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差不多了,走吧。」瀲灩起身,一身艷紅繡著纏枝白月季,腰肢不盈一握,臉上胭脂輕點,國色天香勝牡丹,教應多聞不禁看得痴迷。「……應大人,麻煩讓讓。」她沒好氣地道。
「抱歉。」應多聞退到她的床邊上,突見她房里似乎空了一些,不禁問︰「瀲灩,以往這個花架上頭不是擺個木箱,還有你床上內牆有只匣子,怎麼都不見了?」
香兒正替瀲灩順著裙擺,听他這麼一問,不禁看了瀲灩一眼,就見瀲灩不慌不忙地道︰「不過是換個地方擺放,由得你大驚小敝的?」
「是嗎?」可他記得瀲灩說過里頭放的都是她的寶貝,擺在自個兒房里最安心。
隱隱察覺古怪,但耳邊又听她催促著,應了聲要跟上,卻不慎踢著了花架底下的小木匣,里頭的書信掉了一地。
瀲灩回頭望去,秀眉擰了下,要搶已是來不及了。
應多聞拾起了書信,雖未打開,也知曉里頭裝的是什麼,只因這都是他在西北時寄回的家書。
「原來你都收著。」他啞聲喃著。
瀲灩微惱地轉過頭。「應大人要是不走,我可要先上馬車了。」
「走吧。」應多聞大步走在她面前。
瀲灩瞧他竟拿著那只木匣,不禁沒好氣地道︰「你拿那個木匣做什麼?」
應多聞回頭,笑得眉眼溫柔。「今晚小宴結束後,我有話要跟你說。」
瀲灩不自然地轉開眼。「等我得閑時再說。」
坐上馬車,瞧著擺在馬車里的箱籠,她不禁疲憊地往後一躺。他哪里有機會再跟她說什麼,今晚她就要離開京城,再也不回來了。
七王爺府。
小宴只開了一桌,就設在主屋東側的園子里,假山流水造景綺麗,整座園子飄滿了桂花香。
「瀲灩!」
瀲灩才剛領著幾名歌女和琴師到亭外的廣場上定位,後頭便听人喚著自己,一回頭就見是安羽拉著似錦而來。
「安羽?」瀲灩詫道。似錦是秦文略的義女,所以似錦出現在七王爺府她並不意外,畢竟她剛剛就瞧見三爺了,可是安羽……
「瀲灩,不得無禮。」宋繁從一旁走來,低聲斥道。「七王妃的名諱豈能直喊出口?」
瀲灩不禁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她竟是七王妃。
安羽聞言,親熱地挽著她的手。「不用理他,他不知道我與你之間的交情,你可以直喊我的名字就好。」
「這恐怕不妥。」瀲灩不著痕跡地退上一步。
「瀲灩?」安羽不解地望著她。
「瀲灩出身不佳,豈能與王妃交好?」
「瀲艷,不打緊的,咱們在家里頭如此沒有什麼不妥,況且你曾經救過我,這事我都沒能報答你呢。」似錦挽著安羽的手,一手拉著她。
「三夫人想岔了,出手相救的是應大人,並不是我。」瀲灤淡淡地抽開了手,與她倆保持著距離,噙笑道︰「時候差不多了,請三夫人和王妃入席,我還得跟樂師聊聊待會要奏什麼曲子呢。」
兩人對視一眼,安羽便道︰「那好,待會宴席結束,咱們再聊。」
「是。」瀲灩乖順地應了聲,見兩人感情好的挽著手走進亭子里,不知怎地她突然覺得欽羨。
倒不是她想要手帕交或姊妹淘,而是一種……仿佛許久以前沉在心底的渴望,又或者該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擁有過。
她沉浸在某種傷感里,直到香兒喚了聲,她才走到樂師面前,待她們將樂器都擺放妥當,才開始與她們討論起曲子。
不一會,宴席正式開始,七王爺和宋繁皆已入席,而應多聞則是守在亭外,灼熱的目光一直纏繞在她身上,她卻視而不見。
她一擺手,樂師撫琴,泛音輕顫,空靈的琴音穿透雲霄,簫聲急起直追,其他幾個樂師隨即撫琴合奏。
「梅花三弄?」秦文略詫道。
「嗯……是梅花三弄,可這曲風又稍稍不同,琴音依舊是以泛音為底,但多了合奏又加上簫,還挺特別的。」安羽不禁贊嘆著。「照雲樓的藝伎真的是與眾不同,並非泛泛之輩。」
「王妃真是懂琴,照雲樓的藝伎全都是瀲灩一手教的。」宋繁笑道。
「瀲艷?」
「瀲灩無不精通,她既能替叔昂理帳,又能出點子,對于各種樂器都頗上手,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應大人曾說過瀲灩的笛曲是無人能敵的,可惜就連我也沒听過。」宋繁說著,已說不出幾次惋惜瀲灩的出身。
「笛?」似錦眉頭微攢,像是想到什麼,臉色難掩失落。
「怎麼了?」安羽輕問她。
「沒事,我只是想起姊姊的笛子也是一絕。」
「懷安啊……」一提起懷安,安羽也不禁傷感。
一旁的宋繁眼角抽搐了兩下,對于眼前這對母女,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說好。想當初他迎娶似錦,便是看中似錦的一絕畫技,豈料七王爺出現在武平侯府後,他們兩人竟是父女相逢。
這話說來吊詭,可是這對父女是貨真價實從另一個時空奪舍而來的,似錦本名唯安,七王爺說得絲毫不差,再加上她鬼斧神工的畫技,實在教他不得不信,于是他這個夫婿只好容忍外頭流言四起,可沒多久,似錦又認了個娘,同樣也是奪舍而來的安羽,如今又听她提起個姊姊……希望他日她們姊妹相逢時,姊妹年紀別差距太大,省得教他混亂。
就在宋繁不著痕跡嘆口氣時,琴聲與簫聲暫歇,驀地一把清脆笛聲猶如夜鶯啼吟,響透雲霄,瞬間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就見瀲灩站在樂師之前,幾聲泛音輕巧地打破了開樂時以散音呈現的草木雕零景象,恍若輕吐幽香的梅在這蒼茫天地里帶來一絲生機。
宋繁不禁眼露驚艷,余光卻見秦文略驀地站起,他望去,只見秦文略一臉不可思議,隨即將應多聞給喚進亭內。
他對著應多聞低語幾句,宋繁沒細听,反倒是瞧見他的親親娘子和王妃似乎也坐不住了,他不禁微揚起眉,思不透這一家子古怪的反應。
不過這笛聲簡直是無人能出其右了吧,听這連續泛音如此輕巧花梢,就算是宮內樂師說不準也不過是這程度罷了。
「這首梅花三弄,王爺不喜嗎?」一頭,應多聞低聲問。
「別管那麼多,就叫她換曲,本王要听她獨奏喜相逢。」秦文略沉著臉道。
應多聞眉頭微攏,猜不透王爺的心思,總覺得他並無不悅,可演奏當下要求樂師換曲實在是太失禮了。
不管怎樣,王爺是主家,想換曲目自然是由他。
想了下便走出涼亭,趁著一段曲子結束,他趕緊對瀲灩道︰「瀲灩,王爺要換曲子。」
「這首梅花三弄犯了王爺忌諱嗎?」她問著,沒有不快,只可惜後幾段重頭戲正要開始呢。
「倒不是,王爺沒有不快,只說了想听你獨奏一首喜相逢。」
「喔,好啊。」
耙情是她的笛聲太出眾,所以想要她獨奏?早知道剛才就別吹奏得那般歡快,搶了琴音的風采。
應多聞才剛回亭要回復時,就听見一記強勁的滑音,亮而清澈帶著幽幽情懷,以散板緩慢的速度,娓娓道來情人離別的難分難舍,再繼以剁音連接幾個花舌和吐音表現出情人再重逢的喜悅。
瀲灩一身艷紅,閉眼吹著曲,以輕快的滑音和打孔音搭配快速又熱鬧的口哨音,任誰都能感覺得到笛曲中的歡欣雀躍,應多聞听得不自覺地打著拍,余光卻見七王妃驀然站起身,壓根不管自己有孕在身,快步直朝瀲灩而去。
他疑惑之際,見七王爺和似錦也都跟著離席直朝瀲灩而去,趕緊大步趕在他們之前,欲將瀲灩護在身後,卻見七王妃只是站在瀲灩的面前。
明明是一首久別重逢的熱鬧曲子,七王妃卻淚流滿面,待瀲灩吹奏完,一張眼,就被眼前的陣仗給嚇得說不出話。
懊不會王爺府有什麼禁忌,而這首曲適巧犯了忌諱吧?可這是王爺點的耶?
「懷安……」安羽吶吶喊著。
瀲灩不禁皺起了眉,往身後望去,再看向身旁的應多聞,輕扯了下他。
他也懵了,壓根搞不懂眼前是什麼狀況。
「姊姊!」似錦主動拉起她的手。「我是唯安。」
瀲灩怔怔地看著她,嘴角抽了兩下。「我……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是懷安嗎?」安羽不死心地再問。
「我……」她用力地又扯了應多聞一下,低聲問︰「懷安是我的小字嗎?」
「我不知道。」應多聞攢緊了濃眉,低聲回復,「應該與小字無關,如果她們識得你,一見你就該認出了。」
瀲灩輕點著頭,完全認同他的說法,那眼前這看似要認親的大陣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是秦文略出面打了個圓場。「瞧瞧你們這是怎麼著,嚇著人家了。」
「可是她那吹奏的習慣和懷安如出一轍,喜相逢這曲子不是這麼吹的,當初懷安就偏愛用雙花舌和滑音,吹出滿屋子熱鬧……」她那大女兒才多大的年紀就展現了無與倫比的天分,本想好好栽培她的,自己卻是早早撒手人寰,連女兒長大的模樣都沒瞧見。
「是啊,那是姊姊的吹奏法沒錯。」似錦也急聲應和。
秦文略心底自然清楚,要不怎會特地點了喜相逢印證他心底的懷疑,但他將激動抑在心底,垂眼思索片刻,便在似錦的耳邊低語幾句。
似錦用力地點了點頭,抓起了瀲灩的手。「瀲灩,我在王府里擱了一幅畫,我帶你去瞧。」
「可是,樂師們還要奏曲,我……」
「你不在這兒,她們一樣能演奏。」安羽也拉著她另一只手,硬是將她拉向主屋大廳。
瀲灩不住回頭向應多聞求救,應多聞卻只能定在原地,只因他不得跟隨女眷進主屋。
當瀲灩被帶進主屋大廳後的暖閣,听前頭的琴聲又響起,也就沒那麼在意,只是想搞清楚這一對義母女到底是怎麼了。
「瀲灩,你瞧。」似錦一把拉開覆在畫作上的白布。
瀲灩抬眼望去,畫上的月季栩栩如生,仰倚在灰白色的圍牆邊上,仿佛正隨風搖曳,而畫作的右方是一幢宅子,與平常所見的宅子建構有所不同,但她卻絲毫不覺怪異,甚至有點似曾相識。
她伸手輕觸著畫,哪怕畫中未將宅子畫個仔細,但她就是知道,再往右邊那一頭還有一座園子,園子里有間花室,而花室里是一家人常待的去處,他們在那兒吹笛撫琴合奏,每天每天都笑語不斷……
不知怎地,淚水猝然落下,她疑惑極了,她並不覺得悲傷,可是眼淚卻有些止不住,仿佛什麼勾動她失去的記憶。
「瀲灩,你是懷安吧,你一定是,要不你怎會哭了?」
瀲灩側眼瞅著安羽,只見她也已經淚流滿面,好半晌,她才啞聲道︰「我不知道懷安是誰,我沒有記憶,但是應多聞知曉我是盛昌伯府唯一的嫡女花璃。」
「花璃?」
「我想,你們應該是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們要找的懷安。」話落,她抹去了淚,婷裊福身。「我先告退了。」
瀲艷快步地離開主屋大廳,直朝大門而去,一上馬車,就見香兒已經抱著入睡的李子靜候著。
「小姐,眼楮怎麼紅紅的?」
瀲灩搖了搖頭,示意充當車夫的燕回趕緊啟程。
她捂著臉,淚水還是從指縫中滑落。
她不悲傷,但是她知道,當她失去記憶之後,她失去了很多很多,全都是她再也要不回來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