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又是伯倫樓詩會,樓上聚集眾士子的雅問正談得熱鬧,一個盛冠華服的男子緩緩踏了上來。
唐機一見他,嚇了一跳,隨即笑著迎上前。「王爺,今天怎麼有空來?我還以為你對我們這吟詩作對沒興趣呢!」
他是沒興趣,不過要來找個人罷了。
「本王沒事過來看看。」朱煦景淡淡一笑,眼楮卻在梭巡。奇怪,總管不是說她今天穿男裝出來喝茶嗎?應該就在這里才是。
唐機看在眼中,心中明了。「王爺是來找楚兄的吧?他今日來過了,只不過又走了。」自從上次他們在此爭吵之後,他就覺得這兩人之間有些曖昧,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走了?」他微微一怔,「她去哪里?」
唐機微笑道︰「方才我們在這里討論風月之事,正說到藏嬌樓的月華姑娘被張尚書的公子纏上,他就像是想到了什麼,說是臨時有事,急匆匆地走了。」說到這里,他笑了一笑,「楚兄也是風流之人,听說他是月華姑娘最親密的入幕之賓,想必是擔心月華姑娘。」
「藏嬌樓。」他喃喃重復,皺眉思索。說起這個,他便憶起初回京兩人見面的情景,那時她正是在藏嬌樓……當思緒把這個地點與她聯系起來,這幾年來一些不易察覺的蛛絲馬跡便漸漸清晰起來。確實,他曾多次見她從藏嬌樓里出來,如果只是一兩次,他絕對相信她是玩去的;但是,唐機說「楚臨風」是月華的人幕之賓,這樣親密的關系是不是太不尋常了?
如此想著,當下便有了決定,他對唐機說︰「唐兄,既然如此,本王就不打擾了,下回到昭王府我們再聚,告辭。」
「啊?喔……」又一個人匆匆忙忙地跑掉,唐機愣愣地回話,困惑地抓抓頭,自言自語地道︰「這兩個人到底怎麼回事?」
還未到中午,藏嬌樓安靜無聲,習慣了夜生活的人們往往到下午才會起身,而作為經營者的月華,更是睡意未退。
「小姐怎麼這個時候來?」兩張躺椅相靠,兩個人各挑一張坐得舒舒服服的。月華半瞇著勾魂眼,懶懶地問。
風凌楚精神奕奕,悠哉游哉地吃著葡萄。「沒什麼,想到了就來了。」
听唐機說起張公子,她才想到張尚書這老家伙最近好像太安分了,安分得有些不尋常。這段時間先是有婚禮,後是查行雲,竟忘了還有張尚書這個不穩定因素。以張家這對父子的心性,她拒絕他們的求親而嫁昭王,他們必會懷恨在心,現在沒有動靜,說不定背地里正暗謀策些什麼,而自己那個依然相信人性淳厚的老爹,搞不好就被他們給坑了。
「是嗎?」月華懶洋洋地搖著羅扇,慵懶的眼中透著精光,「算了吧,妳要是沒事會在這個時候來?如果是晚上來享受一下倚紅偎翠的話,我還信一點。」
呀!被說中了!風凌楚嘆口氣,「月華,女人太精明很不討人喜歡的。」想唬弄一下都很難。
「哼!」月華嗤笑,「要說精明誰精得過妳?我今天這樣還不是妳教出來的?說這話該不會是妳自己不討人喜歡吧?」想當初被她救下的時候,她還是個只知相夫教子的單純婦人,如今卻成了京城出名長袖善舞的高手,還不是被這人給污染的!
「我會不討人喜歡?」用舌頭將葡萄皮發射到桌上,風凌楚斜睨她一眼,繼續吃葡萄,「哼哼,連太後都被我收服了!」就算顯露出真面目,她恭維人的功夫也能輕易讓太後心花怒放,依舊對她疼愛有加,這就叫本事。
「是嗎?」月華很不以為然,「太後喜歡妳有什麼用?妳親愛的夫君呢?該不會到現在你們都還沒圓房吧?」
「咳!」這話太驚人,風凌楚乍听,立刻被嗆了一下。她吐出葡萄皮,瞪著月華叫道︰「我說妳別這樣嚇人行不行?嗆到了妳賠呀?」
看她的反應,月華眼楮晶亮,賊賊一笑,「看樣子,我是猜對了?唉,我說小姐,妳跟他成親多久了?現在這種情況,要不是他無能,就是妳魅力不夠喔!」嘿嘿,其實她早就知道他們會這樣,只不過說出來糗糗她而已。
「妳……」想反駁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她只好顧左右而言它,「別說這個了,先跟我說說最近張尚書有沒有動靜。」真是的,跟朱煦景那個什麼什麼?算了吧,想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何況變成真?就算……真的要做,也等某一天逼不得已的時候再說,兩個人借酒壯膽一下應該就完了……嗯,就這樣!
月華輕笑,由著她扯開話題,答道︰「這段日子張公子時常宿在這里,由服侍他的姐妹打探,似乎張尚書有什麼計畫,妳還是小心一點吧。」
「計畫?」她神色一凜,「能不能具體一點?」她就怕這老家伙玩陰的。
月華沉吟片刻,點頭,「好吧,張公子昨晚就留宿了,我到時候找個時間陪他一下,把想知道的騙過來就廷。」這個時候,就看她玩弄男人的功夫了。她不禁冷笑,當年她是個以夫為天的良家婦女,現在卻將男人玩弄于股掌中,也許在世人的眼中她是墮落了,但她知道至少現在她是為自己而活。
她嬌媚一笑,「話說回來,小姐,要不要我教妳幾招勾引男人的功夫,好讓妳也去勾引勾引王爺?」
此話一出,正在喝茶的風凌楚突然被嚇得噴出茶水!她擦著嘴角,瞪著月華,「妳有沒有搞錯?我勾引他干什麼?」
「這還用問?他是妳夫君,妳不勾引他勾引誰?」
「我誰都不勾引行不行?」風凌楚悶悶地咬著桂花糕,想了想,又忍不住抱怨道︰「妳知不知道那個家伙多可惡?上回居然把我拉到湖里去,明知道我不會泅水還故意要放手,想讓我淹死,這種人……哼,當初還不如挑只豬算了!」越說越氣悶,她狠狠地咬著糕點發泄。
「是嗎?」月華好笑,這兩個人根本是在鬧脾氣嘛!「妳呀,自己又好到哪里去?大家閨秀居然背地里開妓院,這事傳出去就有妳好看的了!」
「我……」她正要說什麼,突然背後傳來一道陰沉的聲音打斷了她。
「風凌楚,原來妳還做這種事!」
這……這個聲音是……她猛然一回頭,朱煦景正一臉陰郁地站在後面不遠處。
「你、你……」她猛地站了起來,指著他,好半天才把話說全︰「你是怎麼到這里來的?」這家伙的輕功果然了得,她居然完全沒發覺!
朱煦景滿面寒霜,一雙原就冷峻的眼眸此刻更像是結了層冰,怒道︰「妳還有心思管我怎麼來的,先給我說清楚,這藏嬌樓到底是不是妳的?」
「我……」她心虛地放下手指,低聲咕噥︰「是我的又怎麼樣?」真是要命,看他的臉色一定氣瘋了,她要不要先回家去躲幾天?
得到肯定的答案,朱煦景努力壓抑下來的火氣陡然爆發出來。幾個跨步走到她面前,他全身都在顫抖,狠狠地瞪著她,「妳……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種藏污納垢的地方,居然是妳開的?風凌楚,妳別忘了妳現在什麼身分,想給我臉上抹黑嗎?」
「我……」
她正要開口辯解,他已連珠炮似地斥責出門︰「別告訴我又是好玩!妳到底幾歲了?以前我管不著妳,但是現在我不能不管,不能讓妳敗壞我皇家聲譽!」
「朱煦景!」在他如此嚴厲的喝斥下,風凌楚也有些惱了,正要開口,突然被人拉了一下,她皺眉轉頭,「月華,妳干嘛拉我?」
月華嘆了口氣,制止她發楓的同時,對朱煦景微微一福身,代她解釋︰「王爺,小姐她開藏嬌樓其實是另有目的的……」
「目的?有什麼目的會做出這等荒唐事?」正惱火的朱煦景听不下去,厲聲打斷她,「妳身為女子,卻從事此行業,實在有傷風化,本王不想听妳說話!」
這話實在傷人,月華雖早已習慣,卻仍皺了皺眉,她還沒來得及再度開口,原本還只是有些火氣的風凌楚已被徹底激怒了。月華是她救下來並且讓她改變成今天這樣的,對她來說,月華是助手,更是知己,哪里容得別人如此貶低?她當下氣得話也不說,一拳擊去!
朱煦景眼明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拳頭,更是生氣。「妳做錯事不認錯就算,還敢揮拳相向?風凌楚,妳這跟潑婦有什麼區別?」
「你……你說我是潑婦?」她猛然睜大眼,質問。
他冷冷一提嘴角,「妳做出這等羞恥的事,不是潑婦又是什麼?」真是可惡!她到底存的什麼心?一個姑娘家居然開妓院,這傳出去教他的顏面往哪里放?
「羞恥!原來你覺得我是個羞恥!」風凌楚怒極反笑,直直地望著他,咬牙切齒地點頭,「好!真是太好了,你要是覺得羞恥,配不上你昭王身分的話,那現在就把我休了,一了百了,省得你也跟著蒙羞!」這什麼嘛,不給解釋的機會,就一個勁兒地亂扣帽子!好啊,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什麼後果她也不管了,大不了到時讓行雲把雲葉山莊送給她,離開京城樂得清靜!
聞言,他的雙眸倏地一瞇,緊緊地盯著她橫眉豎目的臉,半晌不開口。休了她,她竟然這麼直接地說出這句話!她幾時把他們之間的婚姻放在心上了?一句不合,休了便是,原來這就是她的想法!
月華察言觀色,一看不好,趕忙打圓場的說︰「你們先別激動,有話好好說,只是吵架而已。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何必一開口就說什麼休不休的?」心中暗暗叫苦,這兩人也真是的,一踫上對方都沖動火爆得要死,再吵下去要是被人發現了可怎麼得了?
「夫妻吵架?」她冷笑,「我跟他算哪門子的夫妻?本來也只是協定罷了,現在他既然嫌我羞恥,我們也就沒必要勉強再湊合下去!」她這話雖是對月華說,但分明是說給他听,一邊說,一邊雙眼噴火地盯著他,恨不得用眼神直接砍他幾刀。
朱煦景听得臉色劇變,本就已經極為惱火的神色更是鐵青。她……原來她就是這麼想他們之間的關系,原來這段婚姻在她眼中是可有可無……呵,她幾時在乎過?幾時重視過?她喜歡吊兒郎當游戲人間,又怎麼可能在乎他?怎麼可能對他有一點……驀地一驚,他剛才是在想……他希望她的在乎?
他怔在原地,所有不曾細細想過的異常情愫在清楚自己在想什麼的時候突然被串連起來,彷佛經脈被打通一般,心緒一片清明。他心中又驚又喜、又酸又苦,竟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習慣地去尋找她的眼,卻在撞上其中的怒火時陡然被澆了一盆冷水,心里那剛剛滋生的火苗被毫不留情地熄滅,她……一點也不在乎……
終于心灰,他甩開她的手,毫不遲疑轉身,「妳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了!」然後落寞的離開。
風凌楚突然一呆,他……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一步步地向前走去,他步履沉重而失落。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這些日子以來的心緒起伏究竟為何,原來,他對她早已……情愫暗生……
他閉上眼,苦笑浮上嘴角,自相識以來兩人相處的一幕幕閃過眼前,憶起她玩世不恭的樣子、假裝天真的樣子、囂張跋扈的樣子以及安靜沉睡的樣子……每一個她,都讓他心動不已。原來……原來這就是心動,原來他也會心動。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什麼時候她在他的生命中變得如此重要?什麼時候她的容顏早已根植于心?可是她呢?她又如何看待他?
他腳步虛浮的走出藏嬌樓,昏昏沉沉地抬眼望天。晴空碧藍,白雲漫游,而他的心卻感覺到從來沒有過的酸苦,幾乎要讓他窒息。
這就是動情的滋味嗎?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街市中央,茫然不知所措。身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而他卻彷佛置身于秋日的荒野,孤寂得就此睡去……
他與她都不知道,在他離去的時候,有一個人踏出了藏嬌樓的雅閣,並且听到他最後一句話。
端午,吏部張尚書宴請同僚,其中,昭王朱煦景亦在應邀之列。
朱煦景整晚都沒有笑過,一張臉彷佛結了冰,冷得教人不敢靠近。那跳舞的舞姬已經是第三次轉到他身邊,他依然是連眼皮都沒有撩一下,動也不動,如同雕像。
張尚書一個眼色使去,最美的舞姬立刻舞到他面前,端起酒瓶倒了杯酒,柔媚入骨地勸酒,「王爺,妾身敬您一杯。」
燻人的香風襲來,朱煦景倏地皺起眉,一張冷硬的臉龐迸出森冷的寒意,犀利的目光直刺人心!
舞姬心中一哆嗦,心緒不定地望向主位,在得到指示後再度笑開一張美艷的臉龐,嬌聲道︰「王爺,這杯酒是妾身代張大人敬您的,您可一定要喝呀!」
他的神色仍然冷漠,對面前的嬌顏視而不見,掃過在場的眾人,個個都在飲酒看舞。正要收回目光,突然感覺到銳利的注視,他一偏頭望去,兩道同樣犀利冷漠的目光忽然相撞。
他的眸光倏地一沉,當即接過舞姬手上的酒杯,二話不說地飲下。
見到他喝得點滴不剩的酒杯,舞姬放松地笑了笑,福身後,便又舞回中間去。
握著酒杯的指節緊緊扣攏,他幾乎克制不了手上的力道,心中浮起澀澀酸意。
妳不在乎是嗎?既然妳不在乎,為什麼又偷偷模模跑到這里來?又是好玩?哼,妳心里從來沒把我放在玩樂之上吧?那麼,我又何必拒絕他人的好意?我是堂堂的王爺,為什麼要為妳守身……
想到這里,他突然一怔。守身?呆呆地望著場中正舞得熱烈的女子,他無聲地在心中嘆息,到現在他才發覺,自兩人成親以來,他竟再也沒讓侍妾侍過寢,而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突然感到一陣暈眩,他撐住頭,神情有些恍惚……是酒喝多了嗎?
「九叔?」清冷的嗓音帶著沁骨的涼意,從側邊傳來。
他轉過頭,看到一個藍衣少年站在一旁,揉揉眉心,出言確定︰「翊晨?」
朱翊晨一拂衣袖,坐在他身邊,淡淡開門︰「幾叔,你喝多了。」
「多嗎?」朱煦景苦笑一聲,又去端酒杯,「不過是幾杯酒而已,我還不至于坐不住。」又是一陣暈眩襲來,他閉了閉眼。
朱翊晨掃了他一眼,伸手取餅茶壺,一邊倒茶,一邊問道︰「師姐呢?她今天可在府中?」
「師姐?」他呆呆地重復,突然想了起來,接過他遞來的茶喝下,語氣沉悶地回答︰「誰知道她又跑哪兒玩去了!」
朱翊晨微微一笑,「師姐從小就是這樣,快樂得讓人羨慕。」頓一頓,他又道︰「本來想叫你姐夫的,很可惜,現在好像差了個輩分。」
「呵!」他撐住發燙的額,拍了拍他的肩,「小子,以你的身手和謀略,足以為將,有沒有興趣跟九叔去漠北?」是啊,京城已待得夠久了,回漠北的日子也近了。
「去漠北?」平靜冷淡的瞳眸閃過一道亮光,「我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的?」他笑,「如果你肯定,九叔保證,你很快就可以獨當一面,為國效力。」這小子的資質好得讓他吃驚,對軍事謀略有自己獨到的見解,絕對是個可造之才。
「我……好吧,如果父皇答應,我便跟九叔去漠北。」片刻的遲疑後,朱翊晨點頭應允,雖然平靜,卻也堅決。
朱煦景笑著拍他的肩,「好!真是我們朱家的好子孫!」
一抹暗淡的光掠過他低垂的眼,他在心中自嘲︰朱家的好子孫?哼,他怎麼可能是?怎麼會是?
「翊晨,我怎麼覺得有點頭暈?」他掌心抵著額際,皺了皺眉。
朱翊晨抬頭,淡淡一笑,「九叔是喝錯酒,今天的酒味道可不大對呢!」
「是嗎?」他喃喃問道。
「不過沒關系,剛才那杯茶應該就能解解酒了。今晚是早點回去還是想留下來盡興,九叔自己決定吧!不過,希望九叔還記得師姐在家。」
他閉上眼,雙眉緊鎖,彷佛是在沉思,片刻後睜開,目光隱約閃爍,淡淡地笑道︰「我明白。你呢?你又怎麼打算?」
他輕忽地笑了笑,「酒色財氣,不過如此,我還是回去會周公吧。九叔,我先走了,今晚你自己小心。」
「好。」點頭之後,看到他走出自己的視野,他昏沉的頭終于垂了下來,趴在桌上。
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快,快把他扶起來。你,送他去廂房!」
身子被扶起,他在神智不清中被送到一個似乎早已準備好的柔軟被窩里,然後,一陣香風襲來,一個光滑柔軟的身體貼上他。
蒙中,他睜開眼,女子烏黑的青絲、柔軟的紅唇……模模糊糊地映入眼簾,他開始恍惚,身體里彷佛有一把火慢慢地燃起,一點一點地蔓延,直到把他整個人吞沒……
「凌楚、凌楚……」他喚著她的名,將那柔女敕擁入懷中,終于……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