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過後,陰霾的天像是蘸污的筆洗,從角落開始污黑,蔓延到天際,然後開始落下豆大的雨水,打得山林小屋震天價響。
「哇,好大的雨!」剛好歸來的太斗幾個箭步便沖進山林小屋。
「不打緊吧?」連若華剛好從房里推門走來。
「不打緊、不打緊,已經到半路了,雨才開始下。」太斗身上被雨水打得半濕,但護在懷里的包袱壓根沒被雨水給打濕。
連若華見他束起的發都已經滴著水了,回房拿了條大布巾給他。
「多謝。」
「不客氣。」
兩人相視而笑,一同朝房里走去,這一幕看在床榻上的夏侯歆眼里,是說不出的……沖擊,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苦澀。
「你這衣袍都濕了,先月兌下吧,否則這天候冷風一吹還是容易受寒的。」連若華見太斗的衣服已經半濕,趕忙催促著。
「也是。」太斗動手月兌著上衣。
「太斗,姑娘家在場,你這是在做什麼?」夏侯歆冷聲啟口。
太斗頓了下,原本他也覺得不妥,可問題是這姑娘和尋常姑娘是不一樣的,她連見了夏侯歆也依舊面不改色,他不過月兌了上衣,應該不成問題。
「無妨,反正也挺賞心悅目的。」連若華壓根不介意。
賞心悅目?太斗微揚起濃眉,想了下,看了眼夏侯歆,不知怎地,開始同情起他。
不知道他被全身看光光時,這姑娘是否抱持著同樣賞心悅目的心情……
他邊想邊月兌著上衣,突覺有一道熾熱的視線纏在自己身上,不禁側眼望去,對上連若華的眼。
還真的盯著他……
夏侯歆眉眼一沉,不知怎地厭惡起太斗。太斗是個武人,但他壯而不碩,身上無一絲余贅,身形結實剛強……她就這樣盯著男人,簡直是……!
「太斗,你身上有傷。」連若華微皴起眉道。
太斗愣了下,這才明白她原來是盯著他的傷。「不礙事,那日為了馴馬被馬給拋了,著地時撞上崖邊的樹,大概被什麼給刮傷了。」
「那……腰間那個傷呢?」她微眯起眼。
腰間的是刀疤,瞧那傷口老長,簡直是要人命似的。他們這對主從是不是天生都犯煞,要不身上怎麼都會有可能致命的傷?
還能活著,已經不是一句鴻福齊天可以輕易帶過的了。
「一點小傷罷了。」太斗笑了笑。
連若華聞言,不禁輕漾笑意。
真是個硬底子的男人,這麼重的傷也能說得雲淡風輕。
被晾在一旁的夏侯歆悶聲說︰「太斗,還不趕緊穿上衣服?可別說這包袱里只放著我的衣服。」
太斗隨即打開包袱,從里頭掏出自個兒的上衣套上,便道︰「二爺,替你備上幾套,待會替你把身上都擦洗干淨就能穿上了。」
「不成,他現在暫時別穿上褲子。」連若華忙道。
「可是——」
「他腿邊的傷得等到完全結痂再著褲,要不然到時候因為摩擦什麼的,結痂又破了,那就麻煩了。」
太斗聞言覺得有理,不由看了眼夏侯歆,等候他的決定。
「……那點小事不須在意,重要的是待會記得先替我洗發。」夏侯歆悶聲說著。
「那倒是,二爺那頭亂發我已經看不下去了。」瞧,那發雖是還束著,但上頭有塵土泥沙甚至還有枯葉,要說里頭有蟲,他也不會太意外。
「再等一會吧,采織剛剛已經在燒熱水了。」她說著,看向外頭的雨勢,眉頭不禁微皺,隨即環顧房里的屋頂。
「若華姑娘,這屋子會漏水嗎?」太斗跟著望去。
「我也不知道,希望不會。」每個角落都看過後,她收回目光望向門外。「這雨勢很凶猛,不知道會不會又跟上回一樣。」
太斗微揚起眉,睨了夏侯歆一眼。
夏侯歆收斂不快的心神,不著痕跡地打探,「什麼上一回?」
「難道你沒听采織說過數個月前的洪災?」
「喔,听說是連下了個把月。」
「別傻了,哪里需要個把月,光是狂下七天就將城西給淹了。」連若華拉了把椅子坐在床前。
「這里是西霧山的東麓,是齊天城的西方,當初淹水就是因為山谷那條拾河暴漲,再加上西霧山頂的融雪,才會一口氣把水給淹進城西,連西霧山西麓那頭的出陽縣災情也頗嚴重,還有出陽縣南邊的昆陽縣也沒逃過,橫豎只要是拾河經過的縣多少都受到波及,所以鄰近幾個縣的縣令听說都往知府那兒跑,可惜沒個下文,結果如何不得而知。」
「嗯,我倒是听采織說過,有個巡撫前來賑災,住在山腳下的衛所別館,結果當晚就遭遇山崩了,看來所有賑災的錢糧大概都埋在底下了,怎麼不見知府派人開挖?」都過了這麼久了,土石該是不再松軟,想挖掘應該不是難事。
連若華笑了笑。「天曉得呢?」她是心知肚明,橫豎不管是哪個年代,總會有不把人命當回事的貪官污吏,反正天高皇帝遠,地方官要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又有誰管得著。
「你這笑容看起來大有文章哪。」他沒放過她滿是鄙夷的笑,哪怕是一閃而逝。
「總而言之,這王朝就是腐敗,這麼簡單。」
「……此話怎說?」
「旁人的事,我沒興趣談論,一言以蔽之,皇上無為,官吏無良,百姓無辜。」
夏侯歆濃眉一攢。「連姑娘,難道你不知道從前是攝政王專權把政,直到兩年前皇上才奪回政權,這藏污納垢之處總得費上一點時間才能清除。」
「你說的我沒听說過,但是都已經兩年了依舊無所作為,甚至在巡撫出事之後也沒再派人過來,這算是什麼皇上?」在這個君權年代里,她這麼說話大概已經算驚世駭俗,但她還是客氣了。
太斗黑眸微眯,像是不能忍受皇上遭誣蔑。
夏侯歆抬起手示意他冷靜,隨即又道︰「所以如果皇上有另派他人過來,皇上就是有作為?」
「那當然,這是基本的嘛。」
太斗听至此,才稍稍斂了怒氣。
「不過,要是夠聰明的,那就千萬別明著來,否則天曉得來的人會不會落得跟巡撫一樣的下場。」
「你的意思是——」
「華姊,熱水已經燒開了。」采織從外頭探頭喊著,硬是打斷夏侯歆未竟的話。
「知道了。」連若華毫不留戀地結束了話題,起身道︰「熱水已經好了,你們慢慢來。」
太斗跟著她踏出房門外,一會便提著兩桶熱水走回。
木桶擺定,還沒轉身,臀部立刻被人踹上一腳,要不是他下盤太穩,此時恐怕要栽進水桶里了。他回頭望著那唯一的凶手,看著他離床板的距離,估算用手是肯定打不著,而且他剛剛感覺到……他是被人用腳端的。「二爺,你的腿真的有問題嗎?」他很客氣地問。
「問題不大。」
「也許我可以讓它問題再大一點。」裝瘸踹他?想死了他!
「我無所謂,你要是真的下得了手的話。」有本事就讓他真瘸了。
太斗微眯起眼,鄙夷地睨著他,一會才過去動手解開他的發,以指代梳,先梳開他打結的地方。「二爺果真是城府深沉,為了得到若華姑娘,昨兒個還讓若華姑娘背著你跑……如此下流行徑,真是教我佩服佩服。」
要是存心欺負姑娘家,就太令人不齒了。
夏侯歆瞪他一眼。「我是早上起身時才稍稍能動,走了兩步就跪在地上,你又不是沒瞧見。」
「既然二爺恢復神速,那咱們應該趕緊離開這里,著手處理知府的事才是。」雖說暫無證據,但已有太多說詞證實知府罔顧人命,遇災不賑。「還是說二爺舍不得太早離開若華姑娘?」
「你在說什麼鬼話?」夏侯歆不耐的瞪去。
什麼舍不得……什麼時候,這種混話也說得出口。
「我這麼說又是哪錯了?若華姑娘可是個美人,教人見著了就覺得愉快。」
「她是寡婦。」不知怎地,這話就沖了出口。
「是喔……」太斗有些意外,想了下問︰「那二爺怎會喊她連姑娘?」
夏侯歆怔了下。「就……後來才知道就改不了口。」
「那就將錯就錯,反正喊她若華也沒什麼不妥。」
「姑娘家閨名豈是你能隨意喊的?」
「問題是她不是閨女了,再者我瞧她大剌剌得很,壓根不在意這些小事。」太斗挪了挪他的身子,就著熱水沖洗他的發,繼續說︰「說來若華姑娘也真是個奇女子,她設的陷阱只要一踩上就沒人能逃過,就算過了第一關還有第二關,這進門前的幾段路可都給設上了機關,教人防不勝防。」
「怎麼,你方才不是還因為她說了大哥的不是而動殺機了?」他沒好氣地道。
要說太斗哪一點好,莫過于他堅不可摧的忠心,但那只給大哥,不見得會分一些給他。
「那是她有所誤解,她以為皇上沒在巡撫出事後再派人來,要照她的說法,皇上自然是有所作為,只是咱們還沒進城就先出事。」太斗將他的發沖干淨,拿起布巾包起擦拭。「她要是知道咱們的身分,不知道會是怎生的表情。」
「別節外生枝。」
「二爺交代,我記上了。」
「還說呢,我瞧你和她聊得倒是挺愉快的,說不準哪日說得歡快,什麼事全都扯了出來。」他哼了聲。
太斗聞言,不禁笑得一臉壞心。「二爺在意嗎?」
「笑話,我在意什麼?」
「在意什麼呢?」太斗笑得連眼都彎了。「如果二爺不在意,那麼我就要行動了。」
「你……」行動什麼?
「我說了,若華姑娘是個美人,我不介意她是個寡婦。」太斗將他的發擦了半干,又換了條布巾裹起。「況且,我認為若華姑娘應該也看得上我才是。」
「你不成,她——」
「她如何?」
夏侯歆咬了咬牙,怎麼也說不出她借種的事……「隨便你!」他抓了件袍子套上,轉身就往床板一躺。
她看不看得上太斗,關他什麼事?兩人要真在一塊,她最好瞞得住他們曾有過的那幾夜!
太斗直睇著他的背影,笑得賊賊的,提著兩桶髒水離開,打算再找連若華聊聊,看看到底要聊到什麼時候,這個家伙才會動怒。
一想到可以激怒夏侯歆,不知怎地,他就是一整個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