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著他逃難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背著他再度回到山林小屋的,是他以為已經死在山崩中的太斗。
一路上,太斗叨念著。
「虧你習過武,竟然翻下山就把自己摔成半殘,你這般丟臉出了這等事,回了京,我都不知道要怎麼跟爺說了。」
「丟下我就跑的人怎麼還有臉說這種話,說的人不難為情,我听了都覺得難堪。」成歆嘴上也不饒人的反擊。
「拜托,山崩的時候馬兒嚇瘋了,我不跳上馬背安撫,是等著它帶著咱們一起去死啊?」
「是啊,托你的福,你把馬兒安撫得服服貼貼,所以馬車才會一路栽進山谷里,讓我連跳開的機會都沒有,這份恩情假以時日我會加倍奉還。」
「你這混蛋還敢酸我,也不想想我也一身傷,沒療傷就城里城外的到處找你,你這人是沒心沒肺才吐得出這種沒人性的話。」
「是,我是沒心沒肺的混蛋,而你是個沒血沒淚的混帳,找我找個鬼,明明就成了盜賊頭子還敢說找我,你敢說我還不敢听。」
太斗幾乎要將他甩下,回頭斜瞪一眼。「我不是在找你?!要不然三更半夜的,你以為我是在做什麼?還跑,腿殘了還想跑去哪?」
「我去你的是在找我!你領著一票盜賊來,誰看了都會覺得是來搶劫殺人的,我不跑,等死啊!」成歆一張臉也臭得緊,灰敗的氣色猶見驚魂甫定。
「你現在是要跟我吵是不是?」
「你以為我吃飽撐著!」
「你不要以為我不敢丟下你!」
「我好怕!」
「你!」
「那個,山林小屋就快到了,再多走個幾步如何?」在旁觀察兩人許久的連若華,在劍拔弩張的當下開口詢問。
她意不在緩頰,而是既然屋子都快到了,干麼三更半夜站在這里吵架?
總覺得這兩個人有著相當深厚卻又談不上融洽的感情。
太斗與成歆對瞪一眼,太斗哼了聲,隨即背著成歆大步地朝前走去,踏進了山林小屋後,便在連若華的引導下,進了成歆原本養傷的房里,將他安置在床板上,點了燈火,看著萬分狼狽的他。
他身上只用被子勉強裹身,在外之處可見有新收口的傷,臉色極為蒼白,就連長發都凌亂的沒有束好。
狼狽。
狼狽又憔悴,遠比當年遭火焚身時還要慘!
但不同的是,這一回在他身邊的是個陌生而且看不出是善類的女人。
「這位姑娘,我前幾日就來過,可那時你跟我說這兒沒有一個姓夏侯的公子。」太斗臉很臭,矛頭一轉,把怒氣轉移到她身上。
如果不是她,他犯不著又多費了幾天時間尋找,多花了幾天時間擔憂,當然,這擔憂的事,他死都不會告訴那混蛋的。
「這兒確實沒有一個姓夏侯的公子,他跟我說他叫成歆。」連若華替成歆審視他身上的傷後,雙手一攤,萬般無奈得緊。
太斗呆了下,深惡痛絕地攢緊了濃眉,余光瞥見成歆撇唇似笑非笑,像是在告訴他,呆子。
可惡,他怎麼會忘了既不在宮中,那混蛋自然不會告知真實姓名……他應該直接問出成飲這個名才是。
不對,這麼一來,不就承認一切都是他的錯了?!
「但既是姑娘所救,必會知道他當初身上穿的是深紫色的錦衣,姑娘——」
「我救他時,他的衣袍都是塵土和血漬,早已掩蓋過衣料的顏色,再者因為先前洪災,逼使許多良民淪為盜賊,我並不識得你,也不知道當初成歆為何會摔落山谷,總是得要小心為上。」
一席話說得有條有理,而且處置毫無瑕疵,教太斗听得臉色像被雷打中,黑了一大半。說得很有道理,可是為什麼他有種被搧了巴掌的感覺?
正忖著,成歆已經很不客氣地放聲大笑,他馬上明白他的感覺是正確的。「你很得意嘛,笑得很開心嘛。」那娘兒們拐彎說他是盜賊才會有防心……他娘的,他長得像盜賊嗎?
不替他說話就算了,還笑!
「我可是親耳听見那些盜賊喊你頭子,壓根沒有冤枉你。」成歆好心提醒他。
太斗翻了翻白眼。「誰是他們頭子,我不過是在山里尋你時,被他們給盯上行搶,結果一個個全被我打趴,之後便莫名其妙巴著我喊頭子,我心想橫豎也缺人幫忙,就暫時把他們收在身邊。」
「真是忠心耿耿。」
「是啊,剛才才把你給背回來,年紀不大,應該還記得吧。」
「如果想要表現得更有忠心感,要不要先去替我燒點熱水,讓我可以稍稍清洗一下?」
他渾身黏膩,沾滿塵土和枯葉,想要清洗後再好好地舒坦睡一覺。
太斗發狠地瞪他一眼,跟連若華問了廚房的位置,便徑自往外走去。
待太斗一離開,連若華才小聲問︰「你確定他是你的隨從?」
「不,他是我大哥的隨從。」這說來話長,事關他的身分,他就干脆長話短說了。
他本姓成,名喚歆,可是在十一年前遇到另一個與他面貌一模一樣的人,被他帶進宮後,他才知道原來他和那個人是雙生皇子,因為宮中認定雙生子帶煞,于是從小他就被父皇送到親信身邊教養。
這一進宮,正巧遇到了攝政王政變,他為護兄長被燒得滿身是傷,從此以後,兄長為保護他,兩人一同被幽禁在宮中,直到前年兩人才合力從攝政王手中取回政權,他從此認祖歸宗,受封為乾親王。
而太斗則是當初隨他們一道被幽禁在宮中的校尉,是兄長從小相伴的隨從,視兄長為主
子,視他倒像是手足,在皇兄正式掌權後受封為一品帶刀侍衛,這一回奉皇兄之命隨他前來齊天城,就是為了追查巡撫之死,誰知道城都還沒進,兩人便差點天人永隔。
「喔。」有差嗎?「還是跟你的姓有關?」
好比說,他本姓成,後來被姓夏侯的人家收養,所以可能身分比不上人,自然有些事就會分得清楚些。
「也可以這麼說,我從小被人收養後來才認祖歸宗,所以還是習慣說自己的原姓,也習慣旁人這般喚我。」這並非撒謊,不過當初會告訴她這個名字,自然是為了防備。
不只是防她,更是要防自己的身分被任何人發現。
「所以你並不習慣差遣你大哥的隨從?」
「倒也不是,只是後來混熟了,他對我也沒大沒小邊了,就順其自然了。」他頓了頓又道︰「當時你在山上瞧見的另一具尸體應該是車夫而不是太斗,要是我跟你問得更詳實些就好了。」
害他白為他悲傷,但這事,他是打死也不會承認的。
當他在山徑邊听見太斗的聲音時,原以為是自己听錯,可那嗓音他可是听了十年以上,怎麼可能認錯。
「所以當初決定活下去是正確的,對吧?」她輕揚笑意,想起他當時以為人死去時那萬念灰的神情,心想這兩人應是跨越了主從關系,相處如手足。
「現在的你也會這麼想嗎?」他可沒忘了她有尋死的心,要是沒個孩子綁住她,他日再發生什麼意外,恐怕她會順其自然地求死。
連若華微揚起眉,從一旁花架上取來手巾替他拭臉。「活著嘛,總是有希望,我現在只想順其自然。」其實遇上他也挺有趣的,可惜的是他的隨從找來了,他們也差不多該分道揚鑣了。
夏侯歆直睇著她,突覺她的面貌在眼前變得清晰而秀美,尤其是那輕噙笑意的唇微勾,垂斂的長睫也遮掩不了那雙天生狐媚的水眸。
啊……原來她是長這樣子。
說來命運真是奇妙,為防盜賊上門,屋子夜里不著燈,因此他從未看清過她的面貌,如今盜賊上門,反倒是點了滿室燈火,仔細瞧來,她確實是長得挺美的,尤其是眉眼間那抹特別的氣韻,會教人忍不住流連。
「你在瞧什麼?」她對上他的眼,笑意不變地問。
「你真的是個美人。」采織說的是真的。
「謝謝,你也確實是個美男子。」屬于花美男的那一款,雖然不是她的菜,但算是相當賞心悅目,很養眼。
罷好進門的太斗听見這兩句對話,眼角抽了下。「二爺,熱水來了。」真不知道這一男一女到底是什麼樣的交情,怎麼連這種鬼話也可以說得面不改色,教他贊嘆不已。
「不過如果真要說的話,我倒覺得你這名隨從長得也不錯。」連若華指了指正端著水盆走來的太斗。
夏侯歆聞言,不禁微揚起眉,仔細地看著太斗。「這家伙哪里不錯?不就是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張嘴?」太斗的眉濃,壓著那雙眼更顯冷厲,鼻子是不錯,但嘴巴就厚了點,憑什麼跟他比?
「二爺,你倒是說說哪個人沒有一雙眼、一個鼻子一張嘴!」說那什麼鬼話,難得有人夸他,撥什麼冷水。
「可有的人這五官湊起來就是好。」夏侯歆再次強調。
太斗還沒反唇相稽,便听連若華道︰「嗯,他的五官也湊得不錯,很有男人味,更重要的是——」
她的目光由上往下緩緩地看過一遍,後頭的話沒說,但光見她輕點著頭力表欣賞的表情,夏侯歆馬上就意會。
「都是男人,沒差那麼多。」夏侯歆沉著聲道。
不知怎地,雖然她沒說出口,但他就是知道她意有所指,指的是太斗的身段……他無意和太斗相比,畢竟太斗是武人之姿,雖說當年他隨皇兄進宮前便有學武底子,但後來所學,都還是太斗在他當年傷愈後親自教導,要論武,他是無可相比。
「是嗎?」她沉吟著,像是想到什麼,往他身下一瞧,立即動手扯他裹身的被子。
「你干麼?」夏侯歆動作飛快地拉住一角。
「你腿邊的傷口肯定裂了。」位在他身下的被子已經染了一片血,肯定是那大口子捱不住他三兩次跌在地上又裂開來了。
夏侯歆聞言,更是打死不讓。「我讓太斗替我上藥,不勞煩你了。」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這當頭還扭捏作態什麼,我又不是沒瞧過!」連若華見扯不掉,干脆從底下往上掀。
只听聞一旁的太斗倒抽了口氣,夏侯歆則是沉痛地閉上眼……
這娘兒們到底是不是個女人?!以往替他上藥時,大多是天色將暗之時,那當頭光線已近昏暗,他心底難堪但至少還忍受得了,可如今燈火通明,太斗還在身旁……她自己倦生,倒也很懂得怎麼逼旁人跟著求死。
「果然是這里。」連若華暗咒了聲,隨即動作飛快地擰了濕手巾,輕柔地拭去他腿邊的血漬,接著皺眉看著血從那已裂開的結痂處淌出,她只好取來金創藥,先往裂開處撒下。
照道理說,這金創藥撒在傷口處,必定是教人痛得哀吟連連,然此刻夏侯歆只是面無表情的閉著眼。
正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這種感覺了,他覺得。
她毫不知羞,不知要避,就這樣掀開他遮身的被子,儼然是將他的尊嚴一並掀掉,更可怕的是她竟還往他那兒擦拭……他只覺得她撒下的藥是撒在他心口上,痛得他很想裝死。
「疼嗎?」連若華收著藥,抬眼問。
「……還好。」他認為這世間最難捱的痛,是心痛,其它的已經都不重要了。
「忍忍吧,這傷口要是不弄好,往後……」連若華話到一半突地頓住,雙眼直瞪著他紅燙燙的耳垂。
她後知後覺地愣了下,在意會的瞬間,目光往下一瞥,隨即羞澀地別開眼。
懊死……好亮啊!她本著醫者救人的心,一心只想確認他的傷勢,倒忘了這傷口是在很讓人害羞的地方,以往上藥淨挑天色昏暗時,因為眼不見為淨,盡避她認為瞧見了也沒什麼,畢竟以往實習時也確實是瞧過不少,而這會……不知怎地,發覺他的羞赧,害她也跟著難為情了。
發現她停頓不語,教夏侯歆不解地睜眼,就著燈火瞧見她微微緋紅的頰,他眨了眨眼,驚覺她竟也有幾分姑娘家的認知,懂得何謂羞怯了。
「這位隨從,你家二爺身上的口子不少,特別是腿邊這口子最深也最大,往後你記得一天替他上個三次藥,暫時先別移動他,省得這口子老是裂開。」她輕咳了聲,對著太斗交代。
瞠目結舌的太斗這下才回神,隨口應了聲。
「等天亮後,再決定你要把他帶到何處吧。」話落,她把藥交給太斗便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