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尹家商行帳房里,崔頤快速地將最後一塊茯苓糕給塞進嘴里,配了口茶,懶懶瞧著在案前慢慢幻化為人形的華逸。
「可惜,你來得太晚了,沒有糕餅可以招待你。」崔頤很正經的指著空無一物的白瓷小碟。
華逸看著堆高的小碟,懶得說他剛才那塊糕餅吞得太刻意,就著老位置,推開窗,將滿屋子的糕餅味吹散些。
「前兩天干了什麼事,害我家娘子跟著留在青寧縣?」崔頤呷著茶,偷偷從腳邊的食盒里又端出了一碟桂花糕。
「你前兒個溜進了柳莊里,會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華逸啐了聲。
崔頤咬了口軟女敕又彈牙的桂花糕,滿足地發出低吟,才又道︰「美人在懷不亂,你是柳下惠不成?」
「誰準你偷窺?」華逸冷冷睨去。
「這是哪門子的偷窺?唉,我也不願意,只是就是會听見就是會瞧兒。」崔頤萬般無怎地將半塊的桂花糕吞下。「喏,下回我讓你見習,你愛怎麼看就怎麼看,愛怎麼听就怎麼听。
話落的瞬間,他桌上那碟桂花糕瞬地不翼而飛。
崔頤懶懶瞅他一眼,決定做人不要太白目,也不要將食盒最下層的綠豆涼糕端出來,轉了話題道︰「對了,我找我三弟問過了,有個管事坦言跟金玉律有所往來,而且還幫金玉律牽上了戶部那條線。」
「他為何這麼做?」華逸托著腮懶聲問著。
「嗯……似乎是他跟金玉律有私人恩怨。」瞧華逸像是氣消了,崔頤偷偷地再將綠豆涼
扳給端上桌。「他這是要將金玉律往死里整,只是他不曉得金玉律會將心思打到我五姨子身上。」
「那就辭退他吧。」要對付金玉律多的是法子,壓根不需要牽連柳堇。話說回來,金玉律真是好本事,不用他出頭,就有人急著想對付他。
「那可不成,連泰行這管事可是我特地找回來打理織造場的,他听話又機伶,是個很能辦事也會看風向的家伙,我舍不得辭退他。」崔頤邊吃著綠豆涼糕邊建議著,「我想呢,把他找來,讓你跟他合議合議,找個最好的法子對付金玉律,畢竟五姨子的賣契得先取回才是。」
華逸沉吟了下,認為他說的有理。「那就這麼著,盡快。」
崔頤笑了笑,喊了聲,「洪臨,讓連管事過來一趟。」
外頭的隨侍應了聲,領命而去。
「然後呢,拿回了賣契,你打算怎麼著。」崔頤隨口問著。
華逸垂斂長睫。「當然是替她找門姻緣……其實也不用找,她的姻緣已現。」
「有沒有搞錯?你連姻緣線都可以瞧見,怎麼我卻瞧不見?」何時華逸多了這能力,也沒告訴他一聲。
「……有些事,明眼人就瞧得見。」
「既然你說的不是月老姻緣簿上寫的,又何以如此篤定?」
「命運里,有因就有果,有前世羈絆才有今世緣分,該出現和不該出現的全都出現了,替她除去不該出現的,留下該出現的就成了。」
「華逸,你以為你能改變命運?」
「不試試,誰知道。」
品嘗完最後一塊綠豆涼糕,崔頤才好整以暇地道︰「怎麼不學學我,頂個陽世的人,便能和陽間人系上姻緣?」
「那是你命好,我早就沒了姻緣線。」如果可以擁有,他又怎會舍棄。
「是嗎?可是我听五姨子問了我娘子,說你似乎有妻又有子……何時的事,怎沒跟我說上一聲?」
「……十三怎麼回她?」
「當然是實話實說,你知道我娘子是個實心眼,不玩拐彎抹角那一套的。」
「真是心無靈犀,半點不通。」
「她是我娘子又不是你娘子,干麼與你心有靈犀?」崔頤啐了聲。「是說姻緣這檔子事也很難講,說不定你……」崔頤用十根手指比出某種曖味的動作,話都還沒說,華逸已像陣風般地刮到他面前,攫住他的十指。「哇……你這麼熱情地與我十指交扣,我怕我娘子會吃味啊。」
華逸笑眯了眼,使勁的瞬間彷佛有氣流在兩人身邊打轉。「放心,折斷了十指,往後就不會討糕點吃,她開心都來不及。」白目的家伙,滿腦子下流心思,他的千華哪是可以任他這般意婬的。
「我不過是比畫比畫,你就這般吃味,你是要怎麼忍受其他男人讓她低吟嬌哦度過漫漫長夜?」崔頤黑眸泛紅,偏著頭笑得邪味,滿是尋釁。
「想死,不用這般費勁。」華逸斂笑的黑眸一片猩紅,兩股看不見的氣流對撞著,在兩人周身爆開陣陣火花。
「華逸,我死很久了,你要真滅了我,往後地府的雜事就有勞你了。」崔頤一臉無所謂地笑著,說真的,他倦職了,多想天天賴在娘子身邊當吃貨就好。
「二爺。」
不知道是崔頤的威脅還是門外洪臨的聲響,橫豎是讓華逸住了手,霎時滿屋子的書籍帳冊掉了滿地,像是狂風襲卷過。
「想起那堆雜事,我覺得你還是留下好了,但嘴巴就消停點,別瞎忙著惹上殺身之禍。」華逸給了再中肯不過的建議。
崔頤哼笑著,坐在案後,啟口,「進來。」
洪臨一推開門,正要說已將連管事帶到,卻被里頭的零亂狼籍給嚇著。「二爺,里頭刮了什麼風了?」
「唉,快入秋了,怪風多的是,有你稀奇著?」擺了擺手要洪臨退下,身後的連泰行隨即進房施禮。
「見過二爺。」
華逸懶懶地回頭望去,目光突地定住不動,眸色里隱藏著太多復雜情緒,最終平淡無波地轉開眼。
只消一眼,崔頤便察覺他的古怪。「怎,你們見過面?」
「大概八百年前吧。」華逸輕哼了句,懶懶地倚在榻上。
崔頤無所謂的笑著,瞧連泰行也盯著華逸,沒好氣地道︰「怎,你有八百年前的記憶不成?盯人的模樣還真像要認親似的,想唬誰?」
連泰行趕忙回神,堆起和氣生財的笑。「小的只是覺得像是在哪見過……二爺,這位是——」
「大管事,在下姓華。」華逸代崔頤設定了自個兒的身分。
崔頤無聲望去,那眼神像是在說︰你要不要臉啊?大管事,你擔得起嗎?
華逸笑眯眼,像是無聲告訴他︰你這種貨色都能當皇商了,我扮個大管事絕對比你還像回事。
崔頤笑得很邪,松動著筋骨,看似有意和他大干一架。
可惜,華逸已經懶得理他,逕自招呼著連泰行。「連管事,說說看,你到底是打算怎麼設陷陷害金玉律,又是為什麼要陷害他。」
連泰行聞言,來到他面前,解釋著當年金玉律強押了他的未婚妻為妾,最終他的未婚妻死在金家後宅,為此他想方設法進入尹家商行,累積實力往上爬,所幸今年終于蒙二爺賞識,將他調進京城的織造場當管事,于是——
「我私下和金玉律有往來的狐群狗黨搭上了線,而後得到了金玉律的信任……我拿了尹家的招牌請戶部侍郎與金玉律見面,設了個局讓金玉律去采買各種大內所需的品項,好比入秋所需的棉布、藥材、紙筆、窗紗、薪炭等等,待他備足了,暫存在尹家私倉里,待送進宮時,我再跟戶部侍郎合作,反咬他竊佔了尹家的商貨,肯定能讓他被判入獄,家產充公。」
華逸靜靜地听著,看著他陣底的恨意,對他的計劃不置可否,和崔頤交換了個眼神,便听崔頤開口。
「你的未婚妻遭那混蛋糟蹋而死,你想復仇,我是無話可說,但問題是,你可有想過茲事體大?你為了要對付他,結果卻累及了我的姨子。」
這因果不正是如此?一個念頭的形成,一個動作的產生,看似是兩人之間的因與果,可事實上兩人為點而擴散出去的漣漪,是他倆無法意識到的,在未來的幾世里會成為另一種因與果,是好是壞,得等到那當頭才能揭曉。
「二爺,全都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如果我將金玉律的底子打探得再詳實些,就不會累及柳五姑娘。」
華逸托著腮,想起當年他要查慶護著千華走,但是查慶卻違背了他的意思,他猜想是因為查慶在權衡得失之後也認同了千華的作法,可殊不知結局不如他想像……他壓根沒想到結果會是雙輸。
而近千年前的糾葛,在近千年後形成了因果,究竟是誰要跟誰討?他已不在輪回和因果之中,卻依舊無法冷眼漠視。
「你何以確認戶部侍郎必定與你同謀?」華逸低聲問。
「華管事,我之所以會找上戶部侍郎,是因為我知道戶部侍郎曾經在金玉律開設的賭坊里吃過悶虧,正苦無機會吐一口怨氣,再者舉著皇商的招牌,官員們巴結奉承都來不及了,又豈會不願意?」
「華逸,你的意思是——」崔頤見他似乎有意摻和。
「何時收網?」
連泰行聞言,喜出望外地道︰「最遲入冬前。」
「太慢。」
「中秋前。」連泰行忙作出更動。
華逸垂睫思索片刻。「連管事,你這事我可以不管,由著你去做,但是你找個時間將金玉律約出,我有事要跟他談。」對付金玉律的事,就交給他們這些陷在因果里的人自行解決,而他只想拿回柳堇的賣契。
「是,多謝華管事。」連泰行感激不盡地道。
「你先下去。」
連泰行忙不迭地應聲,腳步輕盈得像是邊走邊跳。
「華逸。」
「嗯?」
「你干脆真的接下大管事好了。」
「……崔頤,當吃貨並不丟臉,丟臉的是你當吃貨還當得這麼理直氣壯。」華逸煞有其事地搖頭嘆氣,彷佛光是待在這屋里,他都覺得丟臉。
崔頤瞪著他,深吸口氣,正準備趁著四下無人教訓他時,就听洪臨在外頭急聲稟報,「二爺,不好了,我們在青寧縣的人回報說,柳五姑娘的織造場被人給砸了。」
「人呢?」
「听說只有看守織造場的莊戶受了傷。」
華逸詫道︰「你派了眼線?」
「我正準備好好大干一場,到我娘子面前邀功。」
「……讓你可以糕餅吃到吐?」真是宏願大志啊。
「華逸——」
華逸不耐地抬手打斷他未竟的話。「把連泰行找回來。」
「做什麼?」
華逸忍不住嘆氣了,看他的目光像是看個沒救的孩子。
「我去你的,你拿我看待他人的目光看我?」到底知不知道他倆的道行差有多遠?他這個前輩是時候好好教導他了。
「連泰行不是管著尹家織造場?柳堇的織造場被砸,勢必會影響棉布出貨,你這腦袋……」對個沒救的人,他舍不得再數落他了。
「好你個華逸,你最好祈禱永遠沒有再求我的機會。」否則,他會讓他知道,得罪前輩比得罪前世情人還可怕。
華逸帶著連泰行前往青寧縣,一進柳莊,便先遇見時昊敏。
「華爺,你今兒個怎麼突然就走了,連聲招呼都沒打,五姑娘氣的很。」時昊敏說時,忍不住小小抱怨著。
華逸無奈搖了搖頭,為什麼她身邊的男人就沒個好貨色?
「這位是——」時昊敏似乎也不是真要他解釋什麼,看著他身旁的清秀男子。
「這位是皇商尹家的商行管事,連管事,這位是柳五姑娘的帳房,姓時。」華逸隨意地介紹了下,便問︰「柳五姑娘呢?」
「她在里頭和幾個管事商談著。」
「因為織造場被砸一事?」
「欸……這消息傳開了?」
「可有報官?」
「報是報了,不過想逮到凶手,恐怕是比登天還難,如今織造場里的器具全都壞了,采收的棉鈴倒還不急,可問題是蠶絲正等著紡綢,就怕會趕不上布莊收貨的期限。」時昊敏說著,濃眉不禁皺起。「五姑娘是有所防備的,她原以為對方會下手的是養蠶房,將蠶全都移了地方,就連棉坊都派人守著,可誰知道對方竟然是挑織造場下手。」
「……這兒五姑娘壓根沒防備?」華逸听完,直覺得有異。
「也不能說沒防備,畢竟五姑娘向來是料事如神的,這兒是疏忽了點,但她說今兒個華爺必會上門,倒真是料準了。」
瞪著時昊敏一臉傻笑,華逸不敢相信自己竟被算計了。
她猜測金玉律必定不會死心,哪怕擄不回她,也要殺雞儆猴嚇嚇她,而她竟然順勢而為,故意挑選一處讓金玉律下手,藉此引得自己前來查探……原來,他的千華是個如此擅于心計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