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太上皇(上) 第2章(2)

就這樣,他們被帶回了啟德鎮。

如他所料,小佟姊家里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甚至談不上小康,就一幢小屋,伸展出東西耳房,家里還有個銀喜姊。

銀喜姊比小佟姊討喜多了,笑臉多,嗓音也溫柔,但是他深信小佟姊不過是生性淡漠,內心是善良的,要不撿他們幾個不事生產的娃能做什麼?最小的鄰家小弟也不過才四歲,連話都說得不是挺清楚的。

但,他錯了!翌日一早睡得暖暖的他們就從被窩給挖出,像趕鴨子地趕著他們到田里干活。天曉得他們才多大的孩子,那時他也不過才十歲大而已,在寒凍的天候里下田,簡直就是要他們的命。

「想留下來,就得要干活,不干活的全都給我離開。」

他不敢相信小侈姊竟吐得出這種話……他們還是孩子,他們……

「我六歲時就已經在田里忙活了。」小佟姊好似讀出他的不滿,低聲警告著。「再說一次,想留下來的就得干活,想活下去就得想辦法養活自己。」

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認命地帶著幾個娃兒一起下田,跟著她一個指令一個動作。

餅了兩年,這田里的活,他幾乎都學會了,也成了她最得力的助手。

「要想事情無所謂,但走快一點,快下雨了。」杜小佟看著遠方的烏雲逼近,跟著加快腳步。

唐子征應了聲跟上。盡避她步伐不大,腳步也不趕,但唐子征想跟上她的腳步就是得要小跑步,明明他去年就長得比她還高了,但就是無法像她每個腳步都踏得那般穩走得那般快。

再說下雨……就在他抬眼望去時,已經有雨點打上他的頰,他暗叫不妙。

雖說時節已入春,但乍暖還寒,氣候說變就變,昨兒個還暖得緊,今兒個出門就得多搭件襖子,這當頭再下雨,別說受凍,就怕這些新購的農具也會跟著淋濕。

「小包子,動作快!」杜小傳走到他身旁,跟著一起推車。

唐子征應了聲,奮力地推著推車,但出了南城門的路,實是崎嶇不平、碎石密布,尤其這條路是南來北往的必經之路,地上早已經被刮出深深的車痕,輪子要是陷進車痕里,想推出真的得多使一把力,問題是,這雨來得凶猛,沒一會兒襖子已經半濕,推車握柄濕滑難持,路變得更加泥濘難行——

「真教人看不下去。」

正當唐子征手忙腳亂之際,後頭傳來半熟半陌生的嗓音,還沒來得及回頭,推車已經被搶,他正要斥責,就瞧見那身熟悉的錦袍繡裘。

「帶路!」藺仲勛沒好氣地喊道。

唐子征不禁看了杜小佟一眼,只見她如往常面無波瀾,垂睫思索不過須臾,便道︰「包子,帶路!」

「好。」應了聲,唐子征就走在最前頭,正要引路時,卻听見她難得的驚呼聲,回頭望去,竟見她被男人單臂抱起,一把擱在推車上頭。

他呆了下,一時間猜不透這男人究竟是惡是善,不知道該如何時——

「帶路!」藺仲勛不耐吼道。

唐子征下意識地看了杜小佟一眼,猜想這男人沒惡意,許是想推著小佟姊走而已,于是便在前引路。

豈料男人推著推車竟還跑得比他快,不住地咆哮要他帶路。

他也想帶路啊,可問題是他跑得比他還快!

就這樣,唐子怔一路從城南門外被罵回了啟德鎮的家門前。

門前,銀喜正朝外張望著,瞥見有人推著推車火速地朝這兒過來,定楮一瞧,發現坐在推車上的不是別人,而是杜小佟,跑在一旁的則是唐子征,她趕忙打起油傘踏出門外。

「小佟姊,這是……」銀喜話未盡,硬是被一把不客氣的沉嗓打斷。

「滾開!」藺仲勛俊魅面容滿是不耐的肅殺之氣。

銀喜嚇得趕忙往旁一退,就見他推著車沖進屋內,單手把杜小佟傍抱下推車,隨即又把推車推到屋廊上。

「這……」銀喜尚在錯愕之中,耳邊听見喘息聲,不由側眼望去——「包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我……」

見他上氣不接下氣,稚氣面容不見紅暈,反倒是蒼白得緊,她趕忙替他拍拍背,順順氣。「先進里頭再說,總不好讓小佟姊和那男人獨處。」

待他氣順些,銀喜一手撐傘,一手拉著他往回走,兩人才踏進屋內,就見屋廊底下,兩人對峙著。

「謝謝你,你可以走了。」杜小佟渾身淌著水滴,凍得直打顫,但還是執意先攆走他再更衣。

藺仲勛笑眯魅眸,俯視著她。「姑娘,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這可真有趣了,他頭一次遇見如此迫不及待想甩開他的人。

在宮中,只有三種人︰一種是欲將他除之而後快的,但這種人大致上都已經不在人世;第二種則是對他極盡奉承諂媚,而這種人基本上他只留下一部分玩弄;而最後一種人,就是像單厄離那種愚忠到他已經舍不得再傷害的呆子。

綜觀這三種人,就是沒有一個急著想要將他丟到一旁,甚至還愚蠢地開一兩銀的價將他賣到倌館……如此有趣的姑娘,錯過她,恐怕不會再有下一個。

再者,他想接近她,想從她身上解開己身的謎。

「爺兒非客。」杜小佟就站在廳堂前,嬌小的身軀傲立著,不容他放肆。

如果可以,她壓根不想與他搭上關系,但是方才大雨來得凶猛,包子年紀尚輕,新購的推車對他而言太沉,泥濘路又難行,才會不得不倚靠他,但盡避如此,並不代表她就得忍受他踏進她的屋子里。

這個男人無賴得近乎野蠻,對她,對屋子里的孩子們來說,他是危險的。

「好,就算我不是客人,但至少我幫過你,如今換你幫我不過是禮尚往來罷了。」

罷出南城門,就瞧見他倆的身影,他自然要趁這當頭幫點忙,撈點好處。

「銀喜,給這位爺倒杯熱茶,要包子先到里頭換衣衫。」杜小佟目不斜視地道,水眸從頭到尾都鎖著藺仲勛,仿佛他是打哪來的凶禽猛獸。

銀喜猶豫了下,還是先拉著包子進屋,再去準備熱茶。

「一杯熱茶可值一兩銀?」藺仲勛皮笑肉不笑地道,她臉色蒼白,就連唇色也泛白得嚇人,渾身顫個不停……望著她腳邊滴成一片的水窪,他真是佩服她。抖啊,繼續抖,他要瞧她還能忍多久。

「你到底想做什麼?」杜小佟沉聲問著。

「沒想做什麼,只是想問你這兒缺不缺男人。」藺如勛抹著輕佻的笑。

「到底是誰派你來的?」是王家嗎?不,她早已經離開王家,況且也沒多拿王家一分一毫,也沒落到撕破臉的地步,王家沒有必要找她麻煩,但如果王家得知她栽種的米得到大內青睞,想分杯羹也不是不可能。

但,派這男人來到底是何用意?她沉著氣思索著,但寒意刺骨,凍得她連頭都疼了。

「誰派我來?」藺仲勛微眯起眼。敢情是她招惹了誰,要不怎會有此推測?

「不是嗎?」難道是她想岔了?

「我只是……」

「小佟姊,先喝杯熱茶。」銀喜從另一頭的長廊走來,趕忙將木盤上的熱茶遞給杜小佟,再遞一杯給藺仲勛。「這位爺兒,先喝杯熱茶。」

藺仲勛接過手,瞅著她一笑。

瞬間,銀喜羞紅了粉女敕小臉,心像是被人拽上拽下,壓根不听使喚了。

杜小佟見狀,再往前一步,擋住他的視線,沉聲問︰「喝過茶就走吧,這位爺兒。」

「你怎麼忍心趕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走?」藺仲勛懶懶地倚在柱子邊上,仰望著從天潑灑而下的雨水。「況且這雨下得這般大,要我走不是等于逼我去死?」

「爺兒一身錦衣華服,肯定是個富貴之人,豈會身無分文。」杜小佟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把爺兒賣進倌館,不過才眨眼功夫,爺兒就能離開,如此有本事,豈會沒有去處。」

藺仲勛啜了口茶,嫌棄地將茶杯擱在廊桿上。「我出身確實是不差,但我是到京城投靠親戚,不料親戚早不知道遷往何處,我花光了盤纏,確實是無處可去……雖說倌館里供吃供宿,但是那種活我做不來,所以拚死拚活地逃了出來,就怕現在要是再進城里,被人逮著了,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

他信手拈來說詞,話末送她一記回馬槍。

杜小佟聞言,不禁語塞。把他賣到倌館,那是因為她認定他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他只要派人去找他的家人好友,就能馬上離開,所以她才會開價一兩,就為了讓他便宜贖身,不料……

「橫豎都已經被賣過一回,眼前再賣一回,也不是不成,就不知道姑娘意下如何?」說著,他走近她一步,高大的身形擁有絕對的壓迫感。

「我還知道其它倌館,爺兒要是有興趣,我可以找人帶你去。」

「我看起來像是只能干那種活嗎?」他天生是個被伺候的人,誰也不能未經他的允許踫觸他。

「我實在看不出爺兒還能干什麼活。」她神色平淡,話語損人。

他是個異常俊美妖冶的男人,俊白臉皮上雕琢出立體深邃的五官,一身錦衣華服襯出他高大的身形,長指骨節分明又白皙,怎麼看都像是個不事生產的公子哥,能冀望他做什麼?留下他,不過白蝕米罷了。

「看來姑娘忘了我剛剛是怎麼把你和這一車的東西帶回來的。」他不著痕跡地再靠近一步,更仔細地打量著她。

秀眉杏眼,小巧鼻子配了張略薄的唇,搭在這張巴掌大的尖細小臉上,只能堪稱秀雅,但被雨水打濕的發就黏貼在她飽滿的額上,略瘦削的頰,硬是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情。可惜,水眸太過明亮,沒有半絲迷蒙,反倒像是在盤算什麼。

杜小佟垂斂長睫思索。留下他是個麻煩,但趕他走,恐怕他也不會走,再者他看似瘦弱,但畢竟是個男人,田里確實有些粗活需要男人幫忙,她也曾經招過幾個長工,但見一屋子的小孩姑娘,不是心里不願就是心術不正。

如果他願意留下,如是春忙之際,有他在,確實可以省下不少事。

「杜姑娘考慮得如何?」藺仲勛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你怎知道我姓杜?」她驀地抬眼,懷疑他識得自己,又懷疑真是誰派他來的。

藺仲勛湊近她,低聲道︰「杜姑娘把我賣到倌館時,賣契上頭……」

「一兩!」她冷聲打斷他未竟的話。她想起她在賣契上頭簽上了名字,他會知道她的姓名,並無不尋常之處,如此應可暫且將他留下,與其老是與他周旋,倒不如留下他,模清他的意圖。

但,也要他願意。

「什麼?」藺仲勛一頭霧水。

「一兩買你三年契。」

「……一兩三年契?」他垂眼想了下。「是指用一兩買下我三年的時間?」

他听錯了吧,這天底下有這般廉價的事?據他所知,阿福一個月的餉銀可是高達十兩,私下收的賄賂可還沒算進去。

「你如果不願意,大可以離開,我不強求。」杜小佟說得風輕雲淡,把一切都交由他決定,毫不勉強。

藺仲勛瞅著她半晌,緩緩揚笑。真是個帶種的姑娘!拿賣了他的一兩再買他三年契,簡直是將他羞辱到底。但是,無妨,有一天,他會讓她知道她錯得有多離譜,膽敢要一國之君當她的奴才,他會讓她知道,犯錯的人該受什麼懲罰。

「供膳宿。」他沉聲道。

「……成交。」這兩個字,她說得有些勉強。

她心情有點復雜,畢竟她是故意開出如此苛刻的價格,多少是有意想逼退他,沒想到他竟答應了。但……也好,這時節正缺人手。

「小佟姊,那是要讓這位爺留下來幫忙了?」

「他哪里是個爺?不過是個長工罷了。」杜小佟一听見銀喜那喜出望外的聲音,頓時覺得留下他是個再糟不過的打算。「銀喜,帶他到孩子們隔壁的房待下。」

「可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我叫藺——」

「叫他一兩。」杜小佟跋在他開口之前,已經替他取好名。

藺仲勛不敢相信地睨向她。一兩?這種鬼名字真虧她說得出口!

「既然準備賣身,自然是由我另取名字。」杜小佟踏進廳內時,突地朝他一笑。

「是不是,一兩?」

藺仲勛閉了閉眼,揚開冷進骨子里的笑。「甚好。」這法子確實好,為何他以往都沒想到能以此羞辱人?他得想想,日後他該要怎麼稱呼她才好。

「下去吧。」杜小佟斑高在上地道。

藺仲勛將她的身影鏤印在眸底,她的訕笑、她的倨傲,他全都記下了。

「小佟姊,可是家里沒有他能換穿的衣衫。」銀喜見他渾身濕透,心想待會替小佟姊煮好熱水後,也得替他備點熱水,要不不染上風寒才怪。

「弄個火盆讓他烘干就是。」

「可是……我知道了。」銀喜暗自決定待會先和鄰人借套衣衫應急,總不能要他赤果著身子烘衣裳吧。「一兩,跟我來吧。」

藺仲勛唇角抽搐了下,瞪著那消失在廳堂里的身影一眼,隨即跟著銀喜往西耳房的方向走去。

羞辱……他竟然被羞辱了,他得要合計合計,這筆帳要怎麼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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