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幸福的滋味,大抵就是如此吧。
入春後,冬雪盡融,無洪災無雪禍,百花盛開,京城里到處生氣蓬勃,一副太平模樣。
她每日都能見到爺無算計無虛應的笑,還能共用晚膳,偶爾爺休沐,還會陪她到牙行,教她一些谷糧甚或釵飾的鑒定,以防巴哥哥貪懶沒查個詳實,被人給詐高了金額,「像是青稞,去年隆冬大雪折損不少,市價必上揚,但哪怕上揚也不能超過原定四成價,得抑價,絕不能像門外那個粗枝大葉,行事隨意的家伙任其價揚,蝕了牙行的本,知不?」
在她眼里,爺總是笑得好柔好柔,就像是春天的一池碧潭,平靜自得,偶有微風拂過才會蕩開圈圈漣漪,當然,是指沒仔細听他話中內容的前提下。
門外的修長身影轉了兩圈後,可憐兮兮地蹲到角落畫圈圈了。于丫兒不禁想,也許她應該跟巴哥哥說,這一招對爺是完全無效的,就怕他畫到天荒地老,爺都不會踩他。
「爺,要不要讓巴哥哥進來,畢竟巴哥哥是牙行掌櫃,念他個兩次,往後他肯定不會再犯。」她忍不住替巴律說情了,實在是他畫圈圈都已經快畫出坑了。
「當個掌櫃的還要讓我念兩次,傳出去能听嗎?」周奉言笑容可掬地道。
于丫兒眨了眨眼,真見識到爺兒不可小覷的妒火了。這話听起來,表面上像是說巴律都已經是掌櫃了,要是听訓,會壞了掌櫃的格,讓人笑話,可是她听起來比較像是——已經當掌櫃了,還要他訓斥兩次,要不要臉。
「而且他棧房還沒掃完呢,就不好讓他兩頭跑了。」
話一出,巴律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狗,不敢張揚,嚇得夾著尾巴跑了。
好可憐的巴哥哥……連她也沒想到爺會記恨這麼久,而且重罰不饒。棧房啊,怎麼可能掃得干淨,那兒每日都有負責的下人打掃,可問題是屯放的貨物常常進出,風沙塵土什麼的清也清不完。
說到底也跟自己有關,她不由得輕扯他的衣袖,待他一俯,她仰起小臉在他頰上香了下。
「嗯?」
「爺,別氣巴哥哥了,他又不是故意的。」
周奉言笑意不變地問︰「所以你是為了替他求情才親的?」
「爺……酸味很濃呀。」她真的沒想到她的爺竟然是個妒夫,這麼一個性情如水的男人竟能燒出這麼旺的妒火,實在是她意料之外。
周奉言移開目光,無奈嘆了口氣,輕柔將她擁入懷里。「別讓他對你摟摟抱抱,也不許他毛手毛腳,知不?」
「沒有毛手毛腳。」簡直把巴律說成登徒子了。
「他一見你就捧著你的臉,你還笑得樂得很。」
于丫兒楞了下。「你……你偷看?」這分明是她頭一天進牙行的事,他沒來,結果是躲在一旁偷看?
周奉言不自然地輕咳了聲,臉隨即被一雙小手捧住,被迫正視那張笑得有點賊有點得意,還有更多羞澀的小臉。
她慢慢地成長成他記憶中的模樣,芳華漸盛,水眸含潤,菱唇噙嬌……他摩挲著她的唇,瞧她羞澀地垂斂長睫,那嬌羞模樣他起心動念——
「爺,時候差不多了。」外頭響起拾藏萬分不得已的提醒。
周奉言應了聲,放開了于丫兒。「丫兒,我要進宮了,今兒個沒什麼事就別在外頭走動,晌午就回府。」
「嗯,要是今兒個趕不及晚膳就別勉強了。」起身替他整著頭冠,拉整衣襟。
「知道了。」他模模她的頭,隨即踏出帳房。
目送他離開,她回頭填寫印信文簿。
雖說她一直很希望爺可以離宮,避開往後不必要的麻煩,但她想難度太高,眼前日日都能有一些時光相處,已是最美好的了,是不?
「為何拾哥會在這兒?」把印信文簿寫妥後,早上的事務算整理妥當,一回頭就見帳房外頭站了幾個人,她不禁低聲問著雙葉。
「可能是公主今兒個出閣,繁瑣禮節不少,所以不適合讓拾藏在宮里候著,便將他遣到牙行來了吧。」
「喔。」她還以為今兒個爺要給她驚喜,害她空歡喜了一場。「那戚哥呢?」什麼時候跑來的,她一點印象都沒有。
「……今兒個有商船到,來幫忙的吧。」
「那他應該去商埠吧。」守在她門外做什麼?
「商船還沒到吧。」
「喔。」走到帳房外,她笑吟吟地朝拾藏和戚行欠了欠身。「兩位哥哥,快要正午了,要不要到對街的酒樓用膳?」順便找巴哥哥去,算是聊表心意。
「爺發話了,今兒個公主出閣,送親隊會繞城,幾條大道管制著,咱們將就點在牙行後院用膳。」拾藏低聲說著。
「喔。」後院這兒有廚房,還有幾名廚子輪值,喂的是別館里的商隊。「那我先去找巴哥哥,邀他一道。」
「我去就好。」
戚行話才出口,拾藏便攔著他。「讓丫兒去吧。」
戚行不解地看著他,他無奈嘆口氣。「你受不了他的嘴碎。」
聞言,戚行再同意不過了,只好把這重責大任交給不怕話癆的于丫兒。
「待會午膳就擱在亭子里,你快去快回。」戚行催促著,不忘囑咐雙葉。「巴律那張嘴要是合不起來,直接縫了,要不等舞葉忙完了,她會過去。」
于丫兒掩嘴低笑朝棧房走去,雙葉很慎重地點著頭,隨即跟上。
然而,才走到最近的甲棧房,她什麼都還未察覺時,已經听見雙葉低喝,「丫兒,危險!」
話落的瞬間,她已經被推倒在地,抬眼時像是有什麼熱液噴濺在她臉上,她尚未抹去,就見數名黑色勁裝的男子將她倆團團包圍,站在她面前的雙葉,天藍色的襦衫被血染紅,她這才驚覺臉上的熱液是雙葉的血。
「來人啊,救命啊!」她放聲喊著,勉強站起身,連雙葉的衫袖都還沒模到,已經被人扛起,朝棧房反方向奔去。「放開我、放開我!」
她心跳如擂鼓,不能明白怎會有人要強擄自己,況且牙行的守備森嚴,每個棧房都有數個小廝看守,別館甚至各角門後門都有護院輪班巡視,為何這人所經之地都適巧沒有人,適巧避開巡視?
一陣尖細的笛聲響起,三長兩短地急鳴著,扛著她的男人跑得更快了,她心想這笛聲恐怕是賊人連絡的暗號,更加放聲呼救,隨即听見有人高喊——
「巴爺,在這兒!」
她抬眼望去,就見小廝和護院從四面八方而來,而動作最矯健的,竟是——
「巴哥哥!」她噙著哭音喊著。
巴律幾乎是足不點地而來,向來愛笑的俊臉凝出戾氣,高聲喊著,「留一活口,其余就地格殺!」一聲令下,巴律眨眼來到面前,壓根不給扛著她的男人挾她威脅的機會,她就感覺男人身子一軟,下一刻她已經落在巴律懷里。
「丫兒,沒事吧,有沒傷著哪里?」巴律急聲問著,驚慌地查看她周身。
從他身側,于丫兒瞧見拾藏、舞葉都已經趕到,團團將她包圍,關注她身上是否帶傷,將其余賊人交給了牙行護院和小廝。
「沒事吧?」舞葉急聲問著,手里還緊抓著常系在腰間的笛,另一手抹去她臉上的血漬,她才明白原來方才的笛聲是舞葉發出的。
「我我我沒事,可、可是雙姊……」她以為自己夠鎮定,一開口才發覺她連話都說不清。
「她沒事,戚行帶她去療傷了,就是因為我隨後趕來,發現雙葉受傷才會吹笛通知其他人的。」舞葉輕而易舉地將她抱起,她听見舞葉急而亂的心跳,甚至渾身還打顫著,焦急和不安透過高熱體溫傳遞給她。
「對不起,都怪我沒用,如果我把爺給的短匕帶在身上就好了……」她忍著淚,卻忍不住哽咽。
舞葉低罵著。「說什麼對不起,你要是出事了……」
「對不起,讓你擔憂了。」
「我才沒擔憂,我是怕你出事,爺難過。」舞葉打死也不承認自己的擔憂。
「好了,先到後院客房歇下,這兒需要清理。」拾藏低聲說著。
舞葉看了眼染紅黃土的鮮血和尸體,當機立斷地跑著于丫兒回後院客房,于丫兒一沾上床後,也不知道是驚魂未定還是怎地,竟昏了過去。
等她再醒來時,她已回到了周府的寢房,而周奉言就坐在床畔。
「有無哪里不適?」他柔聲問著,見她要起身,便將她抱進懷。
「雙姊要不要緊?」她貼在他的胸膛上啞聲問。
「她沒事,傷了皮肉罷了,本想要來照顧你,被舞葉趕去歇息了。」
「那就好。」
「都是我不好,讓你受到驚嚇了。」一得到消息,趁著公主迎親隊出城,他便告假回府,慶幸的是有所準備,才不至于發生遺憾。
這個結果,雖是差強人意,尚可接受。
「又不關你的事,可有通報官府追查?」
「放心吧,這些事巴律已經處理完,官府那頭要是有消息會告知一聲。」想了下,周奉言又道︰「別擔心,就是一些宵小覬覦棧房里的貨物罷了,听說就連別館里的商隊也受到驚嚇,損失了一些財物。」
于丫兒眉頭微皺,想告訴他,那些賊人不是一般宵小,因為一般宵小不可能知道牙行護院巡邏的時間和駐點,他們全都避開了,而且他們的目標根本就是她,她甚至懷疑有內鬼,然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下了。
這些蛛絲馬跡不需要她說,巴哥哥和雙姊他們定是有所察覺且告知爺了,而爺既然會選擇用宵小含混過去,就是不願她再追問,那麼她就不問了。
「人沒事就好。」她最終只能這麼說。
「往後要是去牙行,戴上帷帽吧。」
「帷帽?」
「我家的丫兒長得俏,才會讓宵小打劫了商隊之後順便想擄走你。」
心知他是安撫自己,她噙著笑窩在他懷里。「爺也覺得我長得俏?」
「當然,所以往後就連短匕也隨身帶上,不管去哪都別取下。」
無聲嘆了口氣,她應了聲好,想了下又問︰「爺,如果我現在跟舞姊學點拳腳功夫,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別了,你習不了武。」說著,適巧舞葉端了精巧的點心入門,他取來一塊喂著她。「午膳都沒吃,先墊點肚子,晚點就可以用膳了。」
嘗了一口棗泥酥,把她肚子里的餓蟲都喚醒了,她一口接著一口咬,就連他長指上的殘渣都不放過,然就在她舌忝上他的指尖時,他突地縮了手。
「爺,怎麼了?」她不解的問著。「我咬到了嗎?」
應該沒有吧,她是用舌頭舌忝的。看向舞葉,就見舞葉聳了聳肩,同樣不解。
周奉言沒吭聲,默默地將整碟棗泥酥送到她面前。「你慢慢吃。」
見他要起身,于丫兒立刻皺眉抱著腳,吭都沒吭一聲,就讓他又坐回床面,著急問︰「腳又疼了嗎?」
「嗯。」她可憐兮兮地點著頭。
「我揉揉。」
「肚子好餓。」她抓著腳不讓他踫,迷蒙大眼直睇著他。
周奉言望著她良久,又拿了塊棗泥酥喂著,見她笑得眉眼發亮,就知道自己被騙了,可是他心甘情願。
她是不知道爺為什麼變了臉色,但她現在有法寶,只要裝腳痛就好。
瞧他小心翼翼地喂著,看著他溫柔眸光,她不禁仰起小臉笑道︰「爺,我寵你好不好?」
他玉面益發柔軟,輕聲應好,只是當她又舌忝上他的指月復時,他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只能任由她了。
寵著她就像是寵著自己,她笑著,他才懂得怎麼笑。
「還要……」
「留點肚子,待會還有晚膳。」
「可是我餓了。」
一旁的舞葉臉皮抽了兩下,不著痕跡地退出房門,只能說她那股撒嬌勁是自己一輩子都學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