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將黑漿般的藥汁慢慢地咽下,他蹙起了眉頭,雖然自小便已習慣了喝藥,他仍然覺得很苦。果然是個沒有用的身體,在冬天的湖水中浸了片刻,又經過司華一夜的蹂躪,連日來一直高燒不退。司華倒是派了御醫來為他開藥,卻收效甚微。
突然間胸口一陣倒騰,「咯」地一聲,將剛剛喝下的藥都吐了出來。很苦,藥汁和著胃液,又酸又澀,苦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伏在床上,不停地吐著,漸漸地,黑色的藥汁中摻上了暗沉的紅色,口中的苦味也轉成了腥味。心口絞疼,悠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嘴,粘稠的液體吐到了手上,撤開手一看,是血,素白如玉的手上暈染著艷紅的血痕,殷然醒目。吐出了數口血後,倒覺得舒服了些,頭不再發沉,而是輕飄飄地。悠掙扎著下了床,挪到琴案邊,盤腿坐下。
案上的綠綺琴是昨日司華賜予他的。這代表著什麼呢?主人的施舍還是恩寵?悠淒淒冷冷地笑,手指輕輕抹過琴弦,琴音清澈悅耳,余韻裊裊。確實是張好琴。
好琴。
悠拈起了一根弦,重重一挑,「錚」地一聲,弦斷了。手指被斷弦劃破,一顆血珠沾在了瑩白的琴弦上,宛如血淚。
身體的疼已經沒有感覺了,心口的疼卻一直止不住。無聲地,淚水緩緩滴在琴台上。在血中,在淚中,「錚」然之聲不絕,七弦皆斷。
弦斷無音,然後,听見體內似有冰晶碎裂的聲音。
***
叮咚的琴音自水榭上傳來,輕柔悠揚,宛如暮春三月的風,絲絲縷縷地拂過水面,掠起粼粼的波紋。風中似有悲哀的影子,水中似有憂愁的漣漪,但仔細听時,那淡淡的悲哀,那隱隱的憂愁,都被琴弦撥散了,只留下一絲空寂的顫音。
冬日的早晨,天有幾分陰,但是看著悠俯首跪坐在他的面前為他撫琴,司華覺得心情非常好,況且這琴音又是如此地優美,司華半躺在扶椅上,愜意地笑了。
灩月姬將頭伏在司華的肩膀上,縴細的柔荑輕輕地撫模著他的胸口,膩聲道︰「陛下好雅興,今天怎麼突然想到要听琴呢?」
司華意態悠閑地道︰「沒想到朱雀國的祭司長會有如此高明的琴技,不欣賞一下,豈不是可惜了。」
灩月姬撅起了丹蔻般的朱唇,不依地說道︰「我也不輸給他嘛,為什麼陛下平日不夸我呢?」
司華笑道︰「是嗎?我倒是忘了。」
一位體態較小的宮裝少女緩步走上前來。她低頭走著,一面不住地偷眼瞥向正在撫琴的悠,經過悠的身邊時,冷不防腳下一滑,「啊」地一聲尖叫,向前倒去。
悠驚覺眼前一花,他下意識地張開雙臂,接住了那個向他倒來的柔軟溫香的軀體。「錚」地一聲,剛剛續上的琴弦又斷了。
「你沒事吧?」悠柔聲問道。
爆裝少女伏在悠的身上,漲得滿臉飛紅,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事出突然,環立在一旁的侍女們怔了一下,趕緊上來七手八腳地扶起宮裝少女。
司華大怒,推開灩月姬,起身厲聲道︰「怎麼回事,瓔珞,你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被喚作瓔珞的宮裝少女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道︰「皇兄,我……我是來給您……給您請安的。」
司華皺了一下眉頭,不耐地揮了揮手︰「好了,好了,你下去吧。」而後,他轉頭看向悠,重重地哼了一聲,冷冷地道︰「黎羽悠,這張古琴是先王珍藏多年的宮中瑰寶,我將它賜予你,是對你莫大的恩寵,你不止珍惜,反而將其損壞,你可知該當何罪?」
立在一旁的瓔珞急急開口︰「皇兄,不干他的事的,是我……」
「閉嘴!」司華叱道,「這里沒你的事,還不退下!」
瓔珞嚇白了臉,不敢再說什麼。
悠跪在地上,垂首不語。
「不過嘛,」司華走到悠的面前,半蹲,用手指輕輕托起悠的下頜,誘惑般地說道,「只要你開口向我求饒,我這次就放過你,如何?」
悠平靜地凝視著司華,保持著他的一貫的沉默。
好美的眼楮,司華突然發現,那雙凝視著他的眼楮是如此地深邃,幽幽的,宛如月夜里一泓寧靜的秋水,吸引著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陛下……」灩月姬見司華半晌沒有言語,忍不住喚了一聲。
司華猛然深吸了一口氣,倏地站起身,冷笑道︰「很好,黎羽悠,我倒要看看你能強到幾時。」說罷拂袖而去。
灩月姬帶著侍女們跟著走了,瓔珞猶豫地回頭望了幾次,終究不敢留下來。
悠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
入夜,下起了小雪。
攬月閣內燃著數盞宮燈,壁爐內火光熊熊,沁人的寒意完全被阻隔在室外。司華與雲梵煙正坐在燈下對弈,雲梵煙下了一個黑子,若無其事地開口道︰「適才,瓔珞公主對我說,陛下今天大發脾氣了。」
司華皺了一下眉頭,不悅地道︰「真是個多嘴的小丫頭。」
瓔珞是司華同父異母的妹妹,雖然名為公主,但因其生母出身卑微,她在宮中其實沒有什麼地位。司華與瓔珞難得見上幾面,對于這個妹妹,他並沒有太深的印象。
雲梵煙委婉地勸道︰「陛下,其實琴弦斷了,叫工匠再換幾根新的便是了。區區小事,您又何必放在心上。」
司華沒有回答,心不在焉地拈起一個棋子,抬眼望向窗外。從攬月閣上望去,可以看見遠處的水榭。寒夜中,悠依舊跪在那里。
雲梵煙幽幽地嘆了一口氣︰「琴弦斷了,可以再續;有些東西要是被損壞了,就再也無法彌補了。不知陛下可否明白這個道理。」
「你剛才說什麼?」司華收回了目光。
「沒什麼。」雲梵煙換了話題,「我覺得陛下今天似乎沒有什麼心思。」
司華放下手中的旗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推棋盤,煩躁地道︰「算了,不下了。我有些累了。」
「那麼,雲梵煙這就告退了。」雲梵煙退了出去。臨出門前她回頭望了司華一眼,欲言又止,司華凝視著散亂的棋盤,沒有注意到她。
內待上來撤走了棋盤,奉上了一杯熱茶。壁爐里的木炭燒得劈劈作響,司華把玩著茶杯,心緒不寧地將目光投向窗外。
雪越發地下大了。
猛然,司華擲下茶杯,立身而起,大步向門外走去。內待們忙不急疊地跟了上來,司華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瑟瑟的寒風中,那個跪在地上的人影看上去顯得分外縴弱,雪不停地落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卻一動不動,保持著似乎亙古不變的姿勢。
很冷,真的非常冷。悠覺得很奇怪,身體已經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了,什麼地方還會冷呢?
司華踏著一路的薄雪走到悠的面前,悠木然地抬起了頭。司華不能確定悠是否在看他,因為,那雙美麗的眼眸中,此刻只有一片茫然。深邃而迷離的眼波如水,漾起一絲一絲的漣漪,慢慢地滲透夜的寒冷。
有人來了,悠這樣告訴自己。會是什麼人呢?悠很想看清楚,可是視野卻一片模糊,只有白茫茫的雪在舞動著。漸漸地,他的意識也模糊了……
看著悠緩緩地倒在他的腳下,不知為什麼,司華忽然有一股沖動,很想伸手扶住悠。可是他的身子身微微晃了一下,終究沒有動。
靜靜地,俯首凝視著伏在地上的悠,司華覺得今夜似乎特別地冷。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間,悠覺得有人溫柔地抱起了他。是在作夢吧,悠迷迷糊糊地這麼想。
身體被輕輕地放到了柔軟的床衾上,麻木逐漸消去,寒冷的感覺卻更加清晰地向他襲來。
「冷,我好冷……」悠夢囈般地念道。
冰冷的唇被吻住了,濕透的衣服被褪了下來,一個炙熱的身體緊緊地貼住了他。肌膚相親的感覺非常好。悠在朦朧的睡意中感受著這份溫暖,覺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