們哪是那種勢利父母,現在什麼時代了,離婚結婚都是不嚴重的事,我們比較重視李赫的幸福……」
瞧,連婆婆也認同李赫和嚴欣在一起才會幸福,可見得她的決定並不主觀、不片面,她沒冤枉李赫的心。
李銘的表情讓宛若發覺不對,轉過身,才發現揚揚也在,像是挑釁似的,她笑得魚尾紋更加深刻。「人家嚴欣多會做人啊,一出手就送我名牌包,價值二十幾萬耶,她就是大方,不會小氣巴拉的送什麼爛絲巾……」
「閉嘴!」李銘斥喝,這是第一次,他沒為妻子保留顏面。
「老公,你、你……」
她很生氣,有什麼事他們回家關起房門再來講,他怎麼可以在揚揚面前掃她的面子,要她閉嘴她就閉嘴嗎?想都別想,他干麼那麼維護揚揚啊,難不成他真的把她當成媳婦?見鬼了,不都說好了,兒子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揚揚無心留下來听八卦,她起身向公公點頭致意,「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先離開。」
她轉過身再向婆婆鞠躬招呼,準備離開。
若宛大步橫跨擋在揚揚面前,不讓她離開。「揚揚啊,妳八成不知道嚴欣是誰吧?她是我們中意的兒媳婦,不僅聰明、學歷又高,氣質更是好得不得了,她終于回來了,還說會好好彌補過去的錯誤,要和李赫重新開始——」
「對不起。」她揚聲截下婆婆的話。
若宛錯愕地望向她。幾時起,揚揚膽子大到敢打斷自己?反了嗎?正要張嘴怒斥,沒想到揚揚卻比她更快一步出聲。
「對不起,我不叫揚揚,我叫程芯頤。」再點了次頭,她離開辦公室。
婆婆沒听懂她的話,公公卻听懂了。她的意思是,她再不負責李赫的心情飛揚了。
李銘皺眉,眉心處刻入一個深深的川字。他不確定,失去揚揚,是李赫的幸運還是不幸?
「她吃錯什麼藥了,竟敢跟我頂嘴?」若宛瞠目結舌地看著揚揚離去的背影,沖到老公面前怒道。
「她沒有吃錯藥,只是依妳的心意、放手了。」李銘壓壓自己的胸口,弄不明白,那個悶悶的感覺是什麼。
「放手?她要和兒子離婚了嗎?為什麼?該不是她搞外遇,事發被抓吧,哈!我就知道她耐不住寂寞,我們家李赫不會被她綁一輩子。」
外遇?事發被抓?李銘無奈地把照片推到老婆面前。「妳自己看。」
她拿起照片,一張張看過,而後放下照片怒道︰「這算什麼?抓奸?連張床都沒有,能證明什麼,她想用這個威脅我們嗎?她是不是向你要遮羞費,不然就到外面破壞我們家兒子的名聲?哼,想都別想,老公,半毛錢也別給她,我早就知道,她根本沒有愛上我們家的兒子,她愛的是我們家的錢!」
「妳講夠了沒?」李銘頭痛地揉揉太陽穴。
「我又沒講錯,我最不相信那種倒貼的女人,如果不是有目的的,她干麼扮演小可憐?偏偏你們父子都被她騙了,她那個叫做放長線、釣大魚。」她嗤一聲,這個媳婦她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她並不要遮羞費,發現李赫和嚴欣在一起,她選擇退讓,選擇讓妳兒子追求自己的快樂,所以她把房子和離婚協議書都留給妳兒子,她今天過來,是希望我能夠支持李赫的事務所,听明白了?不要再亂冤枉人,她不是妳想象的那樣。」
不要……她什麼都不要?為什麼不要,她至少可以理直氣壯,向他們索討這三年替事務所付的錢,或者大方向他們要贍養費。
他們又不是付不起,這算什麼啊,他們家有缺那個爛公寓嗎?干麼把自己弄得那麼偉大,何況他的兒子他們當然會支持啊,她干麼多此一舉……想法戛然停止,她再也無法違心批評……
※※※
李赫盯著桌上的離婚協議書將近三個鐘頭了。
下午,他打電話給揚揚時,她還有接,語氣听起來還不錯,他以為風雨已過天空放楮。
誰知道,他回到家里,看見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屋子里沒有她的蹤影時,立刻打手機給她,問她離婚協議書是什麼意思。
她淡淡地說著,「你是律師,應該比我還懂,要登記時再寄信通知我吧。」
她沒有生氣、沒有張牙舞爪,只是客氣地敷衍著,然後掛掉電話。之後,他再撥,手機已經轉入語音信箱。
她不生氣,他生氣了!
罷流產的人應該待在家里,而不是去搞什麼離婚協議,況且她身子不好,不該如此勞累,她干麼清洗家里,離不成,她以為洗干淨了,就能除去她曾經存在的痕跡?
然後他發覺衣櫃里,她的衣服都不見了,更是氣上加氣,就算要離家出走,難道不能挑個好時機?
再然後,他發現沒有揚揚衣服的衣櫃里,竟然不見空虛時,才想到,她從沒為自己買過新衣服,她的衣服少得不像女人該有的情況,而他的西裝一套又一套,因為她總是說著男人的儀表是女人的驕傲。
怒氣瞬間消聲匿跡。
對不起……他又該說對不起了,他要不要拿出電腦認真條列,他到底有多少事對不起她?
一、他太忙,老把妻子晾在一旁;二、他只替別人著想,卻忘記妻子也需要他的體貼關懷;三、他花光她所有的錢,讓她害怕貧窮滋味;四、他老是讓她勞累,自己輕松做善心人……這樣一路寫下去,他需要很多紙才能夠條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