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默言面上慘無血色。
原因無他,只因——端水備膳的人都不是楊如瑄。
默言模了模昨日來不及閃過,被劍劃過的臂傷,偷覷了眼臉色冷鷙駭人的樊柏元,眼見杏兒和蜜兒備好早膳就要退下,他好想求她們帶他一起走,不要丟下他,他不想待在這里。
「你家小姐呢?」就在兩人欲離開之際,樊柏元沉聲問著。
蜜兒聞言,不滿地皺起眉道︰「侯爺認為少夫人還是奴婢們的小姐,那是不是準備要放休書了?」
此話一出,默言倒抽口氣,瞧見樊柏元擱在桌面的拳頭已經握得青筋暴跳。
「蜜兒,對侯爺說話豈能這般無禮?」杏兒抬手制止蜜兒,眸色看似溫順卻稍嫌淡漠。「咱們可不能讓人有機會給小姐冠上娘家管教無方的罪名,畢竟咱們的侯爺可不是什麼講道理的人。」
默言原本還點頭,認為還是杏兒識大體,听到最後,他干脆直接閉上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其實,有時候他也會想當個瞎子的,真的。
「好個不一般的楊府千金,才能管教出這般放肆大膽的刁奴!」
「是的,我家小姐說過,想知道主子是什麼德性,看身旁的下人就知道,我家小姐待奴婢們真誠,奴婢自然是餃環以報,要是有人膽敢欺侮我家小姐,管他是皇帝老子還是什麼的,奴婢們都不會坐視不管!」她一口一個小姐,故意不叫少夫人,她家小姐不需要這種男人當夫婿。
默言聞言,開始懷疑他現在該不該替侯爺出口氣,可是,他實在不覺得侯爺做對,要他相挺,總覺得心虛呀。
「口口聲聲指桑罵槐,本侯爺不過是個瞎子,豈有本事欺她?!」為何他非得坐在這兒,被兩個出言不遜的丫鬟羞辱!
「侯爺,我家小姐說,傷人不需利器。」杏兒有些欲言又止,但終究還是閉上了嘴。「侯爺,奴婢們先退下。」
見杏兒朝自個兒福了福身,他月兌口道︰「叫你們家小姐過來!」
杏兒緊繃的神色微微松開,輕聲道︰「恕小姐無法過來,因為小姐病了。」
樊柏元怔了下,顯然沒想到她病了,隨即想起,前日她抱著娃兒離開時,外頭正下著大雨。
「可有找大夫?」他口氣稍緩地問。
「沒,小姐說不需驚動大夫。」
「她……」
「杏兒,你話都說了就干脆說得明白些,梅貞院沒錢了,小姐沒錢請大夫!」蜜兒火大地吼著,一想起小姐為了這無情無義的侯爺縮衣節食,就連病了都不敢請大夫,她就一肚子火。
「蜜兒!」
「不說給他听,他還真以為自個兒是高高在上的侯爺,依我看,他根本是不知世間疾苦的天之驕子!」蜜兒一把拉開杏兒欲制止的手,不吐不快。「侯爺,為了醫治侯爺的眼,小姐把嫁妝都變賣了買藥材,梅貞院一領到分例,她就趕緊替侯爺備藥和裁衣,用的全都是最上等的,可自個兒總是舍不得吃穿。之前總算舍得花錢買了幾匹布,全都是高檔的冰紋綾羅,但那全都是給侯爺的,她壓根沒替自個兒買上一匹。」
「小姐不會裁衣,找我和杏兒幫忙,可咱們要幫忙繡工和縫制,小姐卻不肯,直說要給夫君的衣服得要她親手繡縫才成……我家小姐到底是哪里對不起你了?你為了一個娃兒和我家小姐鬧翻,你不要的孩子,我家小姐疼得像寶,那是因為我家小姐早年喪親,她舍不得小少爺從小就沒爹娘疼,整夜親手抱著哄著,如今自個兒病了,卻還只記得要張羅小少爺和你,又要我倆不得讓你知道她病了,讓你擔憂,可你會擔憂嗎?!」
蜜兒像是要將進樊府這段時日,楊如瑄的所作所為一次說清般,她不能忍受樊柏元竟為了雞毛蒜皮大的事冷落她家小姐。
默言倒抽口氣,不敢相信這丫鬟看起來個兒小小,中氣卻這般足,罵得可痛快了,而侯爺的臉色……嗯,還好,只是黑了一點。
樊柏元垂斂長睫不語。他曾听楊致堯提起過,楊如瑄原是楊家三房,因為父母雙亡,在十二歲那年被二房給收養。算了算,也不過才三年多前的事,那時的他正要從西突定陽城班師回朝。
說來也巧,他們在同一年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事物。
她對孩子的疼惜,是因為如此,那她這般不求回報地對待自己,又是為了什麼?他不知道她竟連嫁妝都變賣了,如果是想從他身上找到家人的回憶,那麼她還會對樊柏文動心嗎?
疲憊地閉上眼,有些事饒是他想破頭還是沒答案,再者她病了……
「默言。」他低聲喚著。
「拿點銀兩給杏兒去請大夫。」
「是。」
「不成,我得照顧小姐,杏兒得要照顧小少爺,我們兩個都沒空去請大夫。」蜜兒低聲回絕。
樊柏元的長指輕敲兩下,而後輕搖著長指,默言立刻領命而去。
「侯爺,奴婢們先告退。」
樊柏元略微不耐地擺了擺手,待兩人離開才站起身。
他想見她,可偏偏默言不在,他哪兒也不該去……笨丫頭,都病了,昨兒個還那般倔氣。
如今想來,她昨兒個的氣色確實不佳,話也沒多說,也許是不想教他發現她身子不適……忖著,心愈焦躁,幾乎要不顧一切地去看她。
而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房門被推開時,楊如瑄不敢相信地瞪著來者。
「侯爺?」蜜兒低呼著。
楊如瑄掙扎著坐起身,一套上鞋,管不了自個兒病得頭昏眼花,直朝他走去。「侯爺怎麼來了,默言呢?」
「他去請大夫。」他注視著她,她臉色紅通通的,身上似還有高熱,後頭蜜兒已經趕緊拿了件棉襖給她搭上。
「那侯爺是怎麼來的?怎麼也沒多加件外袍?啊,那件裘衣我還沒改呢。」
「說那些做什麼?你趕緊回床上躺著。」他握住她的手,發覺她的手燙得嚇人。「我沒事。」手被握住,她有些羞赧的垂眼。
「快躺著。」他輕扯著她。
楊如瑄身子晃了下,他趕忙將她摟進懷里。「你瞧,身子不適還不安分些。」想也沒想的,他將她打橫抱起,卻突地想起自己是個「瞎子」,面對看得一清二楚的路,他要怎麼走?
「侯爺,往前走約莫八步,直走就好。」楊如瑄感覺到他的遲疑,顧不得羞意,忙出聲指引。
樊柏元循著指示,放慢腳步向前,不讓她倆看出破綻,直到安穩地將她置在床上,又模索著被子替她掖好。
一個夫妻間再尋常不過的動作,卻讓她鼻頭發酸。
「蜜兒,拿把椅子來。」她眨了眨眼,吩咐著。
「是。」被眼前這一幕嚇傻的蜜兒,回神搬了把貼背高腳椅擱在床邊,不住地打量著樊柏元,像是無法相信他竟會在沒有默言的陪伴之下,獨自走到天一水榭。
天一水榭和鹿鳴閣只相隔一座花園,有小徑穿廊,說遠不遠,但對一個雙眼不方便的人卻是極其不易。
而且,她罵了一串話,侯爺都沒罰她呢,虧她還打定主意等著被罰。
「侯爺,在默言來之前,你先坐會歇息一下。」楊如瑄柔聲說著,輕牽起他的手,指弓他坐下。
「身子還很不適?」他坐下,沒松開她的手,垂斂長睫遮掩他的視線。
「還好,沒事。」
「才不呢,小姐昨兒個一直吐,什麼都吃不下,哪里沒事了?」蜜兒忍遏不住地替她出聲。
楊如瑄頭疼地道︰「蜜兒,去幫杏兒照料小少爺。」
「不成,侯爺又瞧不見,你要是有個什麼的,他照顧不了你。」
「蜜兒,說什麼他?說話如此放肆,你這不是給我蒙羞嗎?」
「小姐……」蜜兒可憐兮兮地垂下唇角。
「去照料小少爺。」
「……是。」
待蜜兒牛步般地離開,楊如瑄才嘆了聲道︰「侯爺,真是對不起,蜜兒是心直口快,沒什麼惡意的,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為何你病了,卻沒要人知會我一聲?」他不問反答。
楊如瑄怔了下,顯然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問。「我……我們那天不愉快……」
「那是兩碼子事,再者,你以為我會連請大夫的銀兩都沒有?」
「我……」
「往後不需要再花費不必要的心神在我身上。」他低聲道。
楊如瑄聞言,異常紅濡的唇顫了下,苦笑的抖著聲道︰「可是,我……」難道在他心里,依舊沒有認可她是他的妻子嗎?
身為他的妻子,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天經地義的,不是?
可是,他卻不要……
驀地,她听見他低嘆了聲,道︰「我的意思是說,不需要再浪費錢醫治我的眼。」楊如瑄愣了下。「侯爺怎會……」
「你的丫鬟說的,跟我抱怨我對你苛刻。分例如何花用,我不在乎,但是如果你為我裁衣制衫,至少也要替自己備幾套新衣,沒道理只有我在享福,卻讓你過得連丫鬟都不如。」他說著,不自覺又嘆了聲,長指撫上她的頰,一並撫去她無聲落下的淚。「我簡樸度日,那是在軍中養成的習慣,不代表你得跟著一起過。」
不過不可否認,一開始故意刁難她,也是一種試探,不希望她奢侈成性。
「不是,我只是想著怎麼幫侯爺而已,因為我是——」她突地頓住。
「怎了?」
楊如瑄咽了咽口水,有些干澀地啟口。「侯爺,有件事我一直掛在心上,沒有機會對你說。」
「什麼事?」
「侯爺曾問我,如果我是你的敵人,是否會上當?」瞧他應了聲,她才放膽子說︰「可我想說的是,我從來也永遠不會是侯爺的敵人,因為我、我是侯爺的妻子。」
樊柏元垂眸睇著她,不發一語。
所以,她為他做了那麼多,不求回報,只是因為她是他的妻,做得再多都是天經地義,全是她心甘情願?
成親之前,盡避照過兩次面,他們依舊是陌生人,成親之後,她卻是一心一意地付出,他不懂,她沒接受過他半點恩惠,不曾得到他的疼愛,她為什麼可以理所當然地付出?
「侯爺,在你心里,我是你的妻嗎?」他的沉默連帶地拉沉她的心,病中的她脆弱無比,也教她卸下所有堅韌,她不再知進退,執意尋得答案。
「你是。」他的嗓音有些啞。
楊如瑄徐徐漾笑,美艷得猶如瞬間盛放的花兒。「真的?」
「當然。」他貼在她頰邊的指頭不斷地揩去她落下的淚。
「那,侯爺往後可不可以別再對我那麼凶?」
望著那雙盈滿淚水的琉璃大眼,那淚水仿佛落在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陣陣漣漪,那是種心頭酸著麻著,又帶著微甜的滋味。
「你也不遑多讓。」
「可是允熙……女乃女乃年紀大了,不能再把允熙交給女乃女乃照料,如果連你都不留他,他還能去哪?他還那麼小,明明有爹卻不能依靠,要是往後走偏了,該怎麼辦?他什麼都不懂,可是這兩日不哭也不鬧,唯有入睡時才默默地掉淚……」
「我知道了,你別哭了。」他出聲打斷她未竟的話。「要他留下就留下,你是我的妻子,你想要當那孩子的娘或送他走,都由你。」
楊如瑄愣住,也不知道是因為他微沉的嗓音還是因為他說的話。
「要你別哭,你反倒是……」
她看他神情似有不耐,卻緩緩地低頭俯近她,吻上她的頰,那溫熱的貼覆教她驀地瞪大眼,屬于他的溫醇氣息吹拂過她的臉。
然後,他的唇輕柔地覆上她的。
柔軟的唇廝磨著,試探般地含吮著她的唇瓣,她的心跳如擂鼓,震得她渾身抖顫不休,直到——
「侯爺,大夫來了!」默言的大嗓門伴隨著開門聲,而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飛快掩上。「……侯爺,老爺好像有事找我,我先走一步……」
「把大夫帶進來!」樊柏元惱火咆哮。
楊如瑄雙頰紅如霞彩,卻見他俊白的臉龐也燙得微暈,就連厚潤的耳垂都燒紅一片,不禁想起那回在他房里換衣時,也瞧見他……她思緒頓了下,眉頭微皺,隨即又松開,瞧她想到哪去了,侯爺又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