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太上皇(上) 第4章(1)

晌午時,烈日依舊當空,走出屋外,晴空一碧如洗,萬里無雲,熱氣早已拂散了昨日大雨過後殘留的寒意。

「把一些雜草拔掉,就像這樣。」杜小佟挽起窄袖,蹲在田埂邊,逐而拔去才剛冒出頭的雜草。

藺如勛微眯起眼,放眼四周,到處可見一畦畦的田,田里的水半掩著草。

「怎麼不先拔這個?」他探手抓了把綠草。

杜小佟側眼望去,臉色大變。「你在干什麼?誰要你拔秧苗的?!」她粉拳緊握著,有股沖動想要揍他。

「秧苗?這……不是草?」他比照她手上拔的,確實極為相似,真要論不像之處,大概就是他拔的比較長一點。

杜小佟皺緊眉,深呼吸了口氣,揚著手中拔除的雜草。「這個才是雜草,你拔的是我上個月才剛種下的秧苗……一兩少爺,你的眼力可能不太好,麻煩你看仔細一點,千萬別再拔錯,否則我保證……你晚上連紅薯都沒得吃。」

「你在威脅我?」藺仲勛微眯起眼。先是冷嘲熱諷,而後威脅挾迫……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循序漸進的手法,熟悉得令他頭皮有點發麻。

「我是在警告你,對能吃的東西再慎重一點,民以食為天,不分尊貴貧賤,饒是宮里那沒用的皇帝,也得吃才能活。」

藺仲勛閉了閉眼,覺得自己像是平白被打了個耳光。不過就是一株秧苗,她竟連皇帝都罵,就不怕隔牆有耳,他日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好歹是個皇帝,你那張嘴安分點。」半晌,他只能擠出毫無殺傷力的警告。

「不過是個無能昏君。」

藺仲勛橫眼瞪去,懷疑她根本知道自己的身份,要不為何老是拐彎抹角地罵他。

正想再和她論理,突地有人牽了牛走近,喊了她的名字,她趕忙起身,上前和對方稍稍寒暄了幾句,正要牽著牛回頭,又有個人走來。

藺仲勛懶懶望去,只見這人穿著一襲長衫,看起來比先前那莊稼漢要稱頭些,模樣有點文弱,不過她臉上笑意多了些,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她神色極為認真,不住地點頭,最終還朝那人欠了欠身。

誰呀,那家伙,竟能讓她這般客氣。

莫名的,心里就有那麼丁點不舒坦,畢竟打一開始她就沒給他好臉色,對他一再防備一再驅趕,不過今兒個他倒是意外瞧見她的笑。

她的笑意是純粹的喜悅,盡避是他成了丑角惹她發笑,但她終究是笑了,所以說,和那家伙相比,他應該相差不算太遠,頂多是她待他的態度較不客氣罷了,他大人大量,不計較那些。

「……你干麼一直盯著我?」杜小侈牽著牛蜇回,就見他目光動也不動地定在自己身上,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剛才那人是誰?」他隨口問著。

杜小佟把牛綁在田邊的大樹下。「他是鎮上的秀才,開了間私塾,教孩子們念書習字。」

「你讓幾個小家伙念書習字?」他微詫。

連白米都沒得存糧,她竟還讓幾個小家伙上私塾?

啊啊……果真是個深思熟慮之人,眼光如此深遠,早已擬好了將來的計劃。

「念書是為了向聖人賢達學習,習字是為了日後方便。」她走回田埂,見他動也沒動。「一兩少爺,干活了,還是你要像頭牛,讓我抽一下,才肯走一步?」

藺仲勛無聲咂嘴,找著雜草。「依我看,念書習字是為了日後考取寶名吧,但找個秀才學習,這也太不濟了。」

「誰跟你說,我要他們考取寶名?」

「不考取寶名還讀什麼書?」

「你別傻了,當朝有個昏君,考取寶名做什麼?要是一朝金榜題名,進宮後也只剩兩條路可以走。」

「喔,哪兩條路?」他不恥下問。

「要不是阿諛奉承,同流合污,那就是清廉等著被斬。」

藺仲勛輕點著頭。到底是她對官場有研究,還是這坊間百姓是恁地無聊,老拿宮里大小事當茶余飯後閑嗑牙的話題?但,他不得不說,她顧慮的完全沒錯。

打著清廉旗幟者,他會先誘之以利,動之以情,待對方上勾,他便以貪污之罪處斬,至于打一開始就不安好心者,他會慢慢等對方結黨成派,等到羽翼豐滿了,他再一次處決,大呼過癮。

對他而言,這是一場游戲,文武百官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玩膩了,扔了便是。

「不過,有些事也不能全怪無能昏君。」

藺仲勛無言望著她,覺得這句話並沒有安撫到他,反而覺得又被打了第二個耳光,令人痛心的是,他無法反駁。他確實是個昏君,是為了當昏君才坐在那把龍椅上。

「有太多人考取寶名,只因貪取榮華富貴、權勢地位……也許是太多不在乎民間疾苦的官,才會讓昏君听不到民間的哀嚎。」杜小佟低嘆口氣。「也許兩年前昆陽城大旱,皇上根本就不知道,要不怎會忍心放任昆陽城到處有餓死骨,甚至差點引發瘟一疫。」,

藺仲勛垂著眼,想起燒餅油條說過的話。「這世道自有天命,誰都違逆不了。」

就算他派人開倉賑災,救了昆陽百姓,他們最終還是會死于瘟疫,就算他提早處理了瘟疫,他們又會死于蝗災……他試過了,試過了數十回,天命自有定數,就算他能擋,卻只是一時,該死的人數,永遠都不會變。

「是嗎?要是每個人都這麼想自然是改變不了,但要是每個人都想要改變天命,難道還有改變不了的道理?」

藺仲勛怔忡抬眼,對上那雙柔媚此刻卻凌厲的眸。

「那是不可能的,人是自私的,自掃門前雪,豈會管他人瓦上霜。」人性是黑暗而自私的,這一點他比誰都肯定,饒是她也反駁不了。但他知道她並非自私之人,她要是自私,就不會收養那幾個孩子,還讓他們上私塾。

「那倒是。」她苦澀哼笑了聲,不再開口,踏進水田里,拔著雜草。

藺仲勛瞅著她的背影,月兌去鞋子,踏進水田里,一開始覺得有點微寒,但多走幾步後,似乎一股溫熱從泥濘的泥底傳出。

田里有股似腐非腐的氣味,隱約還夾雜著一股青草般的清新,艷陽底下,一望無際的田,卻只有一小部分長著綠苗。

「小佟姊,這兒的田都是你的?」他走到她身旁問著。

「不是,只有這兩畝。」她指著長著綠苗的兩畝田。

「那其它的是別人的……你栽種的時間似乎和別人不同?」難道這就是霜雪米好吃的秘訣?

「本該這個月才栽種,那頭牛也是鄰居跟我借的。」她意興闌珊地應著,始終彎著腰,有時手拂過那翠女敕的秧苗,有時俯近嗅聞著氣味。

藺仲勛有樣學樣,只覺得秧苗極為細女敕,至于氣味……若有似無,和太多氣味攬在一塊,他也分不清。

「喔,那牛是不是可以殺了,晚上加菜?」他渴望吃肉,就像秧苗渴望著水。

杜小佟冷冷抬眼。「你跟牛,我會選擇殺了你加菜。」

「那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這生死自有定數,不是她想殺就殺得了,還是別白費力氣的好。是說……她那眼神會不會太認真了些?

杜小佟一副他是爛泥涂不上牆的表情。「牛可以犁田,幫我整田好耕種,而你能干麼,連秧苗和雜草都分不清……餃子都比你強上百倍,他拔雜草的動作可比你快多了。」

拿一個六歲的娃羞辱他?不,等等——「你讓餃子下田?」他問。

「想活就要動,想吃就得工作,這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她逕自往前走,腳步沒停,手上的動作更是利落。「他們早上上私塾,下午到田里干活,活動活動筋骨總是好的。」

「那方才的秀才跟你說什麼?」他突問。

「只是問了包子身體好些了沒。」她猛地回頭,一臉不善地道︰「一兩,你話很多,要不干脆我出個題目給你猜猜。」

他話多?他有嗎?藺仲勛無法確定。

「我問你,一只牛有四條腿,要是把尾巴也加進去,總共有幾條腿。」話落,她逕自朝前走去,不打算跟他閑話家常。

藺仲勛怔愕地望著她的背影,不敢相信她不過是貧戶之女,被賣到王家當童養媳,最後甚至成了個被休離的寡婦……她怎能問出這般聰慧的問題?

幾條腿?這話不過是暗喻著尾巴終究是尾巴,不管有幾根毛,不管有多粗,也不可能變成腿……意指人有幾分本事,只管善盡其職,莫想越俎代庖……這女人,真的很有意思。

但再有意思,也不能再這般奴役他,嘲諷他,只讓他吃紅薯!雖說這紅薯的滋味確實不錯,但也僅只是不錯,不能餐餐吃啊

忙完農活回屋,見到晚膳,他雖是不滿,但在杜小佟如刀般的瞪視之下,他只能勉為其難地咽下……誰要他紆尊降貴地跑到這兒受苦的。

回房簡單清洗過,他躺上床,直覺得她極不尋常,但是跟在她身邊,他卻又不知道到底要怎麼改變自己的命運。總不能再這樣反覆下去,直到把自己給逼瘋……思忖著,門外長廊響起細微的腳步聲,走過他的房門外,踏進隔壁房里。

棒壁房就住著四個小家伙,而這里的牆太薄,隔壁一點聲響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好比現在,他听見——

「包子,起來喝藥。」

一陣窸窣的聲響,他猜測是包子起身喝藥,而後再听見杜小佟柔聲道︰「身上都汗濕了,換件衣衫。」

「小佟姊,我幫包子哥換吧。」那是燒餅打了個哈欠後的聲音。

「可是……」

「先生說男女授受不親的,小佟姊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藺仲勛聞言,不禁淺抹笑意。有趣的對話,才十歲大的小家伙,他到底懂多少?但听得出燒餅極為敬重杜小佟,搬出先生說的話,不過是要趕她回去休息罷了。

而她刻意壓低的聲響,很溫柔很溫柔,教他莫名恍惚了起來,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總有個姑娘也是這麼和他說話,像是怕被旁人听見,總是把聲音壓得又低又小聲,他得要湊在她嘴邊才听得清楚……

誰呀?那到底是誰?

一早醒來,藺仲勛有些怔忡,像是作了什麼再真切不過的夢,然等他一醒,夢碎得連片段都湊不齊。作夢?他甚少作夢,更吊詭的——他撫了撫頰,果真還留著淚痕。

真是見鬼了,他竟會掉淚……到底夢到什麼玩意兒?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起身梳洗,搭了件外衫便走到外頭,直朝後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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