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了一個星期,沈博文還是做了跟上星期日一樣的義式三明治,又多烤了一個起司蛋糕,開車前往夏明眸的住處。
她刻意保持距離的姿態,和那個陌生男子親密叫她「明明」的聲音,一直重復在腦中出現。
他原本就不是個死纏爛打的人,她已經有男朋友的猜測更讓他止步。
但是,決定讓自己冷靜一下的結果是——整個星期都像一窩螞蟻爬到心底,咬得他坐立難安。
丘比特的箭肯定有毒。可以讓她的一個笑、一個頑皮的表情、一句話不斷重播,播到他精神瀕臨崩潰。
再不見她,他可能會發狂至死。
遠遠地,見到公車站牌下一個令他起死回生的身影,是夏明眸!
夏明眸手中抱著一個大紙袋等待三十分鐘才一班的公車,今天又誤點了。
夏日艷陽的酷熱蒸得她雙頰泛紅,汗水沿著發際流向背脊。
「啊——」一個猛烈的撞擊使她手一麻,紙袋往下墜,里頭的紙張散落一地。
她忿忿地看向那個已經滑遠的小孩子,居然在人行道上玩滑板!撞到人也下懂得道歉。
她趕緊蹲下來拍乾淨沾了泥沙的紙張。
一陣黑煙撲上她粉女敕的臉,等到閉上眼再張開,只听見汽車引擎轉動的巨響後,留下一片沙塵。
「我的車……等等啊——」加快手邊速度將東西揣在懷里,邁開步伐追著前方的公車,拚命地招手。「我要上車——」
跑了將近五十公尺,她才終於放棄。
不會吧……
她喪氣地踢了顆地上的小石子,又要在大太陽下再站三十分鐘,都是那個臭小子,下次被她攔到,非抓起來毒打一頓不可。
咒罵的同時,一個影子靠近,覆上她腳下的人形。
沈博文原本在心里大罵那個撞到夏明眸的小孩,後來見她追著公車,突然冒出一線生機,趕緊將車停妥,走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兒背後。
「明眸,你要去哪里?我載你去。」
熟悉的渾厚嗓音,讓夏明眸一口氣梗在胸口,久久無法發聲。原本的沮喪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股……想哭的委屈?
同事的嘲諷、擔心他生她氣的想法、每天都對著她笑但不會說話的空姐、愈來愈遠的公車……
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更惡毒的話不是沒听過,一個人生活也過了這麼多年,台北的公車司機誤點加橫沖直撞更不是新聞,但為什麼……在听見他的聲音後,突然覺得,這些都變成她無法承受的委屈……
「明眸?」他走到她面前,見她一直垂著頭,擔心地問︰「是不是剛才撞傷了哪里?還是扭到了?」連忙檢視她的手肘,又蹲下去模模腳踝。
一滴水落在灼熱的柏油路面,一瞬間被蒸乾,隨即又落下一滴……
沈博文抬起頭……
見到從她下巴滴落的眼淚,一道銳利的痛楚劃過心頭肉,他急急起身將她擁進懷里,揉著她直順柔軟的頭發。「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別哭了。」月兌口而出的居然是「對不起」?不管如何,讓自己喜歡的女人哭泣,就是男人的錯。
听見他沒頭沒腦的道歉,夏明眸又哭又笑,捶著他結實的手臂。「你不是不理我了?」
她的話,讓沈博文感到驚喜,她的意思是在責怪他的失蹤嗎?難道,她也很想見他?
「我以為我每天纏著你,讓你覺得心煩。」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那你又出現干麼?!」意識到自己語氣里的撒嬌意味濃厚,不好意思地掙月兌他的懷抱,反射地又想欺負他。
「因為實在很想你。」雖然口吻有那麼點無辜,但眼神明亮,直直地盯著她瞧,一秒都不想移開。
那灼熱的目光比陽光直射在臉上還教人發燙,她瞪他一眼。「反反覆覆,自相矛盾。」
「就算把雙腳銬上腳鐐,身體綁在椅子上,結果還是沒辦法克制自己想來找你的念頭。」
她輕哼一聲,扳過他的身體,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
「怎麼了?」沈博文扭頭往後看。
「找黏在你上的椅子啊!」
「呃?」反應過來後,手臂往她頸子一攬,收進自己的臂彎。「我怎麼沒發現你這麼皮啊!」
「誰教你說話這麼夸張,才跑一個星期的業務,就變得油腔滑調。」她笑著躲避他的彈額攻擊。
「不這樣形容怎麼能表示我是多麼努力地自我克制。」
「想找就找,憋什麼?」覺得他真奇怪。害她還以為他生氣了,結果是怕煩她。
「看你和男朋友在一起,不想打擾嘛!」
她攏起秀眉。「我什麼時候有男朋友了?」
沈博文突然眼楮一亮。「上星期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的,不是你男朋友?」
「當然不是。」她打量他乍然欣喜的臉龐。「我有沒有男朋友跟你來不來找我有關系嗎?」
「當然有關系!」他喊著,又突然轉為吞吞吐吐。「如果……我說……我想追你呢?」低著頭,一只涼鞋在地面上蹭著,不敢看她的表情。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向異性表白。
一個大男人,做著女人嬌羞的模樣,說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
「啪」地一聲,沈博文的手臂立刻浮現紅印。「一點都不好笑。我要回去等公車了,再見。」
他的臉,看起來像在搞笑嗎?沈博文肩膀垮了一半。明明陽光那麼刺眼,怎麼感覺有一片烏雲從頭頂上飄過。
「等等,你要去哪里,我送你過去。」哀悼三秒鐘後,沈博文追上夏明眸。
「不用了,公車很快就到了。」她看看手表,如果不誤點,只要十五分鐘。
「好啦,讓我載你啦!我車上還有好吃的早餐和蛋糕,我自己做的喔!」他拉著她的手,像極了女孩子對男朋友撒嬌的無賴。沒辦法,遇上她,所有男性的尊嚴和骨氣全都得拋到一邊去。她,太強了。
「不要!」死抱著懷里的紙袋,她不想向他說明自己要去的地方。
「糟糕……」他暗吟一聲。
「怎麼了?」
「快點——」一把搶過她的紙袋,拉起她的手就往前沖。「我的車還停在紅線上,警察先生已經走近我的車了。」
連忙將夏明眸塞進車里,向人民保母彎腰致意。
「抱歉、抱歉,馬上開走。」
那名警察臉色有點難看。「下次和女朋友吵架,挑個有停車位的地方。」冷冷地警告幾句,似乎也沒有要強制開單的感覺。
「不會,不會再吵了,我們會相親相愛一輩子,謝謝警察大哥的關心。」關起車門就急急踩下油門。
車子已經駛離,夏明眸才回神,紅著臉指控他。「喂!你這算綁架。」
當她听見那位警察說她是他「女朋友」,而他居然還跟警察哈啦起來,心髒突然產生不規則的跳動。
「警察大人說要找到停車位才可以和女朋友吵架,我現在是該載你到目的地,還是找停車位?」
「我要自己搭公車。」想設陷阱,她才不會上當。
「公車站牌附近全都是紅線,不能停車的,警察大人說……」
「啊——」她突然大叫,打斷他的喋喋不休。「算我怕了你,載我去三峽。」
她終於明白面對一個喜歡「死纏爛打」加「斷章取義」的男人,真是有理說不清。
「遵命!」沈博文得意地揚起嘴角,伸長手從後座提過一個三層保鮮盒。「我做的早餐,賞個臉,試吃一下吧!」
他漸漸懂得身邊這個可愛的女人的個性了——心軟、嘴硬、別扭又不會演戲,明明肩膀那麼小,卻要裝得孔武有力,明明心里難過,又要表現出一點都不在乎……傻得讓人、心疼。
「別說你不吃,這個義式三明治是我早上六點起來準備,昨天晚上……」
「吼——我要吃了啦!」
「乖……」沈博文假裝看左邊方向鏡,喉嚨發出一個短促奇怪的音,像汽車發動一下又突然熄火。
那個要憋住的笑意,差點讓他嗆到。
夏明眸不疑有他,拈起一塊吐司烤得酥脆,夾有新鮮蔬菜和水果、煙燻火腿,切得大小適中的三明治,往嘴里一塞……
眼球表面拂過一絲酸楚,望向窗外。第一次感受到這種無賴式的關心,偏偏她又無力抵抗。
覺得自己變軟弱了,出社緩 ,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現在卻想趴在他胸膛,大哭一場,向他抗議,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
車子停在育幼院門外。
兩層樓高的房子,門外種滿了各種花草植物,右邊一小塊一丘一丘隆起的田地,種著高麗菜還有像九層塔、蘿卜這類的食用蔬菜。
「你來這里做義工?」沈博文跟在夏明眸後頭。
她驟然停下步伐。「我在這里長大。」吸口氣,冷靜地說︰「你可以回去了,回程我自己搭車。」然後低著頭往里頭走。
他呆立在門口,對她情緒上的轉變感到不解,剛才還有說有笑的……
「她在這里長大?」沈博文細細思考這句話的意思,再將她那些反覆的情緒以及拒人千里的個性串起來……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所以,她抵死不讓他載她來?
這個傻瓜,她到底是怎麼看他的?以為他會因為她的成長背景而看輕她或是遠離她嗎?
沈博文氣忿地想把她抓來按在膝蓋上,好好打一頓。
雖然心里這麼想,但定進屋內,看到夏明眸被幾個年紀不一的大、小孩子圍成一團,嘴角掛著的是寵溺而滿足的笑意,所有的怒氣全消了。
「明明,這是你朋友?」一位清瘦,臉上堆滿慈祥的老婦人問。
夏明眸轉身,眼中有著驚訝。「你怎麼還沒走?」
「我一個人不認得路。」他笑臉盈盈地扶著老婦人。「我叫沈博文,這是我自己做的起司蛋糕,要給小朋友吃的。」
「嘩——嘩——」夏明眸身邊的孩子立刻陣前倒戈,投向敵軍。
沈博文朝她揚揚眉,頗有挑釁的味道。
「不行!」她用力一喝,所有聲音都靜止了。
十幾顆烏黑的眼眸,濕潤地望著她,讓她有種從天使變身為撒旦的無力感。「全部都進教室,上完課才可以吃。」
「喔……」小朋友鼓著臉頰,垂頭喪氣,魚貫地走進教室。
「溫媽媽,我進去了。」她別扭地不看他,也不管他一個人無不無聊,逕自抱著紙袋進去幫小朋友做課後輔導。
現在的學生大部分都在課後上補習班,學校的老師甚至略過基礎教育,直接從中階的課程開始,對於貧困家庭的小孩而言,根本很難趕上進度。
夏明眸不希望孩子們有自卑的想法,每個星期天,都到育幼院幫院童做課後輔導。因為每個孩子課程內容不同,光準備資料便需要不少時間。
沈博文擅自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位置上。說是教室,其實是由高高低低的舊書桌拼湊而成。他看到牆壁旁擱著他們合力完成的置物櫃,里頭放著積木以及一些略有破損的玩具。
他看得出教室里的一桌一椅,都經過夏明眸的巧手整修過,雖不新穎卻顯得溫暖而乾淨,維護得很好。心里對她的疼愛又更增添一分,而這一分,幾乎就要滿溢。
夏明眸蹲子,耐心教導孩子做作業,卻一直感受到後方投射過來的注視,原本流利的言語,幾次打結,引來孩子奇怪的眼光。
她乾脆站起來,從書架上抽出幾本書,堆在沈博文的桌上。「看書,別亂瞄。」
他手長腳長,窩在明顯太小的椅子上,膝蓋幾乎和桌面同高,居然還一臉幸福洋溢地笑得像個傻瓜。
「愛麗絲夢游仙境、青蛙王子、三只小豬?」他乖乖地按著夏老師給的課程翻起書來,不一會兒,目光又忍不住苞隨著她的身影。
而這個身影,正向他走來,愈來愈近,他仰起頭,燦爛一笑。
「這個小朋友上課下專心,罰你到外面幫溫媽媽打掃房子。」夏明眸兩手插在腰上,氣呼呼地說。
前面傳來小朋友的竊笑聲。
「老師……」沈博文無辜地站起來,低低望著她。
真的好美,無論是生氣還是微笑,都讓人難以移開視線,尤其她還擁有一個善良而真誠的美麗心靈。
「不準狡辯。」擔心他又用長篇大論淹沒她,趕緊先阻止。那仿佛從天罩下的身影,讓她的氣勢軟了一半。
「好吧!」他嘆口氣。「我承認老師太美,容易讓人分心。雖然這不是我的錯,但是,我還是會乖乖听話。」
呃……這……這是公然挑逗嗎?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含情脈脈的眼神?她逃避他的眼波攻擊,急忙將他推出門外。「到外面待著,不許進來擾亂我。」
他反身握住她柔軟的小手,低聲地問︰「我讓你心亂了嗎?」
她像被火燙著一般,將手抽回來,另一只手下意識地揉著。「什麼……跟什麼,你再不走,我真的要把你綁在椅子上了。」然後,逃命似地沖進教室,留下一臉興味盎然的沈博文。
沈博文和溫媽媽坐在前庭院子里的樹下,兩張長條板凳,中間一個用漂流木拼裝組成的長形木桌,樸拙而原味。
「這些桌椅是明明十三歲的時候和其他在這里長大的院童做的,台風過後,幾個孩子跑到暴漲的河邊撿木頭,還差點被水沖走。」溫媽媽啜著熱茶,眯著眼回想。
「回來被我痛罵一頓,她倔著臉還是把它完成了。後來才知道,有個小朋友的同學說她家有個美麗的庭院,邀請大家到她家烤肉野餐,卻不讓她去,她傷心地告訴明明,幾個孩子就決定自己在育幼院里野餐。」
沈博文著迷地听著溫媽媽敘述小時候的夏明眸,想像著她堅毅的眼神和倔強的個性,像只母雞拚命保護羽翼下的小雞們,他會心一笑。
「她雖然經常因為打架而傷痕累累,不過,功課卻一直名列前茅,沒讓人操心過。就是什麼事都悶在心里,讓人心疼。」
「打架?」沈博文瞪大眼,她的另一個面貌再度讓他心驚瞻眺。
「是啊!她的保護欲很強,自己受委屈沒關系,若是知道有人欺負其他院童,就算對方人高馬大,也不管幾個人,沖上去就要討回公道。」她噗哧笑了一聲。
「有天,幾個國中生男孩子找上門來,說要拜她做大姊頭,我才知道她打架都打出名口了。」
「哇——」他連嘴巴都張大了。「後來呢?」
「後來,她義正辭嚴地教訓他們幾句,要他們考進班上前三名她才考慮看看,日子久了,大家就變成好朋友,也幸好他們的行為一直都沒有偏差。不然,我真的要一個頭兩個大了。」
看著溫媽媽面帶笑意,沈博文一陣感動。他們的生活肯定不是十分寬裕,但是,可以感覺到家人的溫暖與團結。
「明眸的父母……發生了什麼事嗎?」
溫媽媽望向沈博文,表情變得十分嚴肅,仔細打量他的眼眉。
「我喜歡她,也心疼她,更想照顧她,如果不方便說也沒關系,這不會影響我對她的喜歡。」他誠懇地表達內心的想法,他知道眼前這位老婦人,對夏明眸的愛不比親生母親還少。
溫媽媽拍拍他的手,眼神柔和了下來。
「她母親是在寒流中凍死的,可能因為長期的饑餓以及身體狀況下佳,經不起連日的低溫,在天橋底下被其他流浪漢發現。那時我在醫院照顧一個孩子,注意到坐在走廊上裹著毛毯,安靜不說話的明明。詢問醫院里的社工人員,了解她的狀況便決定帶她回來。那個時候我只收養兩個孩子,後來,我先生過世,我才決定—輩子投入這個工作。」
沈博文一陣鼻酸。「溫媽媽,您真的好偉大。謝謝您、謝謝您照顧明眸。」忍不住靶動地摟過老婦人的肩膀。
如果不是這麼慈祥善良的女人,夏明眸也許會被送到環境更差、或是根本無法預測未來變數的家庭里。
他心中暗暗決定,要付出自己的心力,與夏明眸一起照顧這些處在艱困環境中卻努力活得更好的人。
兩人愉快地談天說地,溫媽媽繼續爆出夏明眸小時候的糗事,一直到听見孩子們歡呼下課的聲音才起身招呼他們吃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