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璃俞、慈政和段隆三人趕著馬車在荒郊里走。和大隊分開十天了。本來程璃俞在剛分開的時候就想回閩中,結果被慈政給拉住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麼,我也想。」慈政淡淡說道,他和程璃俞在帳篷外生火,留段隆一個人在帳篷里面躺著。段隆這些天身體逐漸復原,青紫消失不見,後庭里慈政每天用程璃俞的藥給涂上,傷口也逐漸愈合。
「不過,你回去無非是殺人,沒有什麼意思。」慈政看著程璃俞眼里的怒火解釋,「有時候,人最痛苦的是生不如死。那種折磨是需要時間的,現在你我還沒有時間玩那個,不妨放下,我閩中有朋友,我傳了信兒過去,他會看好那幾個人,等到我們有時間了後再做處置。」
「你暗地里也做了很多事情麼。」程璃俞拔拉柴火,冷冷地看著慈政。
「是。」慈政笑笑,忽然站起大喊︰「敢言美人者,族!」
程璃俞心里一動,他知道這是當年魏王為龍陽君說過的一句話,以示愛龍陽君之心。慈政喊這話是什麼意思,程璃俞不想再猜下去。現今,段隆的情況不對,神志似乎有些問題,先讓段隆恢復過來最重要。
「呵呵,呵呵……」程璃俞和慈政听到段隆忽然在帳篷里笑了起來,聲音淒慘落魄,兩人一驚,連忙掠進帳篷。只見到段隆嘔出幾口鮮血,淋灕在胸前,眼神淒婉,見到兩人進來也不言語,嘴角擠出一絲苦笑。看得程璃俞和慈政心驚膽寒。
「師兄。」程璃俞上前,坐在段隆身邊,拉著段隆的手看他,眼眶不禁又紅了。那日收拾段隆的衣服,聞到有蠣餅的味道,想是段隆出去給他們買吃食才會遭此不測。「師兄,師兄,我虧對于你,打小兒被你救了後,我就想著此生定要報答你,怎料你需要我的時候我竟不在。」程璃俞說著說著徑自飲泣,到最後幾乎泣不成聲。
「不是救你。」段隆笑著拍拍程璃俞的肩說,「我那時救的是我自己。」他又看了看慈政,「慈政說過我不是我,真正的我躲著,不肯出了,我不信,現在想想,我信了。」段隆看程璃俞有些困惑的眼楮就握住程璃俞的手接著說︰「我救的不是小時候的你,我救的是小時候的自己。所以,你不要感到內疚,我從來沒有為你做過什麼。」
「師兄。」程璃俞剛開口就見段隆擺擺手,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那年黃河大水,家里都淹了,母親病重,最後不治。」段隆苦笑,臉上浮現痛苦的神情。程璃俞看了心疼,卻也知道阻止不了段隆說下去。慈政面無表情,他心底猜段隆有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可為何段隆要在這個時候講出來。
「母親臨死前跟我說有個姓程的戲班班主,是過世的爺爺的把兄弟,在京城,投奔他,估計我能有個照料。」段隆繼續說下去,臉上的神色越發痛苦︰「我就從河南一路向京城走去。」他忽然笑笑,「璃俞,慈政,你們猜我怎麼去的?」不等二人回答便接著道︰「我是一路討飯過去的,這本平常,饑一頓飽一頓我也能忍,讀書時候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就那麼一點一點的往前趕路。正是十歲的時候。」
程璃俞覺著段隆要說出些什麼要命的事情,便捂了段隆的嘴唇︰「師兄,你不要說了,歇息一下。都過去了。」說話間手被慈政拽開,「讓他說,他若不說,此生都活在陰影里。」慈政覺得真正的段隆就要展現在自己眼前了,可那些過去,里面定是有自己不願意听到的。
「十歲,我原是讀過書的小孩,不像討飯討久了的人,不懂規矩,被人排擠,好不容易討得點飯躲在一個巷子里面吃,卻被那本城的討飯小孩看到了,幾個人圍堵我在巷子里。把吃的搶去,將我推倒在地給他們當吃飯坐的板凳,那個為首的還帶頭向我身上撒尿。我那夜又冷又餓,身上都是餿臭的味道。」段隆說著說著眼楮瞪著遠方,留下兩行清淚。程璃俞听到這里想起自己小時候,不由心碎,這豈是段隆一個人的生活,這也是自己的生活!
「饑寒交迫,我倒在一戶人家的門前。那門如老天爺的賞賜般打開了,里面出了個漢子把我抱進去,看我的樣子便給我洗澡,弄吃食給我。」段隆的語氣輕松起來,似是他那些苦難已經峰回路轉。
「我飯飽,那些天的疲倦襲來,便沉沉睡去。夜半感到身下一陣劇痛,我睜眼,看到那漢子把他那陽物徑自往我後庭塞去。我哭叫,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漢子撐碎了我的後庭,血流了滿床鋪,他捂著我的嘴,不讓我哭叫,一邊喘著粗氣在我身體里進出著。折騰了我一夜,在我後面血流不止的時候他就撐開我的嘴,把那東西放到我的嘴里……」
慈政听到這里心忽悠攥成了一個小團兒,他就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段隆的過往竟然和程璃俞有著那麼相似的地方。
「師兄……」程璃俞泣不成聲,拉著段隆的手想讓段隆不再說下去。那些非人的日子他也忍過,後來因為自保,又一直忍著,男人不過是從多個換成一個,可是,自己還是男人身下的玩物。
「我後來就發高燒,一直半昏半睡著,那男人也不怎麼理我,出門去了。等回來後,身後跟著一些男人,有老的,有小的。能動的,就上我身上折騰,不能動的,就把個硬物,什麼燭台,筷子,燒火棍,一徑捅進我那里。日復一日,那漢子坐著收錢,等看我不行了,便趁天黑將我扔到偏僻巷子。」段隆的神情高深莫測起來。「可是我沒有死,我在地上爬著,尋著能吃的東西就吃,餿臭了幾天都無所謂,只要能活下去,我想活下去,非常想。我就那麼半昏半醒的活下去了。等有了點力氣就接著往京城走。」段隆看向程璃俞,「你知道後來我是怎麼走的麼?」
程璃俞搖搖頭,卻又點點頭,想必想到了什麼,淚水又不停地往下流。
「我走一路,賣一路,沒有吃的就敲單身鰥夫的門,拿自己跟他們換吃的,趁著他們睡了就逃走,免得再被當成暗地的相公賣了。就那樣,我到了京城,找到了程老爺子。這些年我在程家班,一說一笑都戰戰兢兢。我不想笑,也不想說,可我還要笑,還要說,為了什麼?就為了保命,苟且偷生。我從不忤逆師父的話,在別人招惹我的時候我也忍著。我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忘記我的過去,重新開始,可是每次夜里我總會夢到那些人,夢到小時候娘摟著我,听我讀書。」
慈政听到這里什麼也說不出了,他很想問,段隆都走過什麼地方,即使屠城也要給段隆出這口氣。可轉念想到天下必定不止段隆一個如此,倘若沒有那連年的天災,或者賑救及時,想必這樣的事情也會減少。幸虧還好,段隆還活著,讓自己遇到了他,以後只要有自己在,段隆決不會遇到那些事情了,走到哪里也要把段隆帶著……慈政猛然發現段隆在心底的分量又重了幾分。
「那個時候我多麼想有人救我出來,從這個塵世里面,可是沒有人。這個世間,人都消失了。所以,當我看到你的時候,璃俞,你知道嗎,我就想到了我自己,別人救不了我,我自己救,自己救自己,可我終究沒有成功,你也是,我也是,還是困于牢籠。那看不見的牢籠。璃俞,我只是為了我自己,不是為了你,你以後都不要對我那麼好了吧。」段隆戚戚惻惻,拉著程璃俞的手,眼里落下幾滴淚水。
到了程家班後,程璃俞從未看過段隆落淚,此時看到,明白段隆是哀傷已極。
「不,你救了他,你救了程璃俞。」慈政一直默不作聲,此時出言,語出驚人。他看段隆望著自己,知道自己這句話有效,如果說得好,也許可以除去段隆的心魔。
「如果沒有你,程璃俞也許就死了,可是死人能做什麼?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程璃俞現在一身武功,不是比當年手無寸鐵強嗎,他現在可以自保了。至于你,你不能習武也不是你的錯,但是你的才智絕不下當朝任何一位才子。」慈政看段隆那不以為然的表情,忽然咬了咬牙,說出讓自己也感到吃驚的話︰「你以後不會遇到危險了,你會一直在我身邊,我會保護你。沒有人,再也沒有敢那樣對你了。」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程璃俞眼中凶光大盛,殺氣立刻籠罩了全身。
「知道。」慈政看了眼程璃俞,把手放在段隆的肩上,「段隆,你看著我,你不要想以前了。你以後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我都會罩著你,我不會讓你一個人上街。無論你到什麼地方我都陪著你。」
程璃俞听到這里,手騰就按到了慈政的太陽穴上,只要段隆神色有異,他就要慈政血濺當場。程璃俞回頭瞅段隆。看段隆的臉色,只見段隆的臉上似喜似優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半晌兒,眼角淌出一行淚,把頭靠在慈政的肩膀上。程璃俞嘆了句也罷,便出了帳篷,讓段隆一個人靠著慈政哭。
***
「他睡了?」月還沒有上中天的時候,慈政從帳篷出來。程璃俞劈頭就問了一句。
「他這些天身子不經折騰,你不要踫他。」程璃俞的聲音很冷。
「我就是摟著他,讓他安心睡覺,否則按照他現在的精神狀態,難免將來會瘋掉。」慈政看看火堆旁還有程璃俞烤熟的野鳥,便拿來吃。
「你剛才是為了安慰他才說那些話?你什麼時候開始對我師兄感興趣了?」程璃俞盯著慈政的臉問慈政。
「我也不知道,開始閑著無聊,看他似乎表里不一覺得好玩兒,想知道他到底埋了什麼在心底,怎麼竟喪失了感情。沒事兒的時候就逗弄他,想讓他理清楚心緒,誰料,最後明白的竟然是自己的心思。」慈政苦笑起來。
「師兄他也許對你不是那種感情。」程璃俞也撕了條野鳥的腿,一邊吃一邊說︰「小時候看他就那麼覺得了。他心里有東西,可是都不會爆發出來,今天爆發出來,那事情是個引子,我自然以後會去解決。至于師兄心里,我覺得是缺少個可以讓他活下去的原因。當初活下去是因為對自己的未來還有著盼望,他努力拉琴、讀書,得到師父的賞識和別人的欽佩,這些都能讓他感到自己活著是還好的。至少可以忘了那些往事。可是發生這事情以後,他難免不懷疑自己的努力還有什麼用,還是一樣的結局,讓他生出自盡之心。」程璃俞看慈政僵住的樣子接著說了下去。
「給他驗傷的時候,我發現他舌頭有咬過的痕跡,他自己咬的。不過看你今天的一番話,他像是信了,也許是籍著你的那些話給自己找個活著的理由吧。把他從那些回憶中救回來,讓他恢復正常的感情,不是你想的那麼容易。我……」程璃俞低頭,「就沒有做到,我只是怕自己練武將來有什麼事情連累他,所以和他很少交談。也許慈政你有那種能力,師兄在你面前會有些小孩子的樣子,雖然你言語中可能傷過他,可他似乎信任你。你救他吧,你救了他,我程璃俞天涯海角都欠你一命,日後你有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拒絕。」
「你口氣大的很。既然有這樣的實力為何還郁郁寡歡?」慈政避開程璃俞的話,問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保護段隆,那麼段隆的那些往事就真的過去了。」程璃俞笑笑,「可是我的往事還持續著。」說罷起身進帳篷休息去了,留慈政一個人在火堆旁發呆。
還持續,慈政仔細品味這句話,回想到段隆用身體換吃的,便大概猜到程璃俞的一身武功如何而來。好男色的江湖人多,可高手少,這樣的功夫,想也不是白道上的。段隆想必也知道吧,知道後更恨,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
三個人一直沒有走大路,淨挑著小路走,沒有店家便露宿,慢慢悠悠也不著急。段隆頭些天還是不怎麼說話,慈政就一直很耐心地照顧他,如同段隆照顧自己的時候一般細心。時刻跟在他身邊,騎馬也把段隆摟在胸前,低聲跟段隆說話,不停的說話,段隆偶爾會回應一兩句。程璃俞看了這些也面無表情,慈政不知他在想什麼,但是只要段隆開口說話,程璃俞就會笑,微微抿嘴的那種笑。慈政見到程璃俞笑就不由更加摟緊了段隆。
這麼走了兩個月,才快到揚州。慈政扶段隆下馬,程璃俞去店里打尖兒。程璃俞說先在這店里住上一宿,明天再趕路進城,估模程家班早就到了這里,已唱了好多場。
段隆的情況逐漸好轉,一路上看程璃俞和慈政笑罵,時常也插上幾句。慈政看著段隆加入他們的談話便和程璃俞兩個人交換了下眼色,都松了一口氣。
「璃俞,這些天都勞累你了。」段隆苞程璃俞說,他臉上又露出了從前的那種很溫和的表情。
「你若不跟我客氣我會更開心。」程璃俞回頭,「怎麼不見你和慈政客氣?師兄你很偏心!」說罷呵呵笑著進店要房間去了。
「三個人,兩間上房!」慈政拉著段隆的手,把馬托付給小二,跟在程璃俞身後走到老板面前。
「好咧!兩間上房~~」掌櫃一躬腰,小二帶著三個人上樓,不一會兒按照慈政的吩咐弄了一桌子酒菜在程璃俞的房間。
「竹葉蒸雞、魚香茄夾、蟹黃豆腐、馬蹄桂魚……」慈政一樣一樣給段隆夾菜,「這些特色菜揚州城里的意得樓做的不錯,這小店照貓畫虎,我們只將就吃個樣子,等明天進了城去意得樓吃再做個比較。」慈政走遍大江南北,很多地方的名菜他都如數家珍。
「你好品味啊!」程璃俞玩味地給段隆倒酒,「師兄,菜不正宗,酒倒是正宗的,從城里運出來的‘瓊花釀’。色澤柔和,味道淳厚,你不妨多喝兩杯。」
「你們……」段隆沉默半晌,復又一笑,「這些天我想了很多,一直在想,拼命地想。先是覺得很多事情沒有意義,後來覺得我是否把一些事情看得過重了。慈政這些天總陪著我說話,挑些寬慰的事情開導我。我後來便想,普天之下,家破人亡、顛泊流利的豈止我一個。我那麼一味地消沉、顧影自憐又有什麼用呢。」
程璃俞瞅瞅慈政心說你這些天看來使了不少力氣啊,段隆的樣子基本是有八九分的正常了。慈政得意地看程璃俞的表情,像是跟他說,我當然很厲害啦。
「璃俞,我還是那句話,我救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段隆苞程璃俞說,「我在班子里面這些年累心,可師父、你對我確實很好。我有時候庸人自擾的厲害。」
「師兄,不管你怎麼想,你都是我救命的恩人,你教我讀書識字,通曉天下學問。這個問題我們不要再談,重要的是你永遠都是我的好師兄,這就夠了。」程璃俞端起酒杯,沖段隆舉了下,一飲而盡。
「都過去了,不要再談不開心的事情。」慈政也給程璃俞夾菜,「辛苦了,救了我一命,我還一直沒有感謝你。此時也不比當初,我也算欠你一個人情。」
「都還了,我反而欠你的。」程璃俞笑笑,意有所指。慈政明白是那天程璃俞說他如果把段隆從神志崩潰的邊緣救回來便欠他一個人情的問題。慈政咧咧嘴也笑起來︰「現在還不能欠。」
「你們說什麼沒頭沒腦的?」段隆拍拍程璃俞的肩膀,跟他踫杯喝酒。
程璃俞琢磨慈政的話心里又一沉,慈政什麼意思?還不能欠,就是說,段隆現在的精神其實還沒有正常,還是處于危險的狀況,可能只是讓自己和慈政放心才裝出來的?
「如果他的狀況還是很危險的話你不妨行招兒險棋。」程璃俞用傳音入密的方式跟慈政說。慈政微微一怔,程璃俞知道慈政听到了。
「你是指?」慈政一邊給段隆倒酒一邊用傳音入密的方式回問。
「跟他做吧,我原以為他喜歡女人,不過,現在倒是覺得他喜歡男人,而那個男人就是你。被人強迫和跟自己喜歡的人,那感覺是不一樣的,雖然老套了些,但是既然是老套的方式就說明都很好使。」程璃俞囑咐道。
「你舍得?」慈政這次的話帶些玩味。
「他是我師兄,他也只是我師兄。」程璃俞不給慈政猜測的空間。「師兄,來,看到你好了,我很高興,我們多喝幾杯如何?」段隆如程璃俞所願,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著。
「我抱他回去。」慈政看著癱到在桌子上的段隆苞程璃俞說。
程璃俞點點頭,他知道慈政下定決心了。要房間的時候,給慈政他們要的就是靠邊兒上的,自己挨著他們,縱然半夜有什麼聲音傳來,其他屋子也听不見,這件事情,已是他早就預料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