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九,不想知道小清過得如何嗎?」他懶懶地笑問著。
柳九頓了下,放輕了嗓音問︰「我娘還好嗎?」
她幼年喪母,可是娘親卻一直守護在她身邊,更在她死時,將她魂飛魄散的魂魄找齊再推進現在這副軀殼里,教她得以借尸還魂,直到確定有人能照料她,才終于甘願下黃泉成為擺渡者,以還書生縱容其十多年逗留人間的恩情。
「說來也是命運安排,上回我上陽間尋人,卻先遇到了小清,那傻娘子央求我讓她守在你身邊,直到你長大成人,那年你才五歲大呢,可瞧她那傻勁,加上答允當忘川擺渡人還恩,橫豎原本的擺渡人要卸職投胎了,我便允了,可誰知道十年後你卻遭人殺害,我又答應她去尋找你的魂魄,甚至答應她助你借尸還魂,一路到了現在……這恩情真是難算了,不過我這人也不是鐵石心腸,至少也講道義的,她如今在陰間過得還不錯,有我照拂著,誰動她。」
听至此,柳九忍不住嘆氣了。說到底,就是要跟她討人情就是了!
「書生,好歹你也給我一點時限,否則我要怎麼勸我家那口子。」
「我也想給你時限,可偏偏那人已經消失了五百年,我時不時上陽間尋找,卻是遍尋不到他的身影,這事我也頭痛。」書生雙手一擺,十分誠意地表達他非惡意整她,實是狀況不是他能掌握的。
「那人到底是誰?非找著不可嗎?」她忍不住好奇了。
書生似笑非笑地看向窗外美景。「都找了五百年了,當然得要繼續找。」
柳九深知他是不可能透露更多,而且也鐵定趕不走他了,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她家那口子提起這事……唉,好日子都還沒開始,怎麼烏雲又罩頂了?
「找到之後,非要給他一頓飽拳不可。」最終,書生噙笑說著。
遠處,有人打了個噴嚏—「哈啾!」
城東尹府主屋偏廳里,傳來響亮的噴嚏聲。
尹安羲揉了揉鼻子,將吃到一半的酥酪糕塞進嘴里,隨口道︰「有人罵我。」
「二爺多想了。」洪臨嘆了口氣,遞上了手巾。
尹安羲接過手,優雅地拭了唇角,順便擦了手便往桌面一擱,面露遺憾地道︰「素娘的手藝確實是不錯,但為何總是差了那麼點味道呢?」
站在身側的洪臨嘴角抖了兩下,已經想不出任何話應答了。
素娘,是他一年前結縭的妻子,還是二爺作的媒。至于二爺怎會福至心靈地作媒,原因就出在素娘有雙巧手,有做得出可口糕餅甜點的好手藝,才會教二爺硬是向老夫人將素娘給要來。
是的,素娘本是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鬟,是尋常替主子們或辦宴時做糕餅的。想當年二爺剛回京,吃遍了京城大大小小的糕餅鋪子後,毫不掩飾滿臉的不滿意,直說要再回梅林縣,還是老夫人派出了素娘才勉強將二爺給留在京城的。
為了讓素娘得以為己所用,還逼迫他非娶不可……雖說下人們的婚事是由主子作主的,但好歹先問過他呀,怎能趕鴨子上架。
所幸,素娘的性情還不錯,兩人相處還算融洽,尤其在二爺拿出體己開了家糕餅鋪子交給素娘打理後,他們夫妻倆感情更好了。
「對了,素娘呢?」尹安羲漫不經心地問。
「應該還在鋪子里吧。」洪臨想了下。
「是嗎?」他喝了口茶,語氣還是那般漫不經心,但目光瞄了他一眼。
「不是嗎?」洪臨有些疑惑。
听完,尹安羲嘆氣了,朝他擺了擺手。「再去幫我拿兩盤酥酪糕,雖說不怎麼對味,但勉強湊合也是成的。」
洪臨忍住了乾嘔,待反胃感稍緩後,才道︰「二爺,你不能老是吃些糕餅充饑,這一日三頓膳食也要多少吃點才成,否則往後我就讓素娘再也不做糕餅,屆時可別說我沒警告二爺。」
尹安羲認真地听他說完,懶懶抬眼看著他,黝黑深邃的眸噙著笑意,但不知怎地就是教人不由自主地打顫。
「……我隨便說說而已,怎會不讓二爺吃糕餅呢?只是三餐膳食也得吃呀,總不能每日都吃那些甜食,二爺……我去拿。」話說到最後,終究是被那雙黑眸里潛藏的無形壓力給逼得移開步子。
尹安羲瞧他走遠,才無聲嘆了口氣,起身走到廳外,放眼望去,園林造景雅致,假山傍溪,倒是挺詩情畫意的,然而再美的景致看了兩年之後,任誰都會無感。收回目光,朝廳旁的長廊走向通往北苑的腰門,他一路暢行無阻,避開了房外的嬤嬤丫鬟,繞到了後頭,听著房里的交談——
「二爺還是老樣子,整日就等著糕餅吃。」開口的人正是洪臨以為在鋪子里的妻子素娘。
坐在榻上的尹老夫人羅氏,拿起茶蓋揩去茶沫,嗓音帶著幾分哀切。「這孩子也不知道是遭誰給害的,去了趟梅林縣,回來就變了個人。」
「老夫人別擔心,二爺雖老是討著糕餅吃,可瞧起來心智並無大礙。」素娘神情跟著悲切起來。
「兩年前大夫診治後也說無大礙,就是丟了記憶罷了,可任誰都能丟了記憶,他可不能,他是皇商,經手的可是宮中的買賣,如今兩年過去,他的記憶壓根沒恢復,這重擔不得已交到了三爺手上,就怕族中耆老以為是我趁機奪權,殊不知我日夜都盼著二爺能恢復記憶。」羅氏說到最後,拿起了手絹拭著眼角。
房里的嬤嬤丫鬟聞言,莫不一個個安慰著。
「老夫人,耆老們不會這麼想的,畢竟這事是二爺允的,二爺自個兒也說了,他沒了記憶什麼都辦不了,要倚靠三爺的。」素娘柔聲安撫著。「如今三爺也做得有聲有色,耆老們還能說什麼。」
「說的是,那孩子倒沒教我失望。」听到這兒,羅氏才破涕而笑,狀似有些難為情地笑著道︰「喏,嘗點糕餅吧,听說是長春街那頭新開張的酒樓做的糕餅,一些千金閨秀都說與眾不同,你也嘗嘗,改日也給二爺做點不一樣的。」
素娘應了聲,房里的丫鬟嬤嬤提了別的話題,一伙人說說笑笑,素娘待了一會,拿了幾塊小巧糕餅包在手絹里才退下。
一路走往主屋腰門,後頭突地傳來熟悉的嗓音——
「辛苦你了,素娘。」
素娘回頭望去,朝尹安羲福了福身,神色壓根不意外,只因每月月初都是這樣的。
「哪兒的話,不過是老規矩了。」當初老夫人會把她交給二爺,一來是倚仗她的手藝,二來是要她充當眼線,幾天就把她找來問過一回。
教她意外的是二爺竟早有防備之心,拿了家糕餅鋪子收買她,好讓她在老夫人面前將他說得無害。唉,這也不能怪她貪心,畢竟她在府里不過是二等丫鬟,哪有什麼前景可言。雖說眼下二爺是失勢了,但二爺畢竟是個正主子,改日要是恢復記憶了,權勢還不是得交回二爺手中。
「等等,我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味道。」尹安羲走近她時,突道。
素娘眼角抽了兩下。「二爺的鼻子可真是靈,方才老夫人賞了我一些糕餅,說要我嘗過之後給二爺變個花樣。」說著,將糕餅捧遞出去。
「哪來的?」他一翻開手絹,里頭擱著四塊小扳餅,約莫就是一口一塊的分量。
「老夫人說長春街那頭新開的酒樓。」見他拿起就要嘗,素娘趕忙阻止。「二爺,回房里再吃。」
尹安羲呿了聲,還是忍住了。「對了,你那些酥酪糕味道不怎麼對。」
素娘忍不住想翻白眼了。「又是哪里味道不對了?」
她花費快要一年的時間,終于抓到了二爺的口味,知曉二爺偏愛女乃味糕餅,所以便從酥酪下手,可這酥酪她都已經不知道做了多少回,從羊女乃、馬女乃、牛女乃全都試過了,偏偏就是不對味。
「不知道,就覺得不夠濃,少了點什麼。」
「哪能再少什麼?酥酪大抵就是那幾種做法,難不成要我試人女乃?」
「成嗎?」他滿臉認真地問。
素娘頹喪地垮下肩。
其實,她是有點懷疑二爺不但失了記憶也撞壞了頭,要不怎會听不出她在酸他?
可說他腦子壞了,偏他又懂得防備老夫人……也對啦,瞧瞧主屋這頭壓根沒什麼下人走動,真正近身服侍的也就她相公一人,想也知道老夫人是故意冷落二爺,把人給一個一個地抽走,不過倒也沒听二爺抱怨過。
「二爺,你是跑哪去了?讓我去拿酥酪糕,你人倒是不見了,也不差人跟我說一聲,就不怕我擔憂嗎?」洪臨在長廊那頭走來嘴里不住地叨念著。
「唉,把你配給他,你可怨我?」尹安羲難得愧疚的問。
真不是他要嫌棄的,洪臨真的不是個普通話癆,哪怕他一聲都不吭,他也能一個人叨叨絮絮地念個沒完。
一個洪臨就夠他受的了,要是再塞兩個像洪臨的貨色給他,他會選擇離開尹府。
「……」素娘無言。
「二爺手上拿的是什麼?」洪臨快步走來,瞧見他手上的糕餅,眉頭一皺,忍不住又叨念了起來。「二爺呀,素娘不是已經做了很多酥酪糕了,怎麼你手上還有其他糕餅?就跟你說這些糕餅不能吃那麼多,你的三頓膳食……」
尹安羲自動地把耳朵關上,拿起糕餅塞進嘴里安撫自己,豈料這糕餅才一入口,瞬間化在他的舌尖上,那綿密柔滑的口感,比酥酪更濃郁的女乃香,教他一把將洪臨推到一旁,沉聲問著素娘。
「素娘,這打哪來的?」
素娘無奈地抽了抽眼皮。「二爺,剛才不是跟你說了,是長春街那頭新開的酒樓賣的糕餅。」
「酒樓是什麼名?」
「老夫人沒說。」
「去問,快!」尹安羲沉著臉道。
難得見到尹安羲板起臉,素娘心中一抖,趕忙提著裙擺往回跑。
呼,二爺向來笑臉迎人,沒有架子脾性,有時笑得極溫煦無害,累得她跟洪臨一般說起話來沒分寸,幾乎快忘了他是主子。
可方才他那眉眼一沉,不凶不惡,卻不知道為什麼,就教人心底怕著。
然而,素娘一走,尹安羲神色隨即一轉,笑得那一整個春光明媚,百花盛開,猶如艷陽四射,教洪臨傻了眼。
找到了!他魂牽夢縈的滋味,彷佛惦記了幾百年,在心版上抓著撓著,存心不讓人安生,如今找著了,猶如無止盡的黑暗終于見到一絲光線,尋著光線,他即將得償所願……
想到最後,尹安羲揚起濃眉思索了下,不禁想,是不是太夸張了些?不過就是找到一道好滋味,怎麼卻像是他死也瞑目。
走在長春街上,洪臨臉色青白,厚實的唇緊抿著,忍住一波波反胃的嘔吐感,而那個導致他如此的始作俑者卻像沒事人般地走在前頭。
「洪臨,再往前還有酒樓嗎?」尹安羲閑散走著。
「……小的也不清楚。」他希望沒有。
尹安羲回頭睨了他一眼。「身子不適?」
「有點。」
「為何?」
「……太飽了。」
「咱們今日走了四家酒樓,可吃的只有我,為何你會太飽?」尹安羲滿臉狐疑問著。
「聞飽了。」他一連聞了四家酒樓里的各式糕餅,能不飽嗎?
說什麼長春街新開的酒樓……一上街才知道長春街新開張的酒樓竟然有好幾家,這樣沿路找,簡直是要他的命!
尹安羲搖頭連嘖了幾聲,看他的眼光像是看個無知的孩子。「竟然連美食都不懂得品嘗,你還活著做什麼?」
洪臨聞言,不服氣地道︰「當然是保護二爺!」
尹安羲看他的目光充滿憐憫。
一個不知人間險惡的老實青年,到底是要拿什麼保護他?他和他那個老實派的總管爹,壓根不明白最險惡之人就在尹府里,甚至看不懂這大宅里的爭斗,那個姨娘抬成續弦的老夫人擺明了就是要弄死他,好讓自個兒的兒子上位,他若不裝瘋賣傻,恐怕就連糕餅都沒命可吃了。
在尹府待了兩年,哪怕一點記憶都沒恢復,但他就是能肯定他絕對不是尹家的正牌二爺,就因為寄人籬下,所以他也乖順地不與人爭,橫豎原本就不是他的,他沒興趣拿,更不會踫。
只是,這安逸日子過久了,除了糕餅能吸引他,還真不知道他活在這世間到底有何樂趣。
當人啊,怎會如此乏味?
「兩年前讓二爺出了事,我至今還反省著,但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二爺涉入險境。」洪臨漲紅臉說著。
尹安羲忍不住嘆氣了。瞧,他還在提兩年前的事,只覺得兩年前的事才是凶險……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二爺,你是不相信我嗎?這真不是我要自夸的,我的武藝是一等一的強,當年武師傅教導過的所有孩子,唯有我的資質最高,而且……」
尹安羲掏掏耳朵,懶得听他偏離正題的發言,舉步尋找著他魂牽夢縈的糕餅。
唉,哪有人買糕餅卻不知道酒樓名的?累得他從長春街頭開始找……嗯,那頭還有家千風樓,門面挺新穎的,咦……門口那位擋著姑娘家上馬車的無恥男子,不正是他家三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