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賢一走,房內突然靜默下來。
良久,耿于懷才啟口道︰「好端端地怎會爆發瘟疫?」
「恐怕是洪災時罹難的百姓尸體始終沒有處置所致。」魏召熒微惱地握拳。
他未上過戰場,可他听說過戰場上的尸體要是曝曬多日未處置,便可能引發瘟疫。
懊說慶幸嗎?吞雲三月洪災過後,大雨小雨不斷,延緩了瘟疫爆發的可能,但既是水氣充沛,這瘟疫又是從何而來?
「三月洪災,四月暑氣逼人,五月又綿雨不斷,眼前都六月了,也是終日灰蒙蒙……這種狀況又怎會引發瘟疫?」耿于懷也想到同一件事,喃喃道。
「四月暑氣逼人?」他微愕。
他是五月才回到吞雲的,壓根不知道這之前天候如何,若是如此那就有可能引發瘟疫。
而眼前恐怕得先走一趟萬花樓,將花樓封了,再追問發病之前她們去過何處,如此才有法子遏止瘟疫蔓延。
垂眼看著昏睡的艾然,他心疼不已。早知如此,昨晚他就不該讓她前往萬花樓,偏偏他有公務纏身,又拒絕不了她的請求。而如今處理瘟疫為首要,擒拿邢去憂的事也只能暫時擱下。
瞧他心憐不舍地撫著艾然的頰,耿于懷內心有些發酸地問︰「召熒,既然你認為這是瘟疫,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置艾姑娘?」
「她由我照顧。」
「你要追查邢去憂所犯的罪,再者現在你恐怕得先尋找瘟疫的源頭,你哪有時間照顧她?」見他垂眼不語,耿于懷只好把臉抹黑當壞人。「看艾姑娘這狀況,她已然發病,我府內除了家眷、僕人,還有邊防軍,人口眾多,要是如艾姑娘所說的傳染開來……這問題可就大了。」
他說得委婉,但話里透出非將艾然送離的意圖。
魏召熒沉吟著,尋找最佳的法子。
「召熒,我不是要趕你,你也知道瘟疫玆事體大,要是在戰場上一旦染上瘟疫,是要……」
「這里不是戰場!」魏召熒沈喝著。
「不管是不是戰場,我們的時間必須用在搶救百姓性命和找出瘟疫源頭這兩件事上,而不是顧慮兒女私情。」
「我知道孰輕孰重。」他知道身上背負的責任,但是要他棄艾然不顧,那是斷不可能的。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帶她回魏府。」
雹于懷先是一詫,之後了然。「也對,伯母雖然不足大夫,卻精通各種偏方,要是你能請她幫忙,說不準就連瘟疫也能輕易解決。」
多少年了,他總是過門不入,仿佛忘了在這座城里有著他真正的家,如今他為了艾然願意回家……雖然教人有些不服氣,但這結果是他樂見的。
「我娘嗎?」魏召熒托著額似笑非笑。
對他而言,天底下最困難的事,便是向母親低頭。
可是于懷說的也沒錯,想要萬事兼顧,他也只能低頭請母親幫忙了,盡避很難,盡避母親可能不會理睬他,但他沒有辦法了。
闊別十年,站在家門口,魏召熒竟有些近鄉情怯。
一刻鐘前,他特地差人持帖告知母親,他要帶人回府,雖說回自己家根本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但不這麼做,他好像就踏不進這座宅邸。
「大人,您終于回來了。」伴隨馬車停下的聲音,朱大門立刻打開,露出一張含淚的老臉。
「善福,你氣色不錯。」魏召熒露出溫煦的笑。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善福就是家中的總管,如今他已年近三十,善福霜白了雙鬢,不過身子看來倒是健朗。
「大人,都十年了,善福能不老嗎?善福還等著您回來,當然要照顧好自己。」善福又哭又笑,用力揩去臉上淚痕,想要接過他抱在手上的姑娘家。「大人,交給老奴吧,老夫人已經差人清了一間客房安置姑娘了。」
「不用,善福,你別靠得太近。」他摟緊懷里人兒,就怕她身染瘟疫會殃及家中老總管。
善福輕呀了聲,瞬間意會這姑娘在主子心里的份量,立刻上前引路。「大人也真是的,回自己家中,哪還需要呈帖,這事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要讓人笑話咱們?」
「我要是不派人遞帖告知,你要如何提前準備?」他踏上記憶中的小徑。
紅磚砌的小徑上紫檀花正盛開,哪怕只有一日鮮艷,也要完美落幕。
不知怎地,他心里突然恐懼起來,不由得摟緊懷里早已失去意識的人兒,可摟得再緊,恐懼還是從四面八方滲進心底。
他怕來不及,一如十年前,他光耀門楣而歸,卻只等到飄動的白幡。
「大人,就這間房,老夫人已經派人清掃過,被褥都是新的。」善福一進門就掀開被子。
魏召熒立刻將艾然擱在床上,抬眼便問︰「老夫人呢?」
「看完大人的帖子後,她一直在後院忙著。」
「後院?」
難道娘沒打算要救艾然嗎?他明明已在帖子上說明了嚴重性,結果娘還是氣怒他的不孝而寧可在後院看她的那些花草?
「人到了?」
比記憶中還要沙啞的嗓音出現在身後,魏召熒頓時一僵。
反倒是善福迎上前去,接過木桶。「老夫人,大人帶回的那位姑娘確實病得極重,一路聞瞧她連眼皮子都沒掀動。」
「是嗎?」關氏走到床邊,輕觸艾然的面頰,雙眉皺起。「善福,備涼水。」
「是,老奴馬上準備。」
她往床畔一坐,拉起艾然的手診脈。
魏召熒睇著她,覺得她既熟悉又陌生。母親待他一直很嚴厲,從小到大只要不順她的心,她可以整整一年無視他的存在,母子情感本來就不和睦,在他忤逆她的意思決定考取寶名、娶淑嫻為妻時,關系更嚴重惡化。
幾個月後,上京赴考的他風光歸故里,妻子卻已魂歸離恨天。
母親說淑嫻是急病而死,可打听後得知根本沒有大夫過府診治,況且母親本身也擅長一些偏方醫術,沒道理淑嫻會就這麼死了,除非母親惡意放任淑嫻病情惡化。
為此,他無法原諒母親而不曾再踏入家中一步。
然而十年過去,母親一頭青絲竟染上霜雪……面貌已顯老態,原本噙在眉宇間的剛烈已被歲月磨損得看不見。
「怎麼,十年不見,連人都不用叫了?」關氏沈聲質問。
他胸口一窒。「娘……」
「魏大人果真是彬彬有禮,就連回自家也要先投拜帖,不知情的人瞧見這一幕,豈不是要以為魏大人是被我給逐出家門的?」平板無波的敘述帶著幾分自嘲。
「娘,我是……」
「老夫人,浴桶到了。」
善福領著幾名家丁,搬進檜木大浴桶,再將已經備好的幾桶井水倒進浴桶里。
必氏起身,將方才帶來的木桶往浴桶里一倒。
魏召熒回頭望去,就見木桶里是些早已熬過的藥材。
「你們都出去吧。」關氏準備妥當,擺手要僕人離開房間,但一回頭卻見兒子還站在床邊。「你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出去?」
「娘,你是要讓艾然浸藥浴?」他拂過水面,觸手沁涼,就怕艾然撐不住。
「這法子是最快的,當然還要佐以湯藥雙管齊下。」關氏淡漠解釋,瞧他還是不肯移動雙腳,不禁沒好氣地問︰「怎麼,怕我傷她?要是信不過我,你可以帶她走,我無所謂。」
「不是,我只是想幫忙。」他皺著眉,不想在這當頭和母親針鋒相對。
他該要感謝的。不過是派人呈帖,母親便已將藥材備妥……他心痛暖得發痛,因為自己之前誤解母親而愧疚。
「幫什麼忙?既是要浸浴,你就該知道我要月兌去這位姑娘的衣裳,你杵在這里,豈不是要毀她的清白?」
「我和她,早有……夫妻之實。」他硬著頭皮撒謊。
他想要伴在艾然身邊,再者,憑母親一個人要抱動艾然,也太為難母親了。
「你!」關氏悻悻然地眯起眼。「好個守禮的魏大人,未婚先毀人家姑娘的清白,這就是你一生秉持的禮教?」
「我倆已經許諾終身。」
「許諾不等同媒聘!你總是自作主張,到底是把我這個娘當成什麼?為何每一件事,我總是最後一個才知道?」
「因為我說了,娘一定會圖止!」他微惱道,「不是一向如此嗎?不管我要做什麼,娘總是反對。」他不想翻舊帳,可是母親卻咄咄逼人。
聞言,關氏唇角微掀,那笑意淒愴不已。
這瞬間,魏召熒才驚覺自己反應過大。「娘……我不是……」
「放心,人命關天,該救的我還是會救,不需要你求。」關氏語聲淡漠,回過身。「好了,把她的中衣月兌掉吧,想必你已是駕輕就熟。」
面對母親冷言相譏,魏召熒一臉赧然卻無法反駁。是他自己毀艾然的清白,如今還能說什麼?
徐緩地解著艾然的中衣,才驚覺她竟然沒穿肚兜,教他滿臉通紅,不知道要把目光擱到哪去。
「都什麼時候了還婆婆媽媽,你到底打不打算救她?」關氏干脆接手把艾然的中衣月兌掉,就連中褲都扯下。「動作快,把她抱進浴桶里!」
「唔……」被翻來覆去的艾然不斷發出申吟,身子也一直縮著,不自魏召熒身上偎去。
「還不快放下去,還是你打算和她一起泡?」關氏不耐地催促著。
魏召熒沒轍,為了救艾然,只能將她的身子擱進浴桶里,豈料才一沾水,她就發出急促的喊聲,「冷……好冷……」
「乖,待會就沒事了,我在這兒。」魏召熒安撫著她,將她擱進浴桶內,壓根不管水濺濕了自己一身。
「嗚,我要回家……」她開始低聲啜泣。
「艾然,不哭……」他柔聲哄著,大掌抹去她的淚。「我在這里,就在這里,別怕。」
冷眼看著兒子對一位姑娘如此溫柔呵護,關氏冷冷地撇撇唇。「好了,去辦你的正事,這兒交給我。」
看艾然瑟縮起身子,不斷低泣,魏召熒心疼不已,哪走得開。
「她的癥狀確實是因瘟疫而起,你現在應該先想辦法找出瘟疫的源頭,而不是在這兒女情長。」關氏毫不客氣地指責他。「要是瘟疫無法控制,死的可是無以計數的百姓,你一心為官,到底要為百姓做什麼?」
「我知道。」他咬了咬牙,松開艾然的手,但她卻下意識地緊抓著他,吸了口氣,他又拉開她的手,看向母親。「娘,我把她交給你了……她將是我的妻,娘的媳婦,請娘照顧了。」
「放心,這一回哪怕用我的命換她的命,我都會保住她。」關氏冷哼了聲,握住艾然不斷揮舞的手。
「娘,我不是……」
「要是這法子有效,很多百姓也跟著有藥可醫,而你去做你現在應該做的事。」關氏連瞧也不瞧他一眼。
「我知道了。」他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離開之前,低聲道︰「不管如何,娘不計前嫌地救艾然,我很感謝娘。」
門開門關,關氏始終沒抬眼,狹長的鳳目浮現一層水霧。
「謝我做什麼?不恨我就好……」她這個當娘的,還能要求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