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梁歌雅清醒之後,身子倒沒什麼大礙,只是變得沉默。
「歌雅,要是你沒有任何的不舒服,咱們可以準備前往映春城了。」花借月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
「找回我的錦囊了嗎?」
「找到了。」他將她的錦囊遞還。
既然打算現在就動身前往映春城,也沒必要再藏著她的盤纏,他其實有些自責,若不是他這麼做,說不定她也不會歷經此災,幸好,幸好有驚無險。
她沉默地抓著錦囊,好半晌才低聲道︰「謝謝你。」
「不會。」他笑著,心里卻徜著淚。
好陌生、好淡漠的歌雅……明知道她能活著已是極好,可他偏偏心生貪婪,迫不及待想要回到兩人相愛時,想見那個對著他嬉笑怒罵的歌雅。
「我會自個兒去映春城。」她表示。
「你一個姑娘家只身在外太危險。」他早猜到她的沉默是為要劃開兩人的距離,不打算讓他隨行。
「我不會再犯。」她低聲喃著,突然抬眼,再認真不過道︰「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絕不。」
那一字一句銳利如刃,代表著拒絕,刺進他的心坎里,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歌雅也和他同樣重生,同樣擁有那段記憶,才會對他說得這般決絕而無情。
「我知道你不會,不過畢竟順路,而且衛爺也要一道去。」
「衛爺?」
「昨兒個你被帶到問花樓時,衛爺瞧見了你,所以才會在老鴇拿出你給的布條後,到福隆客錢尋我……要不是他,天曉得我……」他恐懼到聲音都微顫著。
梁歌雅聞言垂下眼睫。
「那我得找個時間向他好生道謝。」
「晚一點吧,衛爺要帶他女兒一道上路。」
「他有女兒?」
「嗯,玲瓏今年已經五歲,美人胚子一個。」
「你跟他很熟?」
「該說從昨兒個才開始熟的。」
正說著,門外傳來聲音,旭拔在外頭喊道︰「爺,衛爺到了。」
「請他進來。」
門開,衛凡牽著女兒走進。
「身子還好嗎,梁姑娘?」衛凡噙笑詢問。
睇著他半晌,她眉頭微皺了下。
「我沒事,我听花公子說了,昨兒個真多虧了你。」
「不用謝我,我沒做什麼,倒是他,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到那破宅,一馬當先地往里沖。」
梁歌雅听著,瞥見花借月的手背有傷,眸色黯淡下來。
「花公子大可不必如此,梁歌雅並不值得你這麼做。」
「沒什麼值不值得,唯心而已。」
不知該怎麼回他,她閉上眼,忽地感覺有什麼爬上她的床,她張眼就瞧見一張粉女敕女敕的討喜臉蛋,一雙大眼黑琉璃般的嵌在巴掌小臉上,像是會說話似的流動光痕。
「玲瓏。」衛凡趕忙走來。
衛玲瓏立刻巴住梁歌雅不放。
「姊姊,我要姊姊。」
「她不是姊姊。」衛凡沒轍地哄著。
「誰要爹爹都不給人家一個姊姊,人家自己找。」衛玲瓏撅起小嘴,直往梁歌雅懷里蹭。
「姊姊身上好軟,跟爹爹不一樣。」
「玲瓏……」花借月正要將她抱下,卻因听到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而一怔。
「你叫玲瓏嗎?」捧著她的臉,梁歌雅覺得小家伙渾身軟得像棉花,手下微微使勁就將她抱進懷里。
記得小時候,瞧見鄰居家里有個姊姊,她常要爹和娘給她一個姊姊……想著,她笑露編貝。
「嗯,姊姊,我叫玲瓏,你呢?」
「姊姊叫歌雅。」
「歌雅姊姊。」她用力地摟緊她。
「決定了,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姊姊了。」
被她的童言童語逗笑,梁歌雅也緊緊地抱著她。
花借月近乎貪婪地看著她的笑臉,看得出神,直到她察覺了而止住笑。
尷尬地咳了聲,梁歌雅問著懷里的小家伙。
「玲瓏,用膳了沒?」
「還沒,爹爹說要等九叔叔一起吃。」
衛凡無力地閉上眼。來的路上一再跟她耳提面命,要喊花叔叔,她也說好,奈何小孩忘性大,還是改不過來。
「九叔叔?」
「就是……」短短指頭往花借月一指,衛玲瓏想起爹爹的交代,立刻改口。
「花叔叔啊。」
「不是九叔叔?」她笑問,有幾分逗弄的意味。
「九叔叔就是花叔叔,花叔叔家里有好多人,他排行第九,所以也叫九叔叔。」衛玲瓏古靈精怪的說。爹交代的話,她剛才一時忘了,如今想起來,只好硬拗。
這個鬼靈精。听她說話頭頭是道,梁歌雅忍不住用力地再抱抱她。
「好了,咱們一道用膳吧。」
「嗯,我餓了。」衛玲瓏利落地跳下床,牽著她的手。
「姊姊牽。」
「玲瓏,你不要爹爹了?」
「對……不對,只是暫時不要。」衛玲瓏鄭重道。
衛凡無奈嘆口氣。
「麻煩梁姑娘了。」
「不麻煩。」梁歌雅下了床,隨意將長發束起,牽著小家伙往外走。
「原來衛爺被玲瓏給吃得死死的。」花借月有感而發。
原來這就是一般的父女相處……也許當年歌雅也是這麼和護國公相處的。
「等你有女兒時,你就知道。」
「女兒嗎?」他的眉眼覆著傷悲。
曾經他擁有過,可最後卻連是兒子還是女兒都不知道,那孩子就隨著歌雅歿了……
那些痛一再地提醒他,別再重蹈覆轍。
「九爺,你欠我一個人情了。」衛凡突道。
「這話怎說?」
「有玲瓏在,萬事俱備。」
花借月這才恍然大悟。有個孩子在,歌雅就會降低戒心……這人心思真是縝密,光靠著昨晚的閑談就能推敲這麼多。
「那就先欠著吧。」他笑道。
「利息很高的。」他是商人,而且是個收高利的奸商。
用過膳,一行人決定動身前往映春城,底下人分頭采買了不少干糧,備了兩輛馬車,還有兩匹備用的寶林馬。
就在梁歌雅收拾好簡單行囊,路過隔壁房時,卻听到持祿的低泣聲——
「主子……主子……」
那聲音十分壓抑,教她想也沒想地推開門,急問︰「發生什麼事了?!」
房內,持祿就站在花借月身後,旭拔則搗著臉,這情景萬分詭異,但……他不正好端端地坐在梳妝台前,持祿到底是在哭什麼?
「梁姑娘……」持祿哭喪著蹚回頭。
「怎麼了?」她不解的走近。
「主子……」持祿掩面痛哭。
梁歌雅看向花借月的背影。他穿著一身月牙白繡祥獸錦袍,頭上……玉釵將長發給盤起,看起來是有點怪,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突然,花借月回過頭,朝她拋了記媚眼。
「好看嗎?」
梁歌雅怔住,桃花眼圓蹚。
不能怪她如此驚詫,而是他……臉上竟精般細琢的妝點過。黛眉勾魂眼,俊鼻紅艷唇,如此絕色,美得不可方物,問題是,他可是男的呀!
「你在干嘛?」
「裝扮。」花借月正色道,慵懶噙笑,像魔物般威脅勾魂攝魄。
「扮這樣干嘛?」
「這才是我原本的模樣。」
「你確定?」梁歌雅眉頭都快打結了。瞧持祿抽抽噎噎哭得好傷心,根本和他說的大相徑庭。
「你還沒告訴我,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好看。」可是——「我沒看過這麼高大的女人。」
那張絕艷面容,配上男人高大的體魄,已經不是不倫不類可以形容。
「我又不是扮女人。」
「不然?」
「小倌。」
梁歌雅一整個錯愕,瞧他以折扇半遮膽,走到她面前賣弄風情。
「可惜,你不是男人,要不,我便依了你。」
那故意掐著嗓子說話的語調,讓梁歌雅啼笑皆非。
「所以你之前是故意靠近我,想要依了我?」
「是啊。」他煞有其事地朝她眨著眼。
「那真是太好了,還好我不是男人。」她淡聲道。
「所以從今以後別靠我太近,我先下樓了,你慢來。」
她一走,房內突然靜默一片,只余持祿的嗚咽聲。
「你哭夠了沒?」花借月沒好氣地問。
「主子可是人中龍鳳,神聖不可侵犯,今兒個卻把自己扮成小倌……奴才無蹚見皇上了。」嗚嗚,他好難過啊。
「你要是想見皇上,現在回將日城,我不攔。」話落,瀟灑收起折扇便要下樓。
「爺,你真要扮這樣下樓?」旭拔終究忍不住攔下他。
「不成?」
「不是……可是……」主子可是翩翩佳公子,就算不頂著皇子頭餃,也會是每個少女的如意郎君,今兒個卻扮成小倌。
「爺該不會看到梁姑娘對衛小姐無防心,也扮成姑娘想效仿吧?」
花借月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要說到你懂,我都累了。」
他之所以巧扮,並非為了松懈歌雅的心防,而是這一去,要是不小心遇上鎮守在映春城的巳太一,那就麻煩了,小心為上,是他一貫的作風。
下了樓,衛玲瓏一瞧見他和梁歌雅,毫不猶豫地拋棄父親,想和他們兩個擠同一輛馬車。
見狀,衛凡立刻吩咐貼侍,「御門,去替我買幾盒胭脂水粉。」
「爺,不要吧。」御門軟聲勸說。
雖然主子長相偏陰柔,五官出眾,氣質奪人,畫上胭脂肯定美得不可方物。但是,主子可是堂堂皇商,怎可作踐自個兒,九爺自甘墮落,他主子還要做人!
「你腦袋到底裝什麼,給我想到哪去了?」瞥見御門義憤填膺的臉,衛凡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沒好氣的瞪著他。
「趕緊去辦!」
誰要畫胭脂?他大概猜得到巳九蓮在玩什麼,既然如此,他當然要替他添點胭脂水粉,而且全程同行,看他粉墨登場玩多久。
一行人朝西北而去,一路上不做停歇,日間趕程,入夜再找客錢投宿,七日後便過了六道關的騷站。之後城鎮不多,一路上頂多有些供人歇腳的小旅舍,設備簡陋,但沒人在意。
事實上,教衛凡在意的反倒是——
「梁姑娘可曾在哪見過在下?」因為每到一處停歇,她總是不住地打量他。
這日趁著進房歇息前,他逮著機會問。
「沒有。」她垂下眼。
「是嗎?」衛凡微揚起眉。
之前在問花樓初見時,她便一直盯著他。那眼神與其說是在求救,倒不如說是驚詫……而這幾天她也是不時地打量他。
「只是在想玲瓏和衛爺不太相似。」她隨口道。
抱著早己入睡的女兒,衛凡稍嫌冷冽的眸變得柔和無比。
「玲瓏像她娘,一個俏美人。」
卸下冷刺變得溫煦的他,教梁歌雅不由得多看一眼。
「原來人的眼楮端看是正瞅著誰,而有不同的神采。」
總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衛凡微揚起眉。
「玲瓏很可愛,衛爺既為人父,必要好生保護她,前往映春城之後,記得盡量往城北,別待在城南。」
「為什麼?」
「因為七月也是映春城的雨季,城南未鋪青石板,一旦下雨便多泥濘,最好別讓玲瓏在那附近走動,免得跌跤。」梁歌雅淡聲道。
衛凡微眯起眼。
為了方便飼養寶林馬,再加上城西郊便是邊境樓,考慮到邊防挑馬的便利性,他的馬圈遂設在映春城北郊,因此他本來就少待在城南,而這次他也沒打算久留。
不過城南,據他所知,那里的青石板早在八年前就鋪上。她是護國公之女,到鎮朝侯府依親也不過是六年前的事,她會不知道這件事?
「你們在聊什麼?」花借月拾階而上,就見兩人在房前不知在說些什麼,氛圍有些古怪。
「沒事。」瞧也沒瞧他一眼,梁歌雅逕自進了一間房。
「我累了,先歇息了。」
然後,當著花借月的面把門板關上,並不打算和他攀談。
花借月失笑嘆了口氣。
好重的防備心,一點讓人靠近的機會都不給。
在馬車上,有玲瓏在,她還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但每每一到歇腳處,她便立刻躲進房內,不給他親近的機會。
「這算是吃了閉門羹嗎?」衛凡那愉道。
「這叫做情趣。」
「啊……是在下愚鈍,沒玩過這種情趣。」
「衛爺是少見多怪了。」花借月皮笑肉不笑地說。
衛凡低低笑著。
「從不知道九爺原來也會說笑。」
花借月垂眼無語。他哪是說笑,根本是苦中作樂。
「衛爺剛剛和歌雅在聊些什麼?」替衛凡推開房門,他才低聲問。
「九爺很在意?」走過他身旁時,他促狹笑著。
花借月無力嘆口氣。他很難不在意,因為他發現歌雅老是在偷覷衛凡。也不知是怎麼搞的?他記得歌雅曾經在東宮見過衛凡一次面,可對他的印象並不怎麼好,所以她現在的反應很古怪。
他不認為歌雅會看上衛凡,可她要是沒擱在心上,不會一直偷覷衛凡。
衛凡將女兒安置在床上,回頭倒了杯茶。
「九爺這般在意,教我不禁懷疑梁姑娘……該不是對我有意吧?」
「衛爺想太多了。」
「那就對了,既然九爺是這麼想的,又何必追問我們到底聊了什麼?」瞧他眸色深沉,衛凡唇角笑意不減。
「算了,我和梁姑娘不過是在聊玲瓏罷了,她說玲瓏和我長得不怎麼像。」
瞧衛凡的神色不像在撒謊,花借月表面故作不在意,其實暗松了口氣。
「原來是在聊玲瓏。」這倒是說得過去。
「早點回房歇著吧,明兒個一早還要趕路。」
「對了,衛爺,這里離勤無崖是不是很近了?」臨走前,他突然想到什麼回頭問。
「大約再三十里路,過了勤無崖,快馬加鞭的話,大概一日夜就能到映春城,但既是馬車,我建議途中在芙蓉鎮歇一晚再進城,免得太過勞累。」他這麼說可不是休恤梁姑娘,而是寶貝他的女兒。
「就這麼辦。」花借月點點頭。
「早點歇息吧。」
走到門外,他輕嘆口氣。已經七月了,距離地動發生,只有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