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略僵硬地挪開視線。「你不是我。」
「當然,我不是王爺,但我懂得生離死別,我能體會與最愛的人陰陽兩隔的滋味,那絕不是一句心碎就能帶過。」
秦文略微詫,詫異她竟坦白有過最愛的人……盡避他不視她為妻,但她必須視他為夫,豈能在他面前說起這些?可她微帶沙啞的嗓音,輕柔中帶著悵然若失,硬是挑動他的心弦。
「很痛很痛……我知道被留下的人很痛,可是走的人就沒有絲毫不舍嗎?她必須舍,不舍只會更痛。」所以她一直在蘇秦面前假裝無欲無求,其實她是多麼的想活,多麼的想陪他到老,直到有天他們都老得走不動,還可以牽著彼此的手話從前。
可是,不管她怎麼求,老天還是不給。
「可是我連芸娘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話就這般不經意地月兌口而出,他作夢也沒想到,他竟會在一個談不上熟識的女子面前提及這份傷痛,可是,他想說,這一刻他想對她傾泄壓抑的痛楚。「我這一生,失去的比得到的多,失望的比盼望的多,我一心一意的求,卻始終什麼都不留。」
談瑞秋直睇著他,淚水莫名在眼眶打轉著,只因眼前的他與蘇秦重迭了,好像蘇秦在失去她後,對著他人訴說這份苦。
「芸娘的死,是對我最大的重創,我萬念俱灰地前往西北支援,從沒抱持回京的想法,傷重時,我像是作了一場夢,夢里有芸娘,我和她成了親,有了孩子……可夢突然醒了,我還在這里……我明明像是已經過了兩輩子了,狠狠地痛上了兩次,孩子安撫了我的痛,怎麼一清醒,我的痛還持續著?我迷糊了,分不清楚哪邊是夢,哪邊是真實,那里的世界開始模糊,可它應該是真的,我卻混亂了……」秦文略喃喃的說著。
話未竟,只因他被人擁抱入懷。
多少年了……有誰會如此擁抱安撫他?溫柔的懷抱,寧馨的香氣,仿佛芸娘般安撫著在痛苦深淵里掙扎的他。
「管它是夢是真實,就當是老天給你的補償……老天剝奪你那麼多,補你一些是天經地義!」談瑞秋不服氣地喊道,仿佛是替自己出一口氣,可話鋒一轉,她喃喃低語道︰「王爺,失去多少總要拿回多少,就算咱們無法成為一對相愛的夫妻,但至少咱們會是一對相敬的知己,都曾失去過所愛,你不孤單的。」
秦文略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終究還是將她環抱,把臉埋在她的頸間,感覺她溫柔地撫著他的發,像是芸娘般……他夢里夢外同樣嫻雅柔情的妻子,教他魂牽夢縈常相隨的至愛。
他猛地抬眼,直睇著被面紗遮掩的面容,輕輕地執起她的手,看著她掌心里的紅痣。
紅痣……情緣未了的情人會以掌心紅痣依憑,讓兩人相遇相守,她也擁有紅痣,但她不會是芸娘,哪怕世間真有輪回,芸娘離世未滿一年……她不會是芸娘。
「王爺,我不是芸娘,我會是你的知己。」她啞聲喃著,望著他掌心燙紅的疤,她眸底也模糊一片。
多可憐的兩個人,在彼此身上看見所愛的身影,卻也清楚彼此並不是心里所等待期盼的那個人。
「知己嗎?」
「嗯,只要王爺肯,我可以勉強屈就。」她淘氣地笑道,淚水輕輕滑落。
秦文略不禁低笑出聲,笑落了一滴淚。「只好煩請王妃屈就了。」
「我就勉強。」
兩個人流著淚,對視一笑,秦文略微微將她拉開,一如以往謹守男女之防,但不忘提起,「什麼時候為我準備桂圓粥?」
「你不會要一個傷患替你煮粥吧。」太沒人性了。沒看見她淚水還掛在腮邊嗎?在這麼動容的時候非要提這殺風景的事?真的太不浪漫了!
「本王才是傷患。」
「我也是。」她指了指自己的額頭,哼哼兩聲對著凶手尋釁。
「本王道歉了。」
「本王妃不接受。」王爺了不起?她是王妃!
秦文略被她佯裝傲慢的姿態給逗笑,伸手想擰她的頰,卻又驀地頓住,急急收回了手。
她不是芸娘,她只是有幾分酷似芸娘氣息的女子,他願視為知己的姑娘。
既是知己,自有男女之防,不過——「不管王妃接不接受,本王該道歉的已道歉,心意十足,王妃不似小氣之輩,該怎麼還禮,心底該是清楚。」說說話,逗逗嘴總是可以的。
她是個奇怪的女子,愈是接近她,愈能瞧見她生動鮮明的性子,愈是與她交談,愈是覺得仿佛相識了一輩子。
「還禮?難不成我頭上的傷是賞?我是不是可以比照辦理地賞給王爺一頓?」她氣呼呼地說著,目光落在桌面成套的玉雕杯,再緩緩地橫拉到他臉上,表情神韻極為到位,帶著幾分夸張的撒潑,狀似刁蠻,實則逗趣。
秦文略被她佯裝凶狠的眼神給逗笑,好一會才道︰「本王至今都還沒用膳,陪本王一道用吧。」
「你……王爺現在是想吃哪一頓?」差不多再一個時辰就要用晚膳了,他卻說至今都還沒用膳?
「你吃哪一頓,就當是那一頓。」他模稜兩可地回答著。
談瑞秋氣得跳下床,沒好氣地數落著。「身上有傷,不進食怎麼好得快?老是要靠那些湯湯藥藥,你養到明年還是這個樣!」哼了聲,繞過他身邊,開門要蘇嬤嬤差人去傳膳。
秦文略回頭,瞧她連鞋都沒穿上,一雙熠亮噴焰的眸子燦耀如星,微弱的光亮卻足以將他身邊的黑暗吞噬。
能得此知己,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深秋的天候,處處蕭瑟,早晚透著刺骨的寒意,預告著寒冬即將到來。王府里的火籠已經開始運作,各院該要的炭火冬衣都得備足,紗簾窗花換新,園子里的花草修剪,廚房里的各式差活,莊子里的管事送帳本和莊戶的年末賞罰等等事宜……談瑞秋只能說,一個王府里的雜事簡直比牛毛還要多。
不過府里有蘇嬤嬤和胡娘子、徐賁這三人就已經足夠攬下所有差事,照理她應該是個閑閑不管事的王妃,可偏偏蘇嬤嬤就不肯放過她。
真不懂蘇嬤嬤干麼老是要把那些帳冊雜事都交給她,明明她還未過府前,這些事都是他們三人看照的,繼續保持就好,何必多此一舉要她發號施令?累得她額傷才好,就得跟著對帳發落大小事,教其他兩位夫人對她氣得牙癢癢的,話到嘴邊就發酸,讓她冤作壞人。
「瑞眉。」
唉,又不是她自願接這些差事的,干麼一個個老是用白眼看她?就算演鬼戲也不用老是翻白眼,小心哪天翻不回來。
「談瑞眉!」
要知道,她做的可不只是那些差事,還有個最難搞的大魔王!她得要進廚房寫菜單,準備大魔王每日的膳食,還要隨侍在他身邊,拿他的寢房小廳當小書房用,天曉得她多可憐,不得夸贊就罷,就連文嬤嬤也拿一副她準備奪位的小人目光打量她。
有誰能像她這般悲慘來著?
咚的一聲,談瑞秋手上的動作頓了下,垂下的目光適巧瞧見一枚錦囊就掉在她的椅邊,緩緩地側眼望去,就見大魔王正冷沉著臉瞪著自己。
談瑞秋吸了口氣,將縫制到一半的袍子擱在桌面,裊裊婷婷地蹲身拾起錦囊,回頭毫不客氣地就朝秦文略臉上砸去——
秦文略眼明手快地接下錦囊,似是對她這般軟弱無力的投擲感到遺憾,教談瑞秋很不理智地冒出火,罵道︰「你很閑,但我很忙,你要叫我就不能用正常一點的方式嗎?」是砸上癮了是不是?
「本王叫你三聲了。」
「我沒听到。」
「你當然沒听到,因為你睜著眼在睡覺。」
「我又不是張飛還睜眼睡覺咧。」她是有滿腦袋的憂愁好嗎!
秦文略被她逗笑。「瑞眉,去把徐賁找來。」
談瑞秋頓了下才反應過來,原來他一直喚「瑞眉」,難怪她一點感覺都沒有。瑞眉是談三的名字,當他這麼喚她時,她便會想起自己是個替代品,也越發感覺文嬤嬤看她的眼神極度扎人。
想想這幾天文嬤嬤老是想法子把人送出府,為的是要談老爺想想對策吧。之前是因為她額上有傷,如今是因為王爺非要她跟伺,文嬤嬤近來發色白了不少,許是為了這事想破頭了吧。
「你在發什麼呆?」見她徑自想得出神,秦文略沒好氣地問。
談瑞秋猛地回神,粉飾太平般地笑著。「王爺找徐大管事做什麼?我讓他送莊子管事出城了。」
「什麼時候會回來?」
「約莫正午左右吧。」
秦文略沉吟了下才道︰「待他回來了,叫他進來。」
談瑞秋應了聲,見他閉眼休憩,便放輕了腳步走回桌邊,繼續她的縫制大業。縫制對她來說並不算太難,畢竟她也在談家「修業」了快一年,談不上出色,但至少還端得上台面,而這袍子當然是為了他而做,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純粹是因為蘇嬤嬤老在她耳邊提點,讓她覺得自己如果不幫秦文略做件袍子就是罪該萬死。
也好,要是做好了,就當是送他臨別禮吧,因為那時她也差不多該離開王府了,談老爺是絕不可能放任她太久的。
時間拖得愈長,便對談三愈不利,只是計劃向來趕不上變化,就不知道談老爺到底要怎麼將這事給圓過去,畢竟她也不可能一輩子假扮談三。
近正午時,徐賁尚未回府,反倒是宮中內侍先來了一趟。
和前幾次沒什麼不同,通常都是捎來不少宮中的極品藥材和皇上的殷殷期盼,這時蘇嬤嬤就負責塞點銀兩打賞,大伙便皆大歡喜了。然而這一回,內侍卻是喜笑顏開地道︰「皇上掌燈前會前來七王爺府,還請王妃娘娘告知王爺一聲。」
這話一出口,聚在前院的下人們一個個拉長了耳朵,面露喜色,仿佛得到極人的恩帥,唯有談瑞秋瞬間黑了臉。
死定了!這時候她應該怎麼辦?對了,她應該不用見駕吧?
才忖著,那內侍又添了一句「屆時還請娘娘代王爺接駕」。
像是腳下唯一的立足地被抽走,談瑞秋覺得自己開始墜落。死死死定了!皇上來了,她不能再用這張大白臉接駕,但也不可能用真面目接駕呀!
「娘娘別擔心,這接駕不過是小事一樁,現在趕緊給娘娘惡補一點宮中禮儀也還來得及。」蘇嬤嬤塞了些銀子給內侍後,對著眉頭深鎖的談瑞秋說道。
談瑞秋虛弱地笑著,她現在最擔心的並不是宮中禮儀,而是得想辦法讓自己別跟皇上踫頭……她不想死啊!
進了寢房,秦文略適巧醒來,蘇嬤嬤眉飛色舞地稟報這事,卻不見秦文略臉上有半點喜色,反倒是攢眉深思了起來。
「皇上日理萬機,今日卻撥了空要前來,可以想見王爺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蘇嬤嬤像是猜出他擔憂什麼,不禁溫聲勸著。「王爺別凡事都給想復雜了,皇上對王爺的疼愛是父子天性。」
一旁徑自愁苦的談瑞秋聞言,不由微挑起眉。雖說蘇嬤嬤這話意思隱晦,但任誰都听以出來秦文略似乎對皇上有諸多猜疑。也是啦,听說秦文略被送回王府至今,都不知道過了幾個月了,皇上才頭一回來探視他,要說有多少父愛,她也是不信的。
況且,自古皇帝眷權戀勢,視每個兒子為敵人,哪能生出父愛。
秦文略淡淡地笑了笑,轉了話題問︰「徐賁呢?」
「還沒回來呢,他和莊子的馬管事素有交情,說不準上酒樓去了。」蘇嬤嬤看著外頭的天色猜測著。「王爺要真有急事,不如老婆子差人到城里酒樓找找。」
「倒也不是重要的事,只是我想沐浴。」
「這還不容易,還有王妃在呢。」蘇嬤嬤說得理所當然,談瑞秋卻覺得像是一顆炸彈往她頭上一炸。
嬤嬤……你可不可以別再鬧了?!談瑞秋瞪著飛快差人備熱水的蘇嬤嬤,真覺得她撮合人的手段太直白了,也不想想他們受不受得了!
「瑞眉。」
「……嗯?」要她幫他月兌衣嗎?她可不可以先蒙眼?雖說她不是沒見過男人的**,但她必須為她老公守身如玉,就連眼楮都不能沾染其他髒東西,讓她覺得對不起老公。
「屆時皇上駕到時,由我接駕,你就在罩子後頭便成。」
談瑞秋呆了下,喜出望外地抬眼。「可以這樣嗎?」
「由我接駕不是更妥當?」
「當然是,可問題是你的身體……」他少起身走動,她實在不確定他現在到底恢復到什麼程度,況且他連沐浴都還要徐賁幫忙,要說有多健朗她也不信,如果人還沒走到前院就厥過去,她是不是會馬上被押赴午門?
「沒事,休養得也差不多了,再不成也得在皇上面前裝裝樣子。」
咦?這說法怎麼像是他還沒很健康,卻必須在皇上面前裝健康?這對父子不但沒有父子情,還很防備呀。
她很想問,但他似乎沒意願說,垂著長睫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也只好拉張椅子坐下,跟著一起思索對策,直到熱水備妥,抬進了夾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