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奴(上) 第一章 初識情滋味(1)

入秋的天候瞬息萬變。

一早還艷陽高照,到了中午就狂風大作,天色陰霾得像是隨時會落下暴雨。

風在他耳邊呼嘯作響,甚至吹動束冠上的瓔珞,打在臉上有些發痛。

他腦袋要是夠清楚,就該先到御東殿找照霆,可是那抹鮮艷的紅仿佛佔滿所有色彩,讓他轉不開眼。

「褚非,你在干麼?」

弋風皇朝二皇子弋照霆,踏出讀書的御東殿,直睇著站在外頭發呆的表弟。

「那個孩子是誰?」他指著那抹紅問道。

弋照霆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啊,那是前幾天進質子府的龔家人。」

「龔家人?」褚非低吟。

他和照霆為表兄弟,加上他爹是驍勇善戰的鎮國大將軍,所以盡避並非皇族,但他卻得以和諸皇子平起平坐,一起習字學武。

「進質子府的有兩個,站在外頭這個,是年紀稍長的龔風華。」

褚非聞言,一雙桃花眼微眯。

那抹紅看起來很縴弱,血般鮮紅的紅紗捻金絲長衫,襯得那孩子臉色極為白晰清透,那雙狹長美目炯亮有神,似乎無所畏懼。

盡避年歲尚小,但看得出來,再過個十年,她必定風華絕代,奪人心魂。

「龔家人……她就是龔家的下任女王嘍?」他問。

報家龔閥在弋風皇朝,是極為特殊的一個組織。

據說百年前,在這片中原之土,最鼎盛的皇朝為曳宿,主事者歷代為女王,卻在十九代時鬧雙胞,導致當時的曳宿皇朝各擁一主,後來因為某個原因,其中一個女王支持當初身為曳宿皇朝四大諸侯之一的弋家為帝,于是曳宿皇朝,正式分裂為弋風和婁月。

自此,龔家的主事者仍稱女王,但不管政事,反倒組成龔閥,只管商事,百年過去,龔閥商旅足跡遍布每個國家,勢力龐大到教弋風皇帝極為在意。

後來的皇帝便要求龔閥必須像婁月和其他小柄一樣,將繼承人送進宮當質子,以維持彼此之間的平衡。

「不是,他是男的。」

「嘎?」

「褚非,你忘了,龔閥下任女王,身子骨很差,直到現在還出不了房門,所以這回才會讓兩個龔家的遠親進質子府。」

「可……」怎麼可能?她根本是女的吧!

一雙飛揚濃眉都快要打結,褚非想也沒想地朝那抹紅邁去。

「褚非,你要做什麼?」

他快步走到那抹紅面前,桃花眼眨也不眨地瞪著對方。

瞧,濃眉外加一雙深邃美目,可以想見等她長大,會是多魅惑眾生的美人眼,再瞧那挺翹秀鼻,還有嫣紅小嘴……

報風華神情不變地瞅著他,唇角微勾,笑意盈盈。

他心頭突地咯 了下,正要開口,卻見對方朝他身旁頷首。「龔風華見過二皇子。」

嗓音尖細……這分明是姑娘家的聲線吧,重要的是,自己是死人嗎?這麼大一個人就在她面前,她沒看見?

「照霆,你騙我,她根本是姑娘家,要不然聲音怎會這麼尖?」他惱聲問道。

報風華微揚起眉,對他的觀感瞬間變差。自己初進宮,識得的人並不多,原是打算等著弋照霆為兩人介紹,沒想到這人一開口,就像是對自己極為不滿似的。

看他的衣著打扮,富貴逼人……八成是某大臣府里被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紈褲子弟,一點結交的意義都沒有。

「褚非,風華才十歲,這嗓音很正常。」弋照霆低笑。

「十歲?」褚非倒退兩步,不死心地再前進兩步,皺眉打量著龔風華好半晌。「十歲長這麼高?」

誰家的小孩,才十歲就可以跟他長得一樣高?他今年十五了耶……

「十歲長這麼高的,也不是沒有。」弋照霆往表弟肩頭一搭,安慰著,「別擔心,你很快就會長高的。」

褚非凶狠瞪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照霆不過就大他幾個月,可卻高了他快要一顆頭……

「太傅說了,男人到了二十歲都還會長高的。」弋照霆用力地拍拍他的肩。

「我才不在乎這個,你不要以為我很在乎!」他堅信,自己一定會長高的,況且男人重要的是能夠保家衛國,身高根本不是重點,而眼前的重點是——「喂,把衣服月兌了!」

他不信這家伙是個男人,絕對不信!

報風華苦笑,帶點為難,仿佛他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他女乃女乃的,這表情真讓人手癢啊!褚非惱火地伸手拉扯對方的衣衫。

「褚非!」弋照霆趕忙阻止,「你在干什麼?!」

「我要月兌他衣服!」混蛋竟敢用那種表情虛應他,他非扒光他不可!

這一刻他已經認為這家伙是男的,一個姑娘家才不會這麼失禮!但不給他下下馬威,他就是不甘心。

「褚非!」

報風華從頭到尾,只是看著他,然後搖頭失笑。

如自個兒所料,他不過就是個魯莽又無智無勇的笨蛋。

「照霆,你瞧見了沒?這家伙瞧不起我!混蛋,你知不知道我是誰?」那帶著嘲諷的神情徹底激怒了他。

「褚非!」弋照霆干脆趕著另一個人。「風華,進去質子府里!」

「是。」龔風華微欠身,臨走前不忘多看褚非一眼,輕嘆一聲走進質子府。

那忍讓的諷笑和囂張的背影,像把火般燒斷褚非的理智。

「我要宰了他!」

「褚非……」弋照霆不由得嘆氣。

「他最好別再讓我見到,要不然我一定打得他哭爹喊娘!」

褚非立下重誓,然而,才隔天,兩人就在御東殿狹路相逢。

這回,龔風華身邊多了個個頭小上許多的男童。

「子凜,來,我向你介紹,這位是褚非,鎮國大將軍的兒子。」弋照霆拉著小男童過來。「褚非,這位是另一個龔家人,龔子凜。」

褚非微揚眉打量,覺得對方就是小小一只,怪可愛一把的,一雙眼又大又圓,那張小嘴一打開——「褚非哥哥長得真是好看。」

這話教他心花怒放。「子凜啊,乖孩子,和那家伙……截、然、不、同吶。」他故意把字咬得重重的,挑釁似地看著某人。

報風華不以為然地聳聳肩,那神情有著超乎年紀的世故老成。「子凜,別靠得太近,笨病會傳染的。」

「你說什麼?」褚非眯起眼,懷疑自己听錯,要不然怎麼會听到這麼大逆不道的話。

「糟,才十五歲,怎麼听力就比我家長老還不濟?」龔風華皮笑肉不笑。

褚非氣歪嘴,手指微顫的指著他。

「咦,褚非哥哥已經十五歲了,怎麼才跟風華一樣高?」龔子凜沒心眼地說。

他張大眼,「」的一聲,理智再度斷裂。「混蛋龔家人!我要宰了你們!」本以為這小家伙挺可愛的,結果原來跟那家伙是一丘之貉。

「褚非!」弋照霆啼笑皆非地將他攔下。「別生氣,他們沒有惡意。」

「沒有才怪!」在人家的傷口上撒鹽,很痛快是不是?

他不是長不高,只是時機未到而已!等著瞧,有一天非要他們一個個仰他鼻息不可!

然,老天卻像在跟他作對似的,和皇子、其他質子一起讀書習武,如此晨昏相伴,他的身高沒抽長,而龔風華卻像是一夜一寸地長,整個身形變得好修長,但更令他不平的是,這家伙是文武皆通。

非但讀到讓太傅認可他不用再來御東殿,就連武學師傅都對他贊賞有加,不管拳、棍、槍、劍,甚至是射騎,他全都駕輕就熟,就連兵法布陣,也是一點就通。

面對如此強敵,褚非收斂起王孫公子特有的傲慢脾性,比旁人更加努力學習,只要是龔風華會的,他也要一並學成。

他誰都可以輸,就是不能輸給那個娘們一樣的家伙。

至于身高,每晚抱著兵書入睡之前,他總是一再地向老天祈求,至少……不能輸龔風華太多!

五年後

弋風皇朝三年一次的武舉,由民間好手一對一應戰,單戰論勝負,勝者才能晉級,最終選出十二人進圍場,和其他的武官子弟比試。

眼前熱風灼烈,弋風的六月天異常酷熱,讓應試著莫不滿頭大汗,只穿著半臂應戰。

就連向來講究穿著的褚非,今兒個為了比試,也特地挑了極輕巧的玄紗半臂,就連中衣都給省了。

倒是有一人,渾身包得密不透風。

「小稚,你是瘋了不成?」褚非走近,劈頭就沒好話。

打從知道龔風華表字為「稚」之後,他從此叫他小稚,狀似親匿,實則是種嘲諷,像是嘲笑他幼稚。

報風華微抬眼,對上那張不論何時看到自己都沒什麼好臉色的俊顏,似笑非笑地說︰「這可糟了,竟被個傻子說瘋呢。」

「你說誰是瘋子?」他眯起眼,桃花眼戾氣橫生。

「就看誰在回話了。」龔風華聳聳肩看向遠方。

「你別以為我真不會對你如何。」

「好害怕。」龔風華哈哈笑著。

褚非深吸口氣,忍住掐死他的沖動。

忍住……他非要忍住不可,就算要痛扁他,也是在圍場上。

他保持風度,不與他一般見識,再看向他一身交領錦衣,腰間革帶更顯他身形瘦削,但束起的長發卻讓那張臉更顯絕美俊魅。

男的……隨著年紀漸長,這家伙的眉眼確實較偏男相,盡避嗓音不若一般少年那般低啞,卻相當醇柔悅耳。

「小稚,你知道為什麼我直到今年才參加武舉嗎?」他故意問。

「因為你今年才長高?」

「……」為什麼這家伙一開口就讓他這麼想扁他?褚非狠狠地瞪著龔風華。

好歹是朝夕相處了五個年頭,為什麼就算自己偶爾放段,小稚還是不買他的帳?小稚可以和質子們相處融洽,甚至也結交了些大臣之子,卻唯獨對他時而冷嘲熱諷?

有時習武練字之後,他會找來幾個賞心悅目的宮女伺候,也讓小稚嘗嘗這尊貴的享受,但他卻嗤之以鼻;有時特地尋來不凡的寶貝借他賞析,他卻不屑一顧……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

褚非走近,用身高的優勢壓迫著他。「我去年就長得比你高了。」如今,他已經高過他半顆頭了。

「恭喜。」龔風華由衷道︰「真忍不住替你捏把冷汗呢。」

他閉了閉眼,覺得這人真有惹惱人的好本領。抿了抿唇後,努力地擠出笑意,不讓自己受他影響。「我會選擇今年開始參加武舉,那是因為你要到今年才有應試資格。」

「這樣也好,要是你只落得一個武榜眼,人家也才不會笑你。」

「什麼意思?」

「有我在,你拿得到武狀元嗎?」龔風華哼笑道。

那漾在白里透紅面容上的笑容明明是好看的,可看在褚非眼里卻刺眼得很,就像是在嘲笑他似的。

瞪著那縴細的頸項,他心想,自己只需用單手,肯定就能把小稚掐死。

報風華笑容可掬地又說︰「反正你當了那麼久的手下敗將了,就算這回再輸給我,人家也不會笑你,頂多是說你運氣不太好,和我同期應試罷了。」

「誰是你的手下敗將?」

「不就是你?」

「你腦袋壞了是不是?我射騎贏過你!」拳、棍、槍、劍,他贏的次數實在是屈指可數,但論射騎,不是他自夸,他贏小稚太多次了。

「五樣只贏了一樣,果真是武榜眼的命。」龔風華搖頭嘆氣。

褚非眼角抽搐,真的很有掐死他的沖動。

「主子,咱們先走了吧。」項予忍不住開口。

他已經忍得夠久了,不能再忍受主子被人欺負下去。身為貼侍的他,照理應該跟龔風華好好地理論,問題是,他試過了……慘到極點。

報風華那張嘴就跟砒霜一樣毒,他被毒得啞口無言,無臉見人。

所以,在主子被傷到面上無光之前,趕緊帶他離開,才是上策。

褚非抿了抿嘴,正打算先離開一步時,身後卻響起一道聲音——

「褚非,你又在惹風華了?」

「我又不是吃飽撐著。」他沒好氣地回頭。

「比試就要開始了,你別打擾人家。」弋照霆咧嘴笑道,往他的肩上一搭。

「我打擾?」他不禁揚聲,睨了龔風華一眼,這才發現他臉上浮現異樣的紅。剛剛就覺得他的臉有些紅,但現在仔細一瞧,好像不太對勁。「喂,小稚,你很熱嗎?」

報風華瞧也不瞧他一眼,視線盯著圍場對面。

褚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便見婁月質子婁戰耒又戲弄著龔子凜,手上不知拿著什麼,嚇得龔子凜抱頭鼠竄。

「婁月的質子,真是學不乖。」也注意到他的視線,弋照霆咂了聲,便朝對面走去。

報風華見狀,正要隨著離去卻被一把力道扯住。「干麼?」神色不變地回頭。

「你……」

「喂,客氣點,我家主子好歹是鎮國大將軍之子,你這態度要是換作他人,輕則掌嘴,重則……」

「那麼,拿掉鎮國大將軍之子的光環,他還剩下什麼?」

項予聞言,不禁模模鼻子,默默退到一旁,想假裝自己根本沒開口說過話。

「可以放開我了嗎?」龔風華依舊神色不變,但隱約可看出有些不耐。

「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褚非低問。

報風華聞言一愣。

「你……不要緊吧?」褚非踫著他,發現他的指尖竟透著一股寒意。

這狀況實在是太奇怪了……自己熱得渾身是汗,他怎麼可能還透著冷意?

「不關你的事吧。」甩開他的手,龔風華哼笑著,一副他貓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樣。「有時間管這個,不如找你家拿過武探花的七品貼侍陪你對打個幾回合,教你一點秘技,免得待會一上場,就被我打得屁滾尿流。」

「喂,你……」

「告辭。」龔風華一轉身,徑自朝圍場對面走去。

褚非瞪著他的背影,一股無明火他胸口燒得發燙。

「這龔風華真不知好歹,也不想想自己不過是個質子,竟敢如此目中無人,主子要是心里不快,倒不如讓小的……」項予努力地一張老實臉扭曲得異常狡詐。

「項予,別說我沒有提醒你,你要是敢找人找小稚的麻煩,你就死定了。」褚非斂下長睫警告。

他不解極了。「主子,話不是這麼說的,實在是那家伙真的太不識抬舉!」

「他再怎麼不識抬舉,也是我跟他之間的事,就好比我爹再風光,那也是我爹自個兒的榮耀,不是我的。」褚非頓了頓,眯緊桃花眼道︰「我警告你,別老是抬我爹的名字出來唬人,我很不爽。」

小稚說的一點都沒錯,拿掉鎮國大將軍之子的光環,他一無所有。

真想得到什麼,他就得靠自己爭取,要不然頂了再多祖蔭,也不過是個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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