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九蓮垂眼瞅著蓮池。她不斷地掙扎著,就算被打落池水,還是掙扎著要游上岸……皇嗣要多少就有多少,願意愛他的女人更是多如繁星,可是……為何他如此的驚慌?
為何一想到歌雅就要消失不見,他的心就恐懼不己?
他顫抖著,無法遏制從心底爆開的惡寒。好冷……今年的冬雪凍心刺骨,冷得他直打顫。
想起初見面時她的良善,想起她進宮後的一夔一笑,她內斂而聰穎,她善良而心軟,她看似淡漠豁達,可休內藏著熱切溫暖的靈魂,所以才暖得了他的心,要是失去她,誰,解得了他心底的寒?
只差一點,就差一點……
憑著枯萎的荷睫,梁歌雅不斷往池畔而去,但一道陰影往她頭上打落,教她無力地沉入水中,黑暗和冰冷鋪天蓋地而來。
她渾身抽搐著,但一想起月復中的孩子,再痛,她也咬牙保持清醒。
奮力浮出水面,她分辨不出方向,不知道該往何處游去。
水好冰……好冰……凍得她發痛,可再痛再累,她也得撐下去!因為她不甘心,身為棋子竟還得葬身在這池子里?如果只有她,也許她還會認命,但她怎能讓孩子陪葬?!
「歌雅,我的好姊姊,你還在掙扎什麼?是想要找太子理論嗎?沒用的,打一開始,他就是在利用你,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崔雲良煞有其事地感嘆著。
梁歌雅垂斂長睫,想著兩人相識的點點滴滴。
撥水節上,她躲進他的馬車,是她自個兒牽起這份緣,而這蓮池曲廊,是他們在宮中初相遇的地方,她當時對他有所防備,但他卻提起家鄉點心,那溫文談笑松懈了她的心防。
雜芋餅和浮水千層酥餅,他們還一起吃了燒烤,他買了玉釵,甚至替她找回爹娘的遺物、冒雨為她買雜芋餅,而這一切,竟都只是作戲?
他像個大孩子般的笑著,說孩子是兩人的寶貝,不管是男是女都取名為雅蓮,以他們之名而取……他說得真情流露,眸底噙淚,就連那神情,也是假的?
他不惜自栽斗倒母後,甚至還利用孩子廢了孔貴妃……他到底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未的?
假的……全都是謊言!他給的全都是假的,她卻傻傻地被騙,明知道他可能騙著她,她仍然選擇相信……
她怎會如此傻?怎會愛上這種人?!
「歌雅,你知道嗎?我之所以會在這里,是因為太子布局要慶王率兵叛變,我是未通風報信的,而玉哀殿上的寶林閣已經布了慶王的弓箭手,太子絕不會出現救你,他頂多是站在灼陽殿三樓上,看你怎麼葬身池底。」崔雲良把實情告知,想讓她絕了所有念頭。
梁歌雅聞言抬眼望去,果真瞧見他站在灼陽殿的二樓,四目相對,她突然笑了。
初相遇時,他說,行事必想後果。所以,他是想過這個後果,早知道是這個後果?
就算她會死在這蓮池里,他一樣眼睜睜地等著她斷了氣息?
他真的無視她的生死、不管孩子的生死……老天,她到底愛上什麼樣的男人?她看錯了,他仇恨深植的心,早就麻木無可救藥,她竟還傻傻地以為他會有改變的一天。
她掏心掏肺地愛他,可他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就像皇上壽宴那晚,殿上官員圍剿兩部尚書,他如同看戲般地看著,唇角微勾。
如今,她成了戲角,只是個戲角!
陰影再落,往她身邊打下,她抬眼望去,驚見是詔玉和琳瑯手持竹竿打著她……
這宮中是怎麼了?
她不服!她從未想過要進宮,只是想要回家而已……為什麼要將她困在這里?!她要回家!
梁歌雅拼命地掙扎,卻一再被擊落,她不死心仍想上岸,直到最後一擊重重地往她頭頂一敲,霎時,她听到碎裂的聲音,溫熱的血從頭頂流出。
她一雙眼直直瞅著崔雲良。為何雲良會變成這個樣子?明明是個嬌俏人兒,為何在月光下,卻形似惡鬼?
目光移動著,仰望布滿天空的星子,棲落的銀輝,讓從天而降的綿密細雪如流光般地閃動。
真美……原來這宮中最美的是冰冷的雪花,而最暖的,是她身上的血……但也無所謂了,她不冷了,不冷了……
黑暗逐漸降臨,她不掙扎了,反正也沒人希望她活……那就讓她走吧,生時回不了故鄉,等魂魄月兌離了軀殼,至少她不再被囚困,再也沒人阻止得了她。
她要帶著她的孩子回家……
就在滾落一滴淚時,無神的雙眼只見月光灑落。
想起她的誓言,她心底突然惶恐。
不,月光啊,請消失吧,別讓他尋著月光找到她……她不要再見他,她寧可毀誓也不願再見他。
月光消失吧,遮住那月光,她與他,永不相見……
眼見她無力掙扎,巳九蓮再也忍不住飛身躍下欄桿,一落地疾步奔向蓮池。
不!
心痛得像是要爆開似的,一刻鐘前的喜悅被痛苦給吞噬得無影無蹤,他心慌得無以復加,渾身不住地顫抖。
她是他的棋子,他沒有決定她的死亡,誰都不能取走她的性命!
不……不只是棋子!
這段時日,她的笑聲為這座冰冷東宮添上無限春情,足以融化鐵石般的心,他喜歡她的陪伴,喜歡看她作畫、看她彈琴,听她說︰「棋子嗎?唉……好吧,那我就當你的棋子吧。」
那般無奈卻還是噙著笑。
明知道他在利用她,她還是豪氣地答允了他,還是願意愛著他……
「殿下!」
激揚的喊聲隨著冰冷北風吹拂到耳邊時,箭翎也同時射進他的胸蹚。
「來人啊!慶王叛變!」旭拔急聲吼著,上前要護住他,卻見他頓了頓腳步,仍執意朝蓮池而去,躍進冰凍剮骨的水里。
痛……
為的不是被箭射的傷,而是浮在蓮池中沒有氣息的人兒!
他痛!
為何如此的痛?!
是她甘願當棋子,明知道遲早有這一日,可她還是愛他,毫無保留……傻子,傻子!
而他也傻了,明知道一旦躍入蓮池,等同自尋死路,但他不能不來,他惶恐害怕,那是未曾嘗過的恐懼,哪怕是得知自個兒的身世時,他也不曾如此驚慌過,然而此刻,他像是要瘋了,他不管了,什麼都不要,就要一個她!
還記得她說過,無法透過任何言語,想著念著,身不由己地想要保護對方,心不由己地眷戀那人,見不著,心便慌了亂了,見著了,心便緊了羞了,笑了也哭了。
忖著,熱透的眸滑落淚珠。
原來,這就是愛……
原來,他已經愛上了她……
「啊……」他痛得發出破碎的嗚咽聲。
她說,沒有命中注定,只有執迷不悟……姻緣是求來的,是他求來的,可他卻沒有珍惜。
她說,緣分取決于人心……是他親手割斷兩人的情緣!
她說,一抹善念可解千萬劫,一抹惡念可鑄千萬厄……這厄是他鑄下的,合該是他還,為何卻要她陪葬?!
風聲呼嘯而過,一支箭翎自喉間穿射,他魅眸暴睦著,緊抿著唇,死死地盯著蓮池里,早己停止掙扎的身影。
張口,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拌雅……
他垂眼睇著她,心在這一刻靜默下來。
拌雅,醒醒……入冬了,我要帶你去吃浮水千層酥餅……甜的、咸的各一份,你愛吃那甜餡滋味,我陪你一起嘗……明年春天,我帶你回映春城,我們去看千花洞還在不在……
從將日城北城門出,快馬半日可以抵達就月城,接著往西北而去,過了六道關,便是勤無崖,再轉北一日夜,就是映春城,城西郊是邊境樓,而千花洞在城南郊的孤嶺山腰上,主靈谷則在山谷處,那兒有道盤古飛爆氣勢磅礡……歌雅,你說的,我都記得……
拌雅,我帶你回家,入冬的映春城,咱們帶著小雅蓮一起踩雪,我不罵不怒,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在雪地上留下無數腳印,直到蘇璘從後頭追來……
忖著,他微笑,淚水卻決了堤。
沒有人愛他,可歌雅毫不保留地愛著他,給了他揭望己久的家,讓他懂得打從內心的喜悅是什麼滋味……如果他不是東宮太子,如果他不是皇子,如果他在其他地方遇到她,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想要一個家,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沒有權謀算計,他只想當一個普通的男人,可以自由地愛,可以無所畏懼地愛,曾經這些渴望即將成形,可他一念之差,砸碎了所有的夢。
拌雅沒了,孩子沒了,他只余孤魂飄零……什麼都沒了。
拌雅,恨不恨我?
時間,仿佛暫停了,他再也听不到半點聲響。
雪花飛迭,掩覆著她,她就在眼前,但就是觸模不到。
再給他一點力氣,再讓他抱抱她……她是如此的怕冷,讓他暖著她,就像無數個夜里,他暖著她的小手,她暖著他的心。
「皇上駕到!」
遠方有人宣唱著,旭拔躍入蓮池,大喊道︰「殿下,皇上駕到了!皇上派禁衛軍捉拿住慶王的弓箭手,殿下的妙計奏效了!」
他充耳不聞,只是睇著眼前的人兒,怎麼也閉不上眼。
不甘啊……不是棋子,不只是棋子!
他多想再見她為他彈上一首曲子,用那婉轉情脆的嗓音唱著——
「郎啊,我在佛前求。
暴佛藏花心,求佛借月光。
求得一世共枕眠,再求來世共纏綿。
走過奈何飲過揚,忘卻今生不忘郎。
郎啊,你可要記得。
當花香飄過,襲上心頭,那就是我。
求你……踏著月光……尋找我……」
月光映著她一身銀白,夢幻得不似凡人……他用盡最後一分力,望著皎潔圓月央求。
佛啊,如果這世間真有佛,我該怎麼求,才能求回歌雅?
我不曾信佛,可如果這世間真有佛,請拿走我的一切、我的生命,換回一個無憂無慮的歌雅,讓我可以告訴她,她不只是棋子……我是如此的愛她,只是察覺得太晚……
如果不能,請用月光指引我,好讓我可以尋得她……
欠她今生,還她來世……我要把她不曾說出卻想要的全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