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零售業龍頭四方集團,旗下經營的產業幾乎包辦了所有的民生用品,有百貨、大型賣場、食品研發和異國連鎖餐廳,而它的創建者卓顯,據聞相當仁慈且極富愛心,對于各種捐款向來不落人後,甚至會定期到安養院和育幼院走動。
當然,有的人會認為,這樣的表現純粹是想要博得好名聲塑造企業形象,一方面又可以節稅,何樂而不為?
但,只有跟在卓顯身邊的人,才知道他是個取之于社會,也樂于回饋社會的大善人。
「二少爺,請往這邊走。」
身旁有人輕喚,讓始終看著卓顯背影的男孩緩緩回頭。
「我知道了。」男孩嗓音清朗帶著笑,將心中盼望的、不滿的,悉數收起埋藏。
身為卓顯的孫子,十五歲的卓弁貞擁有一雙超乎年紀,世故又銳利的眼,替清俊而立體的五官點上最妖冶的完美。
他回到一列長桌前,發放各種文具用品和玩具給育幼院童,待發放完一輪後,抓著手上剩余的筆,他不禁看向躲在角落里低聲啜泣的小女孩。
本來出席這種活動的,都是外向活潑的卓煜,但一早卓煜就不知去向,這差事才落在他頭上。
盡避不快,該要他去做的,他也不會逃避。
只是,他討厭育幼院,討厭已被領養,卻仿佛依舊沒有家人的自己。
卓顯膝下只有一個兒子,媳婦進門多年,卻始終不得後嗣,最終在卓顯作主之下,依民間習俗先領養了卓煜,希望能夠因而招子,就在領養了第二個孩子,也就是他時,卓家二代才終于傳出喜訊,取名卓兆宇。
想當然耳,養父母把所有的愛全給了好不容易盼來的寶貝兒子。
「小包子。」看準現場的媒體似乎正在捕捉某些畫面,心思深沉的卓弁貞心里已有打算,將手中的玩具發完之後,拿著僅剩的一支筆,他走到小女孩身邊。
聰明的他清楚知道,不管自己再怎麼努力討好,都不可能得到養父母的疼愛,于是將重心放到爺爺身上,企圖以行動換取包多的注意。
小女孩抬眼,漂亮的五官因為哭泣皺成一團,加上雙眼哭腫,小嘴噘成酸梅狀,乍看之下,確實有幾分小包子樣。
「……我不是小包子。」她啜泣得更用力了。
「小包子,你在哭什麼?」
「我不是小包子。」小女孩非常堅持,抬眼怒瞪著他。
「你到底在哭什麼?」他不耐地皺起有型的濃眉。
「上次那個哥哥呢?」她開始四下梭巡。
「他沒來。」怎麼,他就這麼不被需要?「這是你的筆,拿去。」他善盡職責地將每一樣物品發送出去,盡避受不了最後一個小孩是個愛哭鬼。
「不要!」她抓起筆,丟得很遠。
卓弁貞不語,頭也不回,一雙冷沉的眼盯得她自動鎖住淚,傻愣愣地看著他,感覺自己像是犯下大錯,想道歉又覺得自己沒有錯,不道歉……他的眼神冷得駭人。
就在這當頭——
「發生什麼事了?」有位女記者帶著攝影記者來到這角落。
卓弁貞登時揚開溫煦笑意,將小女孩抱入懷里,輕拍她的背,好看的唇微掀,灑落溫暖字句。
「乖,不哭了,哥哥就在這里,不哭了,好嗎?」他的嗓音低沉裹著磁性,加上規律的拍背動作,有著強烈哄人入睡的催眠效果。
然而,小女孩忘了哭,絕對不是因為他的拍哄。
「卓二公子繼承了卓總裁悲天憫人的胸懷,果真是同出一脈的善心之家。」攝影記者完全被卓弁貞精湛的演技唬住,不住夸贊。
「卓家只有小鮑子才是親生的。」女記者小聲提醒。
「是嗎?」
刻意壓低的聲音依舊溜進卓弁貞的耳里,他假裝沒听見,繼續哄著呆若木雞的小女孩,直到攝影記者拍下照片,與女記者一起離去。
確定沒有人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他隨即將前一秒還抱在懷里安撫的小女孩放回原本的位置,打算任她哭到天荒地老,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成。
「……哥哥,你好會變臉。」小女孩好錯愕,在離開他的懷抱之後,繼續抽抽噎噎地哭著。
「你能拿一張包子臉跟我說話,也算了不起了。」媒體一走,卓弁貞便收拾起笑臉,連渣都不留,俊臉陰沉地瞪著還哭個沒完的小女孩。「有什麼好哭的?你以為哭,就能改變你待在這里的命運?既然已經待在這里了,自己就要堅強一點。」
他是孤兒,卻沒有待在育幼院的記憶,只因他還在襁褓中就被領養,但並沒因此享受到半點父母的疼愛,頂多只有兩份手足情誼,依舊抵不過他心中的渴望。
他渴望被愛,渴望被迫切需要,可惜,在家中排行老二的他身份非常微妙,有種備胎般的感覺。爺爺疼愛卓煜,養父母疼愛兆宇,盡避爺爺待他也不差,但也許是天性貪婪,沒有完全屬于他的一份愛,他寧可不要。
他存在著,卻又像是抹虛影,沒有人看見他,沒有人在乎他的感受,沒有人願意愛他……
豆大的兩泡淚還在小女孩眸底蓄勢待發,卻見她連柳眉都緊緊皺起,很認真的問︰「哥哥,什麼叫做堅強?」
「……」卓弁貞開始後悔,自己干麼為求有所表現,而招惹上這個愛哭又蠢得要命的笨女孩。
差不多相同的年紀吧,家中容姨的外孫女有梅,可比她沉穩又乖巧得多了。
「就是你不能再哭了,哭也沒用,你必須趁待在這里的時間多多學習,等到有一天你離開這里,才能靠自己生活。」說完,他不禁又嘆氣,懷疑她根本听不懂他的話,而他又沒興趣對個幾歲大的孩子說教。
小女孩哭腫的淚眼直瞅著他,似懂非懂,卻好像隱隱約約明白,就算她哭瞎雙眼,父母還是不會回到自己身邊。
想著,不禁垂眼看著父母唯一留給她的一條手鏈。
手鏈非常精致,白K金流蘇狀的鏈身,餃接一個白K台座,上頭嵌瓖著幾顆閃耀的剔透紫水晶,而最特別之處,在于環扣竟是圓形鎖狀造型。
她記得,這是爹地和媽咪結婚十五周年,爹地送給媽咪的禮物,可是手鏈卻是爹地的,媽咪只有一把小巧的鑰匙。媽咪說,那是一把神奇小鑰匙,每轉動一次,就可以許願一次,而那條手鏈,會幫她實現願望。
她一直不懂,想問……如今卻已經沒有機會可以再問了。
想著,淚水無聲滑落,一滴、兩滴,像是徹底決堤,沒有盡頭。
卓弁貞睇著她半晌,冰冷多時的心微微發痛。如果她是放聲哭嚎,他會轉頭就走,只因他向來不接受任性的撒潑,但是她無聲的低泣,哭得好壓抑,反教他煩躁起來。
內心有股陌生又熟悉的情緒被挑起,莫名的共鳴著。
「喏,這個給你。」找了老半天,身上沒半樣東西,他只好將出門前有梅送給他的杏仁糖放到她手中,不忘警告她。「你再給我丟丟看,再丟,你就什麼都沒有。」
小女孩抬眼直瞅著他,腫如核桃的大眼仍不斷滑落淚水。
「不準哭,不要再哭了,再哭也沒有用,知道嗎?」他掏出手帕輕拭著她的臉。
像是懂了,她近乎認命地點了點頭,可淚還是在流。
卓弁貞又看了她一眼,正準備離開,她卻驀地抓住他的褲管,他垂眼一掃,她嚇得直覺想縮回手,但又有些遲疑,畢竟她不想要獨自一人待在這里。
「你想要我陪你?」
她掉著淚,小嘴抿得緊緊的。
「你不把話說出來,誰知道?」
「……陪我。」
「這里有很多人,你確定要我陪?」他直瞅著她。
小女孩不太懂他的意思。今天有好多人來,可是她都不認識,沒有人要理她,只有他……雖然看起來有點怪怪的,不過也不太像壞人……她困惑地皺起眉。
「問你這麼多,你根本听不懂。」他嘖了聲,卻沒拉開她的手,不知怎地,就是丟不下她,只好坐在她身邊,沒再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緊抓不放的小手,心里五味雜陳。
看著她,就像是看見不願承認的自己。
她的淚水,像極他唯有在夜里獨處時,才能展露的心緒。
他渴望有人需要自己,渴望有著專屬于自己的家人,說穿了,他只是孤單。
瞧著她從一開始的丟筆到現在的主動接近,卓弁貞的心隱隱震動著。
那是種被需要的感覺,而他享受著這短暫的交流。
***
後來離開育幼院時,爺爺將一把不過指甲大小的鑰匙交到他手中。
「爺爺,這是什麼?」
「有個小女孩說,你送她一顆糖果,所以她送你一把可以實現願望的鑰匙。」卓顯笑眯那雙精爍的眼。
卓弁貞意會,才知道那女孩骨子里很倔,拿了人家東西,也必定要回報,絕不相欠。
他難以理解,不過才幾歲大的女孩,怎會有這樣的想法?想想,也許是她父母教養得好,可惜,如今只剩下她一個。
打量著那把寬度不過一厘米的鑰匙,他不禁失笑。
這樣的一把鑰匙,到底要怎麼實現願望?
他沒問她名字,不打算跟她太過深入,反正往後他們也不可能再見面,因為明天,他便要遠赴英國留學,幾年過去,她肯定把他給忘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他人生的小小插曲罷了。
抱著這樣的心思,幾年後,學成歸國的他回到台灣,進入四方集團工作,開始開拓自己的世界,發生了許多事,改變他當年近乎憤世嫉俗的個性,讓他不再像是隨風而動的浪濤。
他變成一片海,沉靜而慵懶。
直到今天——
「執行長,難道這就是老總裁留下來的謎題?」
耳邊傳來秘書丘禮安的聲音,卓弁貞不動聲色地將手中的水晶手鏈收妥,擱入木盒里,懶懶抬眼。
「禮安,什麼時候眼楮變得這麼尖了?」歲月在他原就俊美的五官鑿下更深刻的輪廓,濃眉深目,挺鼻潤唇,多層次的發削至肩頭,唇角那抹慵懶的笑,讓他儼然像是從時尚雜志走出的美型男。
「執行長,別消遣我了,是上頭的人要我來探口風的。」丘禮安一臉為難,真的是很無奈。
打從老總裁去世立下遺囑,留下三樣物品給三個孫子,要他們依循他留下的物品去尋找,一旦誰先找到,誰就成為集團的繼承人之後,身為熱門候選人的弁貞執行長身後,就不乏位居董事會核心小組的大老,想要助以一臂之力,推他上龍位。
「無聊。」卓弁貞興致缺缺地垂下長睫,看著桌面的文件。
「話不是這麼說的,眼前卓煜執行長已經退出繼承爭奪戰,就只剩下你跟副總裁較勁,二分之一的機會,當然是有辦法得到就搶搶看嘍。」丘禮安也很想知道跟隨多年的上司,到底是拿到什麼樣的東西。
可惜,遺物是看見了,卻看不出端倪。
「放話出去,我也放棄繼承。」他漫不經心的口吻,就像放棄的是一筆訂單,而不是產值超過百億的四方集團。
如果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說這種話,大可由著他,但在卓弁貞進入集團後,將負責的連鎖異國餐廳這一塊打理得有聲有色,甚至目前全台分店已超過十幾家,且因為賣的不只有代表性的異國料理,還包括當地的家常菜,而在業界闢出一條新路,遠景看好。
所以丘禮安完全呆掉,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逼得太緊,導致上司反彈。「執行長,放棄這種話,不能隨便說說,會有人當真的。」
卓弁貞抬眼,笑得慵懶。「我就怕沒人當真。」
他和卓煜心知肚明,爺爺屬意的人一直是兆宇,而他和卓煜只能是兆宇最有力的左右手,兩人必須齊心平衡集團內部,讓兆宇可以輕松駕馭四方往前走。
如果是十五年前的他,必定非常氣憤難平,但十五年後的他,欣然接受。
「可是——」
丘禮安的話被敲門聲打斷。
「請進。」
門開,一位身著套裝、五官清麗的女子,抱著一迭文件走進來。「執行長,這里有幾份急件,等著簽名。」
她將文件一一攤開在桌面。
卓弁貞抽出筆,略略看過內容之後,一一簽名,隨後,狀似漫不經心地問︰「靜涔,你明天要到歐洲出差?」
「是。」石靜涔收妥文件,狹長的美目一對上他,閃露淡淡的羞怯。
卓弁貞打量著她,眸色有幾分疏離。
石靜涔有張相當漂亮的臉,態度大方,進退得宜,在一年前進入公司之後,便展現果決的行動力,交出亮麗的成績,如今已是采購組的組長。
但,這不是他在意她的原因。
原因出在——她是當年愛哭的小女孩。听說,她在五年前,拿著那條水晶手鏈來找爺爺,請求爺爺資助她上大學。那時,家中正值多事之秋,爺爺將她的事交由秘書打理,直到她畢業之後,便理所當然地進入公司,被分發到他的手下做事。
老實說,眼前的她獨立而堅強,讓他難以將她與記憶中愛哭的包子臉給聯想在一塊。
「執行長?」石靜涔被打量得粉顏緋紅,羞澀地垂下眼。
「記得,南法那家牧場的藍莓起司,要多訂一倍的份量。」他淡淡交代,隨即移開眼,忙著手上的工作。
「……是。」石靜涔失望地應答,抱著他簽好的文件,落寞離開。
「禮安。」
「是。」
「出去,我最討厭被人偷窺。」卓弁貞眼也不抬,懶懶地說著。
「……是。」丘禮安扼腕極了,沒能從那條手鏈看出端倪,就沒法跟其它大頭交代,到時肯定少不了一陣叨念。
待關門聲起,卓弁貞打開精致木盒,取出手煉之後,在軟墊底下,拿出一張字條,上頭是爺爺的字跡,寫著——
彌補你曾失去的幸福。
其實,意思非常的清楚。爺爺交給他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謎題,更不是要他加入繼承人選戰,而是把擁有手鏈的女孩交給他照顧。
只是……
「爺爺,我曾經失去什麼幸福,你又知道了?」他喃著,不禁苦笑。
爺爺竟打算拿石靜涔彌補他曾經失去的,可是,石靜涔又怎會是他想要的?
他和她的交集,只在十五年前的那一天,過了那天,他便將她給忘了,連她送的鑰匙都不知道被他丟到哪去,要不是爺爺將手鏈當作遺物,經由董事會交到他手中,讓他想起那一天的話,他早就忘了當年的小女孩。
如今要他照顧她,對他而言,根本是一項額外的苦差事,哪里算是彌補了?
也正因為如此,打從他收到遺物至今,都一直不願對外公布爺爺留給他的是什麼、要他去做的又是什麼,因為,他完全不想蹚這淌渾水。
他現在一個人,過得很好。
只是,近來偶爾想起那張哭腫的包子臉,會讓他有點後悔,當年為什麼態度不再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