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寒 第七章 睡蓮

艷陽高掛。夏蟬低鳴。午後的空氣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炎熱。快到了。灩月姬不知為何又停住了腳步,若有所思地輕擰起秀眉。良久,身後的侍女碎步上前,恭聲稟告道︰「殿下,奴婢是否要去通報一聲?」

灩月姬冷哼了一聲,擺擺手,重又舉步向前。

悠靜靜地立在窗前,沉浸在恍惚的沉思中。

這里是司華的寢宮,自從瓔珞被逐出宮後,司華便一直將他留于此處。窗外,明亮的陽光晃得刺眼,夏風自由地穿梭于草木之間,引得葉兒一陣亂顫。窗內,陽光照不到他的身體,只有淡淡的陰影籠罩著,連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轉,沉重地凝滯著。悠將手臂伸出了窗外,陽光接觸到指尖,很燙。他微微嘆息,又緩緩地縮回了手,將手指放到唇邊,陽光的氣息卻已經散了。

突然,房門重重地被推開了。悠微微一驚,驀然回首。

一位艷麗的華服女子帶著一群侍女傲然而入。

東御灩月姬——司華的正妃。悠凝視著這個盛氣凌人的女子,臉上波瀾不動。

「大膽!」一位侍女斥道,「還不跪下參見灩月姬殿下!」

悠一動不動。

「算了。」灩月姬強按下心中的不悅,走近悠,矜然地上下打量著他。

淡漠的眼神。空靈的氣息。眉目之間嫣然流動著似水的清雅。灩月姬從來未曾想過,一個男子也能給人如此幽麗出塵的感覺。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什麼司華要把悠帶回來,為什麼要把悠留在身邊。

一向專寵的灩月姬敏感地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司華的眼中不再有她。是因為眼前這個清雅似水的男子嗎?無可抑制地,一股楚楚的酸味從她心頭升起。

灩月姬睥視著悠,冷冰冰地問道︰「黎羽悠,我問你,陛下近來是不是經常留你在寢宮里?」

悠沒有開口。

灩月姬沉下臉來,寒聲道︰「黎羽悠,你好大的膽子!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

悠冷冷地瞥了灩月姬一眼,別過頭去,不再看她。

「放肆!」灩月姬忍無可忍,抬手一記重重的耳光甩在悠的臉上。

悠的嘴角泛起一絲淺笑。他伸出手,修長的指尖輕撫著自己發紅的臉頰,淡淡地笑道,「你知不知道,男人最不喜歡的,就是你這種沒有風度的女人。」

「你……」灩月姬指著悠,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她咬了咬牙,惱羞成怒地道,「好!黎羽悠,我今天倒要你看看,我到底多有風度!」

深吸了一口氣,灩月姬厲聲高叫道︰「來人哪!去把鞭子取來!」

內侍忙不急疊地取來了一根虎皮鞭。

「給我打!」灩月姬恨恨地道,「給我好好教訓這個不知輕重的奴才!」

持鞭的內侍看著悠那張秀麗絕倫的臉龐,稍微猶豫了一下。

灩月姬的怒意愈濃,鐵青著臉喝道︰「還不快動手!」

內侍不再敢怠慢,揚起了鞭子。

灩月姬臉上露出了冷酷的笑容。

凌厲的鞭子帶著尖銳的呼嘯聲狠狠地抽在悠的身上。近乎麻痹的痛感襲卷著悠的身體,火辣辣的感覺從肌膚滲透到了骨髓深處。他緊緊地咬住泛白的下唇,掙扎著不讓自己叫出聲來。單薄的羅裳被撕裂成了羽蝶狀的碎片。殷紅的血無聲地濺落到淨白無塵的雪松木地板上,染出了一地華麗的緋痕。

血之緋痕。

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無止境的眩暈,無止境的迷茫。在時間的靜止中,悠接觸到了自己血的溫度,融合著粘稠的潮濕,柔柔地環繞著他……

冰冷。

暗黑的冰冷,一寸寸,一分分,密密地包圍住了悠。看不見一絲光,听不到一點聲,只有他一個人,在漫無涯際的暗黑中孤獨地徘徊著。誰?誰能來救救他?悠惶惶然地伸出手,想抓住些什麼。有人接住了他的手。寬大厚實的掌心傳來了溫暖的熱度,為他驅散了徹骨的寒意。

忽然間,冰冷變成了灼熱,悠覺得口干舌燥。︰「水……水……」他喃喃地念道,一股清甜的水流入口中,順喉而下,潤澤了悠難以言喻的干涸。掙扎著,他勉強睜開眼楮,卻赫然發現司華的臉正緊貼著自己。

「我……這是怎麼了?」悠極力想理出一個頭緒來,可是腦海里卻是一片混亂。

司華手中端了一個杯子,他含了一口水,又將身子伏下。

悠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司華的唇已吻了上來。清水自司華口中流入,悠在恍惚中沒有任何排斥,對水的渴求反而使他下意識地吮吸著,吮吸著那甘露般的感覺。

終于,悠平靜下來了,沉沉地又閉上了眼楮。

環繞在司華身後的十幾位御醫松了一口氣,將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回去。兩天前,司華像發了瘋似的,招來了宮中所有的御醫為重傷昏迷的悠療治。御醫們被告知,如果黎羽悠出了什麼差錯,青龍王就要他們全體拿命來陪。御醫們誠惶誠恐,和青龍王一樣兩天兩夜不曾合眼,使出渾身解術救治悠。

幸好悠平安無事地醒過來了,御醫們恭敬地退出了。

司華小心翼翼地為悠把被角掖好,「悠……悠,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了,不會……」在朦朧的睡意中,悠听到有人在他耳邊低聲傾訴著。

是嗎?不會讓他受任何傷害嗎?仿佛有人對他說過同樣的話。是誰呢?悠已經記不起來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大雨過後,晶瑩的水珠輕盈地散落在流動的風中,為夏的清晨平添了幾許涼爽。

湖面的水榭中,悠倦倦地任司華抱著自己半臥在竹藤軟榻上。

司華的手滑過了悠的頸項,接觸到了一道深紅色的傷痕,他的指尖微顫了一下。悠覺察到了,他側過頭,避開司華的視線,兀然開口道︰「你殺了灩月姬嗎?」

「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對我說話。」司華輕輕地轉過悠的臉,讓他面對著自己,用平緩的語調道,「是的,我殺了灩月姬。」

悠垂下了眼簾,幽幽地道︰「是我害死了她。

「不。」司華淡淡地道,「是她害死了自己。」

悠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司華道︰「你真是個無情的人。」

「是嗎?」司華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絲失落,「你是這麼認為的嗎?」

悠不答話,他的目光越過司華,落在湖中的一朵睡蓮上。女敕白得近乎透明的花瓣上掛著幾點雨珠,嫵媚地飄浮在碧波微蕩的湖面上。陽光溫柔地灑下,為鮮濃欲滴的蓮萼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霧。美麗的花朵,在這當令的時節開得正盛。可是夏季過後呢?無論是它的清香,還是它的嬌艷,都將隨風而去吧。人生無常,花事無常,就像……灩月姬一樣。悠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他不希望有人因他而死,雖然早就知道了灩月姬的結局,可是,現在想起來,悠的心里仍然有一股化不開的惆悵。

「你在想什麼?」司華更緊地摟住了悠的肩膀。

「沒什麼。」悠收回了視線,微掙著,想推開司華,卻牽動了身上的傷口。

「啊……」他忍不住低叫了一聲。

司華連忙縮回了手,柔聲道︰「很痛嗎?」

「嗯。」悠覺得有些難受,懶懶地閉上了眼楮。長而濃密的睫毛在悠雪白的肌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隨著他的呼吸輕顫著。

司華痴痴地望著悠,眼中流露出了連他都自己無法察覺的憐惜。

已經忘了,從什麼時候起,那雙比夜還深、比月還清的剪水眸子開始佔據了他的整個心房。當記起來的時候,已經揮不開,也抹不去了。

再也不願嘗試了。司華再也不願嘗試當看到悠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時,那種心如刀割的痛。沒有任何人可以踫悠,悠是屬于他一個人的。能夠讓悠受傷、能夠讓悠流淚的,只有他。

司華探身,從水中摘起了一朵睡蓮,揉碎了它。細細碎碎的花瓣纏綿地飄落到悠的衣衿上,驚醒了他。

「悠。」司華貼近悠的臉頰,低聲道,「告訴我,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悠的嘴唇動了動。但突然,司華飛快地伸手捂住了他的口。

「算了。」司華苦笑著喃喃道,「我不想知道了,你還是不要回答好了。」

一陣風掠過,睡蓮的花瓣輕飄飄地飛起,在空中旋舞著、搖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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