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藺仲勛模回了杜家,如往常作息。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白天,可見杜小佟很刻意地與他拉開距離,一口氣將他推得很遠,到了晚上那就更不用說了,用過膳後,她總是立刻回房,頂多是偶爾到孩子們房里走動。
而他眼下能做的,就是下田澆肥。盡避這肥料的味道實在是惡心得教他想吐,但他在田里走動,多少能堵上幾張無聊生事的嘴。
澆了肥,杜小佟開水門引水,看水充盈了早已經干裂的農田,直到淹過了睫部一寸高的位置才關上水門。
他站在田邊,嗅聞著揉合了泥土草香和肥料味的復雜氣味,望著月兌下鞋子,踩進田里的杜小佟,她戴著斗笠,帶著孩子們弩著腰,一處處地巡,將生長太密的秧苗毫不惋惜地拔除。只為了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米,她在烈日底下來回巡著,比其它農人還要專注仔細。
他想,他大概知道為何她種出的米特別的好吃,只因為用心。
「小佟姊!」田的另一頭突地傳來銀喜的喊聲。
杜小佟回頭望去。「發生什麼事了?」
「你快點回來,趕緊把腳洗一洗,家里、家里……」銀喜喘得連話都說不全。
藺仲勛微揚起眉,大抵知道發生何事了。
「到底怎麼了?」杜小佟被她難得的慌亂給嚇得趕緊踏上田埂。
「家里來了幾位宮里的公公,說皇上下了聖旨、賜了匾額要給小佟姊!」銀喜深吸了口氣,再一口氣地把事說完。
「……嗄?」杜小佟愣了下。聖旨,匾額?
待杜小佟跋回家中,家門前已經聚集不少村人圍觀,她走近一瞧,就見兩名身穿墨綠色錦袍的公公站在馬車邊上候著。
從沒遇過這陣仗,一時間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你就是杜姑娘?」一名公公見她走到跟前,細聲問著。
杜小佟愣了下,只因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般稱呼自己,直到銀喜推了她一下,她才趕忙回神。
「我就是,不知道幾位公公前來是——」
開口的公公沒理她,逕自回頭朝馬車內低聲說了兩句,馬車里隨即走下一位身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皮膚白細,眼眸細長,像是笑眯眼似的。
他手中拿著聖旨,走到杜小佟面前,細聲道︰「聖旨到,民女杜小佟,跪下接旨。」
杜小佟輕撫著胸口,雙膝跪下,原本一旁吵雜的低語,瞬間寂靜。
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往旁一瞥,細聲道︰「見聖旨如見皇上駕到,爾等無知村民還不一並跪下!」
此話如雷,嚇得一票圍觀的村民一個個跪下,銀喜也拉著幾個孩子趕緊跪下,就怕有所冒犯會遭罰。
現場,幾乎所有人都跪下,唯有一抹高大又顯眼的身影屹立不動,穿著墨綠色錦袍的公公細聲喊道︰「大膽!」
那拿聖旨的公公聞聲,不由斜眼睨去,瞬間,細長的眼眸瞠大,「皇——」
藺仲勛微眯起眼,那名公公立刻噤聲,嚇得差點連聖旨都拿不穩,整個人慌得不知所措,沒了剛剛的凌人氣勢。
然而這一幕,因為眾人皆跪地伏首,所以無人瞧見。
「大膽刁——」
「住口、住口!」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趕忙低聲喝止。
小鮑公不明就里,倒被準備宣讀聖旨的公公給瞪得不敢再置一詞。
穿赭紅色錦袍的公公,是在福至身邊當差的,名喚如貴,自然是見過藺仲勛幾次面,要不依藺仲勛連百官都不肯接見的性子,別說民間,就連在朝中,真正見過藺仲勛的官員宮人,實在是少得可憐,莫怪那日藺仲勛回宮時會被擋在宮門外。
藺仲勛神色不耐地啟口,無聲的說了聲「念」。
如貴咽了咽口水,雙手微顫地攤開了聖旨,「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民女杜小佟栽種霜雪米,極得聖心,龍心大悅,封霜雪米為天下第一米,賜御匾,題一品米,再賜錦綾綢緞十匹,黃金百兩,欽此!」
現場,靜默無聲,如貴垂頭一望,要是以往,他會拉開嗓門罵人,但是今日皇上在場……「杜姑娘,請接旨。」皇上既會出現在這里,又特賜御匾,用頭發想也知道這位杜姑娘是不能怠慢的。
杜小佟如在夢中地抬眼,慢半拍地回神,趕忙接過聖旨。「多謝公公。」
一票人這才跟著起身,而後如貴要三位小鮑公把御匾抬出,村人圍觀著,卻不敢大聲喧嘩,就怕犯了禁忌。
「杜姑娘,這匾額就掛在此處可好?」如貴態度親切,指著竹門檐底下。
杜小佟有些受寵若驚,忙道︰「都好都好,公公作主即可,不過得等我跟鄰人借個梯子,我……」她有些慌,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栽種的米竟可以被皇上封為天下第一米,還給了一品米的御匾,這簡直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禮。
別說她,就連銀喜也拽著孩子,呆愣在一旁。
「喂,隔壁的,可以借把梯子不?」藺仲勛干脆先問了隔壁鄰居。
鄰人一听,迭聲應好,一溜煙地回家扛出木梯,還聰明的連釘子錘子都給備上,省得再跑一趟。
「過來吧,這位公公。」藺仲勛把梯子固定好,已經快手在檐下釘好了釘子,等著如貴把御匾抬過來。
如貴誠惶誠恐地走近,不住地躬著身,不敢造次。
「你再躬著身,朕會讓你往後都無法直著走路。」待他走近時,藺仲勛趁機在他耳邊低語,嚇得他趕忙抬頭挺胸,和藺仲勛一人抓著御匾一頭,步上木梯。
將御匾後頭的穿繩掛上釘頭,兩邊緞帶綁在檐下的竹隙間,確定穩固之後,藺仲勛跳下木梯,朝上望去,黑檀木打造的御匾,題上燙金大字,綁著大紅緞帶,說有多貴氣就有多貴氣。
「小佟姊,看起來還不錯吧?」他睨了眼站在身旁,看得小嘴微啟的杜小佟。
真是新鮮,在他面前,她向來是沉著淡漠,像是天塌下來她都不為所動,可如今她卻像個尋常小泵娘,瞧見什麼新奇玩意兒,一時間轉不開眼。
那嬌俏神情……直教他心底犯癢。
「杜姑娘,既然御匾已經掛上,我等就先告退了。」如貴將盛裝黃金百兩的錦盒和十匹上等的錦綾綢緞都交予後,不過分卑微亦無一絲倨傲地道。
「多謝公公。」杜小佟回神,像是想到什麼,趕忙拿出荷包,取出一兩銀子。「這是給公公喝茶的。」
這是剛剛掛御匾時,隔壁鄰人提醒她的,她才想起一般大戶的下人到別人家辦事總是要拿一點好處,何況是特地運御匾到來的宮人。
如貴見狀,覺得這姑娘是見過世面懂禮數的,正打算要伸手,卻被兩道銳利如刃的視線給扎得不敢動彈,只能努力地抹出笑意道︰「杜姑娘不需多禮,這是我等該做的。」明明收銀兩是常規,可是……算了,也只有一兩,他寧可少收那一兩,也不要日後被皇上整治得連收常規的機會都沒有。
藺仲勛撇了撇唇。他得要干四年活才攢一兩,送個御匾憑什麼收一兩?
待宮人離去後,村里的鄰人不住地到杜家門前仰望御匾,有人向杜小佟祝賀,亦有人不咸不淡地招呼了兩聲就走。
然而對杜小佟來說,鄰人的反應一點都不重要,等震撼驚喜過後,她開始惴惴不安。
晚上,銀喜特地弄了一桌豐盛的菜,更是破例每個人都吃白米飯,大伙說說笑笑,談的都是收到御匾時鄰人的反應,更開心自家的米受到皇上青睞,那是無上的光榮,但杜小佟卻異常的沉默安靜。
「小佟姊,身子不適?」藺仲勛低聲問著。
杜小佟睨他一眼,輕輕地搖了搖頭。
藺仲勛見狀,不再追問,因為他知道當她不說時,他是問不出所以然的,所以在用過晚膳之後,他托了銀喜探問。
「小佟姊,收到御匾,得到賞賜,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銀喜進了她的房,就見她坐在床畔,擰著眉像是遇到什麼棘手麻煩。
杜小佟看她一眼,重重地嘆了口氣。「是好事。」得到御匾對她而言,無庸置疑是種肯定,但是接踵而至的怕有數不清的麻煩。
「既是好事,為何你愁眉苦臉的?」銀喜拿起梳子輕梳著她放下的長發。
「人怕出名豬怕肥。」
銀喜皺起眉想了下。「會有什麼不好的事嗎?可我覺得咱們有了這塊御匾,從今以後鄰人也不敢再欺負咱們,在咱們背後說閑話。」這段時日鄰人的態度丕變,她都看在眼里,只可惜她無力改變什麼。
「那也不過是表面上。」杜小佟托著腮嘆道。
「表面上也好,至少往後可以相安無事,不怕他們又在背後耍手段。」
「那些還不是教人頭痛的。」
「不然還有什麼?」
杜小佟嘆了口氣,接下她手中的梳子。「早點歇息吧。」
「喔……好吧,小佟姊也早點歇著。」銀喜心知打探不到什麼,也不再問,省得被她看出端倪。
一走出房門外,銀喜就見藺仲勛站在外頭,他朝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回房歇息,他隨即返回自個兒的房間。
他給御匾,多少是有抵制一些蜚短流長的目的,至少讓那些長舌的人不敢再明目張膽地挖苦諷刺,至于其它麻煩……大不了是遠房的親戚聞訊趕來想分一杯羹,要不然還有什麼?他也想知道,一塊御匾到底鎮得住多少麻煩,或是招來多少。
幾日之後,答案揭曉。
一輛馬車在杜家大門停下,正在整理紅薯田的杜小佟側眼望去,隨即站起身,雙手胡亂的在腰裙上抹了抹便迎上前去。
走到門外,杜小佟才發現原來後頭還停了輛馬車。
村落里少見馬車走動,上一次來了輛馬車,送來的是御匾,這一回又有馬車,一些忙著農活的村人隨即又好奇圍觀。
立在馬車後頭的兩個丫鬟,隨即走到第一輛馬車旁,將一位貴婦人給牽下馬車。
「小佟見過夫人。」杜小佟溫婉地朝貴婦人欠了欠身。
王夫人年紀四十開外,但是錦衣華服,將一張艷容妝點得猶如二十來歲的姑娘。
「小侈,多年不見,你倒是出落得更美了。」
「夫人過獎了,夫人才是真的美艷如昔。」杜小佟笑睇著她。
一如她記憶中的夫人,一如她記憶中欲置她于死地的夫人,盡避她已經改變了命運,提早離開王家,但是深鏤在體內的恐懼依舊難以消散。
這些日子她一直擔心,就是怕這塊御匾會將王夫人給引來。她怕的是王夫人是否是別有用心,她怕的是會將原本改變的命運又系回一樣的結局。
如果可以,這一輩子她都不想再見到王夫人,不想回憶王夫人殺她時的猙獰面容。
「小佟。」
突地,一把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教她渾身爆開陣陣惡寒。
她緩緩側過眼,另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男子。沒想到夫人竟會把袁敦之給一並帶來……他生得眉清目秀,尤其那雙眼極為有神,凝睇著人時,仿佛在訴說萬般柔情,但如今看在她的眼里,只覺得那眼神太輕佻太放肆,她真不懂當初自己怎會傻得不顧一切跟他走,卻也沒見他赴約。
說到底,他高中狀元,攀上了恩師千金,壓根就沒打算迎娶她……說不準私奔的戲碼還是他編造的,就為了置她于死地。因為只要她不在,他就可以俯仰無愧地迎娶恩師千金;只要她死,就能替王家攢一座貞節牌坊,保住王家的聲勢。
一群自私自利又無情無義的人,為何她好不容易逃出王家了,命運卻又將他們兜在一塊?
「小佟,還不趕緊對大人行禮。」王夫人見她失神,沉聲啟口。
杜小佟愣了下,對了,春闈、殿試已過,他應該依舊高中狀元吧?「民女杜小佟見過狀元郎。」
袁敦之聞言,面子有些掛不住,正欲開口之際,身後傳來冷言嘲諷——
「小佟姊,哪來的狀元郎?今年殿試可是三鼎甲從缺,殿試上的貢士全都打進了三甲了。」
杜小佟抬眼望去,瞧見正好挑著一擔柴薪回來的藺仲勛,趕忙制止,「一兩,不得無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