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下藥後,段凌桀便沉沉睡去。
唐家凌收拾好桌面凌亂的物品,瞥見擺在床邊、為數不少的空酒瓶,不禁瞪他一眼,隨即吃力地將空酒瓶全都收到樓下。
不睡就已經夠糟了,竟然還喝酒……她不禁搖頭嘆氣,隨即又上了二樓,想了下,走到他隔壁的房間,輕轉門把,開了燈,滿室的物品收拾得有條不紊,半點沙塵都沒有,可見屋主多用心整理這間房。
倏地,她紅了眼眶,只因擺在門口正對面的那件純白蕾絲手工婚紗和純白燕尾服。
當初他們說好,買了新房之後,一定要在主臥房旁邊加一間她的個人工作室。
盡避她已經不在,他卻始終記得約定,確實弄了一間房。
走進里頭,她輕撫著細致的婚紗,樣式是她自己挑的,馬甲式的婚紗,是她跟他溝通好幾次,最後決定再加件小罩紗,他才勉強讓她買的。
因為他說,馬甲太強調曲線,他會不爽。
如今……她已經沒辦法穿這件婚紗了。
沒想到他竟然還留著,而且純白的婚紗擱放五年,居然半點泛黃的顏色都沒有,可以想見他是多麼用心的收藏。
深吸口氣,忍住淚水,看著里頭約莫十坪大的空間,右手邊有張床,正中央吊了婚紗和燕尾服,還在旁邊擺放了櫃子,櫃子上放了幾件她當初完成和未完成的模型,左邊則是一張工作桌,桌面擺放了幾張她當初放在他那里未完成的插圖。
模型,是因為他玩,她跟著玩的;插畫,是因為他學,她才跟著學的。她總是跟在他身後,他玩什麼,她就跟著玩,可是他總是半途而廢,買回來的模型全都是她自己拼裝,甚至連插畫,她都比他強上幾分。
然而現在的她,再也做不出那麼細的工作了……
嘆了口氣,打開工作桌旁的小小包衣間,里頭放的全都是她以往放在他房里的衣物,一件件的收好,她甚至可以想見他常常在這間房流連,坐著發呆,有時甚至可能不敢踏入。
因為回憶太美,美得太痛心。
如果要改變他,那麼,這房間里頭的一切必須全部丟棄。
他被困在過去,困在他們相戀的那十年里,甘願畫地為牢,守著回不來的過去,但她又怎能眼睜睜見他獨自沉淪?
想得到幸福,這些都必須舍棄,如果他不敢踫,就讓她動手吧。
把過去丟掉,他才能真正擁有全新的戀情,讓他重生,是她唯一能給的祝福。
她轉身離開房間,決定先回家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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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點,段凌桀被惡夢追逐著清醒過來。
如往常,他張開血紅的眼,面容麻木,不同的是,今晚體內的藥性還在作用,令他疲憊得想要再閉上眼,但一想起血肉模糊的惡夢,他又使盡全力逼自己坐起身,走出陽台,習慣性地看向對面同樣三層樓的建築物,卻發現對面二樓的那間房是亮著的。
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懷疑體內的藥造成幻覺,然而閉了閉眼再看,燈依舊是亮著的!
那幢房屋,唐家父母鐵了心不賣,不管他交涉多少次,不賣就是不賣,但如今竟然有人踏進里頭?
「……嘉乃?」他低喃,毫不猶豫地轉身下樓,以跑百米的速度奔過街道,爬上庭園豪宅的圍牆,直奔到大門,用力抓著門把,卻是上鎖的狀態。
他神色恍惚,想了下,彎身搬動門邊的花盆,驚見底下的鑰匙,他顫抖著握在手中,開了門,里頭一片黑暗,但是樓梯的盡頭確實亮者光。
心,遽跳,手心冒著汗,他懷疑自己在作夢,可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真實,催促他一步步往樓上走,停在熟悉的房間前,輕推開門,門內燈光燦燦。
一如往昔的擺設刺痛了他的眼,他無聲無息地走到床邊的書桌,桌上有本小冊,翻開一看,竟是一頁頁的插畫,歪七扭八的線條,畫著一頁頁的故事,故事中有一個愛吃棒棒糖的小老頭,還有一個壞心眼的糟老頭。
從兩小無猜到相戀……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踏進了教堂。
多荒唐的畫面,兩個小老頭在教堂里吃棒棒糖,他不禁撫額低笑,笑聲低啞破碎。
突地——
「誰在外頭?」
粗啞的嗓音,將他從混沌的思緒中扯回。
他像是站在過去和現在的交界點,腦袋空白,仿佛是運作中的電腦被突然拔掉插頭,一時無法反應。
「誰?」
聲音刻意耍凶狠,但就算沒見到人,他也認得出聲音的主人,霎時,才剛織就的美夢,碎得連渣都看不見。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他走向房內唯一的一扇門。
正在浴室泡澡的唐家凌瞠目結舌,沒料到他竟然會在這當頭醒來。
「為什麼是你?」他惱火的低咆,情緒失去控制,一腳踹開門板,卻見從浴白起身的她身形薄瘦,完全像個可怕的紙片人,然而這不是教他怔住的主因,而是她身上猙獰的傷痕。
「抱歉!」他轉過身,狼狽的關上門。
瞪著地面,段凌桀不敢相信唐家凌身上竟還藏著那麼多傷疤,那是經歷什麼樣的苦難,受盡多少折磨才活下來的軀體?
火災?車禍?空難……空難?
腦際閃過一道靈光,像是要呼應他似的,心髒在這當頭迅速跳動,狠狠地撞擊他的胸口。
他大步走向書桌,想她的習慣、她的個性、她的插畫……還有那本畫冊!
畫冊上的最後一幕,在教堂里的兩個小老頭一個身穿白色燕尾服,一個穿著純白馬甲蕾絲婚紗。
一旦渴望連結想像,希望便無上限的放大,成了掌握他生死的關鍵。
是她嗎?
其實她就是嘉乃?她沒有死,她在那場空難中勇敢地活下來了?
「你為什麼會來這里?」
身後傳來模糊難辨的聲音,他眼眶發燙,緩緩回身,再一次仔仔細細地看著她。
「你……是誰?」
唐家凌心里一震,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噙笑。「我是唐家凌,你說的躺家里。」
「你為什麼會畫這些插畫?為什麼畫出這個故事?」他走向她,看她連在家里也穿著長袖長褲,心時隱隱作痛,像是傷口再次被掀開,他卻痛得甘心。
唐家凌視線微飄,認命地說︰「嘉乃是我的堂姐。」這是她剛才想好的說詞,只為了不讓自己的身份曝光。
他黑瞳一眯。「……堂姐?」
「嗯,嘉乃是我的堂姐,這個房子是二叔借我住的。」她垂下眼,不看他受傷的眸色。
他不相信地搖著頭。「你……怎麼會知道這個故事?而且我根本沒听嘉乃說過她有堂妹。」
「故事是嘉乃跟我說的,我……跟父母一直住在加拿大,跟嘉乃不常見面,所以才沒有提過我吧。」她頭愈垂愈低,不敢看他。
「所以……她是真的死了?」段凌桀的聲音碎落,整個人在崩潰邊緣。
她不敢看他,怕一看他,就忍不住把所有的事實都說出口,也怕再看見剛才他踹開門瞬間,看見她時的錯愕。
很可怕吧……她也覺得好可怕,她的身體殘破不堪,滿是疤痕。
「……對。」那個美麗和自信的唐嘉乃,確實是死了。
段凌桀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突地垂眼,笑得淒愴。
他瘋了嗎?終于瘋了嗎?怎會在那瞬間以為她就是嘉乃?
但就算她不是,也必定——
「你知不知道嘉乃的墳在哪?」他大步向前,強迫她正視自己。
抬眼,對上他殷紅的眼,她顫巍巍地說不出話。
「你一定知道對不對?」
「我……」
「還是,你也認為是我害死她的,所以不願意告訴我?」
唐家凌錯愕。「你在胡說什麼?她……她的死,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是我害死她的,如果她別趕著回台灣,就不會遇上空難!」
「不對,你說過婚期可以延後的!」是她自己想要提早回來,才會搭上那班死亡班機的。為什麼他會把罪往身上攬?那根本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啊!
「……你怎麼知道?」
「因為……她要回台灣時是我去送機,她告訴我的。」
強撐他的最後一絲力氣,在她話落的瞬間被狠狠抽離,段凌桀再無力奢求半點希望了。
他不敢奢求,不敢多想,就怕惡夢依舊是惡夢,太悲傷。
好半晌,他才啞聲說︰「但終究她還是為了我而死,不是嗎?如果不是我,她不會特地回加拿大跟她的父母談判,如果她不去,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了?」
「……那是命。」
「命?」
「對,那是命。」
他輕點頭,笑得空洞。「她為我而死,是命?」
「她不是為你而死,她愛著你,絕對不希望你這樣胡思亂想,更不會希望你為了她而沒日沒夜地工作。」說得太急,喉頭像是被刀狠狠刮著,泛起快要滲血般的痛,她卻還是忍不住想勸他。「既然她已經死了,你就應該忘卻過去,你要重新為自己而活,守住你自己的幸福。」
「幸福?那我跟她約定的幸福呢?我答應要給她的幸福呢……」
「……她已經不在了,你應該把你的愛給其他愛你的女人。」
「我沒有愛……我的心已經死了,怎麼會有愛?」他還在笑,笑得淒惻,教她眼眶泛淚。
「我們相差四歲,我認識她,是在她學說話的那一年,至今二十八年;我愛她,至今十五年……她佔有我大部份的人生,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她依舊還是會在我心中,我不可能忘。」
淚水從唐家凌蒼白的頰面滑落,碎落無聲。
「有一天你會發現,你失去她的日子多過擁有她的日子,那時候你就會忘記這段愛情,也會把她給忘了。」她這麼告訴他,也這麼說服自己。
睇著她,他笑落一滴淚。「如果我活得過下一個十五年,你再來問我,我忘了她沒有。」
「你……」她先是不解,而後恍然大悟。
原來,他沒日沒夜地工作,不純粹只是想要得到她的骨灰,他根本是惡意耗損自己的生命,根本是……慢性自殺!
「你不可以這樣,你這樣子,她……她會哭。」
「我的嘉乃從來不哭,她從來不哭的,她總說笑也一天,哭也一天,她寧可笑著過一生。她與我相愛,她說過今生不流淚,因為她有我的愛。」他垂下濕潤長睫。「我也答應她,絕不會讓她流淚,可是……夢里,她血肉模糊,哭喊著我的名字,她……我救不了她,是我殺了她……」
「不是、不是!」她緊緊地將他摟進懷里。「不關你的事,你不要這樣想,不要這樣想……」
不是的,不該是這樣的!他內心的創傷遠超乎她的想像,他用傷害自己來懲罰自己,存心不讓自己好過。
原來他的愛情已經變成罪惡感,將他箍得死緊……
不行!如果他堅持深陷泥淖無法動彈,她一定要想辦法將他拖出,要還給他原本該過的人生。
唐嘉乃,必須徹底消失。
段凌桀睇著緊擁住自己的顫栗身軀,他應該將她甩開,可是他卻沒有。
沒有原因的,他沒有回抱她,也沒將她推開,只是靜靜享受這個夜晚難得的安慰。
五年……才五年,他的痛,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消失?
也許,只有在他不存在這個世界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