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輪休時候。
以前,高山都會很期待輪休。在認識相葉以前,他可以一整天待在家里,睡到中午都不會有人管他,或者到外面去看場好電影,吃個飯,逛街,整理房子,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後來認識相葉以後,他也會高高興興地起床,動手做自己前一天研究出來的菜單,拿著三層豪華便當到人家家去——起吃飯,聊天。
今天的高山早起,卻不知道如何是好。
相葉昨天沒在店里出現,連個電話也沒有。他不知道相葉會不會在忙,不希望別人打擾,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照常做料理過去給他,免得他忙過度,餓壞肚子卻沒人理會。
如果他在等待自己的話怎麼辦?也不好一聲不響地失蹤。
而且高山有種預感,如果自己今天不去的話,相葉很有可能會說以後都不用去的話,從此兩人又恢復成過去那種形同陌路的關系。
說什麼也不能讓這發生。
一旦下定決心,高山離開床鋪,在廚房開始動手切菜。
綜合所有相葉愛吃的東西,也加入一些肉類來平衡過度的菜以後,高山看看時鐘,慌張地跑到房間里換衣服。
「慘了,快遲到了!」
他隨便挑了一條牛仔褲和一件針織襯衫,確定自己東西都帶齊以後快步跑到車站。
用布巾包起來的便當很明顯的可以看出里面是什麼,再加上隱約還傳出陣陣香味,讓周圍的人都不時望向他。
已經習慣的高山大方地把便當提在手上,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相葉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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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葉?
看到眼前的人,高山睜大眼楮愣在原地。
是相葉嗎?不,不是他。那會是誰呢?
開門給高山進來的男子對他露出親切無比的微笑。那爽朗的氣質是在相葉身上找不到的。
幾乎和相葉一樣的臉蛋,頭發卻梳得很整齊,身穿的暗色西裝……老實說高山以為他穿淺色系列會更好看。
「高山。」相葉在男子背後出現。「進來吧。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我哥哥,雅史。」
「你好,我弟弟一直以來受你照顧了。」雅史主動伸出手來,和高山相握。
「哪兒的話,是我一直受令弟照顧才是……」
兩個人並排在一起才明顯的看出不同,但是高山相信如果在路上看到任何一個的話,他都要仔細看清楚到底是弟弟還是哥哥才敢出聲。
「你們兩個接下來要去吃飯嗎?那我不打擾你們了。」雅史看看手上的表、把外套穿好。「我接下來要去見客戶,不然我很想加入你們的。就留到下次吧。」
「好的,請慢走。」高山代替站在一旁,雙手抱胸的相葉說道。
「慢走。」
「直樹,有空回家看看。媽媽也很想念你。」雅史在離開以前對他說。
相葉只是點頭,沒有承諾。
由始至終,相葉都露出憂郁的神情,以謹慎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哥哥。
直到門合上,相葉小聲地呼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似乎瞬間放松不少。
「抱歉,我哥哥沒事先通知就來了。」他轉向高山,對他微笑。
「不會,我不在意——」高山發現自己被相葉那笑容深深吸引,甚至忘了自己前來的目的。「我、我本來還擔心今天來會不會打擾你了,因為你好像很忙的樣子。」
「很忙,不會啊。」率先走進起居室的相葉回頭奇怪地看向高山,忽然了解他說的是什麼事。
——自己昨天沒有和高山會合,高山以為他在忙。
「對不起,昨天臨時有事,也忘了打電話通知你。」他抱歉地說。「你等很久嗎?」
「不會,只等了一會兒。我們一開始就說好的如果你有事就不要在意我。」
憂郁的心情煙消雲散。高山心情良好地把便當拿出來,在相葉面前一個個打開。
——他是因為臨時有事才失約,而且覺得愧疚。這就表示他也在乎我的。
斑山為自己心里的解釋感到滿意。
「可是高山說過,一個人吃飯很無聊吧?」按照往常,相葉很客氣地說一聲「我要開動了」才挾菜,很明顯地有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
「嗯,可是我已經是大人了,我會忍耐。」雖然昨天那一餐吃得真的很不好受。
明明是一樣的牛肉飯,為何會食不知味呢?快快吃完之後接下來的時間也不知道怎麼消耗,只會坐在街道上的板凳乾發呆,最後真的受不了而提早結束休息時間,回到工作崗位上。
罷好在場的老板看到他回來,還嘲笑地說︰「我不會付你加班費哦!」
「不過你哥哥特地來探望你,不多陪他沒有問題嗎?」高山擔心地問。
「沒關系,反正我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
「你們兩個好像。」
「咦?」相葉這才從食物里抬起頭來。
「你和你哥哥。剛才看到他幫我開門,我以為是你。」
相葉很不可思議地抬頭看高山,似乎不明白他剛剛講的話。
「我們一點也不像。」他低頭,肩膀無力地下垂。「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們像。哥哥比我優秀很多,年紀輕輕就是公司業務部的組長,還跟專務的女兒相親結婚,住獨立洋房……」
——糟糕,好像說了不該說的事。
斑山沒想到一句簡單的評語讓相葉這麼沮喪。他應該發現到雅史哥哥不是一個可以拿出來的話題。這不是看相葉的行為就可以看出來了嗎?
「我大概永遠也比不上他吧!而且老是要家里人擔心。」
相葉閉起眼苦笑,筷子也停下不動了。
——就連剛認識的時候都沒這麼尷尬……
「相葉你的能力就是寫出好作品。」嘴巴不由自主地吐出腦中運轉的話。「你有敏銳的觀察力,不然不可能成為學者或作家,而且你也出版了不少書,這是你哥哥一輩子也不可能做到的事。你應該要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
相葉無言地注視自己放在桌上手臂,上面有一條明顯的青筋沿著手臂伸到手腕,然後漸漸淡出。
「你說得對,我應該對自己更有自信點。對不起,跟你抱怨這種事。我好像很幼稚——」
「不會的,我喜歡你這點。我覺得這樣很可愛。」
看他的表情,便很明顯地知道相葉並沒有釋懷。他會說那些話只是想停止這沮喪的話題。
斑山沒有戳破他的謊言,反而配合他。
「……可愛這種形容詞不應該用在男人身上吧?」
「啊,我剛才說可愛嗎?」
相葉點點頭,有點哭笑不得。
這下子輪到高山的筷子愣在半空中,一臉呆滯的表情。
「還說喜歡我這點,听起來好像我媽會說的話。」相葉若無其事地繼續吃,有說有笑。
可是高山卻如坐針氈。
——不會吧?真的危險了……
斑山仿佛听到體內的警鈴大作,而且是十萬火急的那種——高山體內有一個不怎麼實用的警鈴。
還記得第一次听到那警鈴的聲音是在十七歲的時候。
那時候的高山就讀政府高中,長得不錯,功課中等,是田徑部的部員。
說他沒有女孩子喜歡是騙人的。每次練習的時候,旁邊一定會有三四個女生是沖著他來,想趁機靠近他,然而高山對她們任何人都沒有興趣,所以一直沒有和特定的女生交往。
斑二將盡的時候,身邊的朋友多數都已出雙入對,讓他意識到自己也是該試試看和女生交往了。結果他答應了第一個上來對他告白的女生。長得不錯,很可愛,朋友都說自己賺到了,第一個就是高級貨,可是高山卻一點感覺也沒有。
那年耶誕節,約了女朋友一起出去慶祝,送她自己精心挑選的可愛項鏈,選一家不錯的餐廳吃飯,看完電影以後就回家,一切都那麼自然。
在她家門前,她忽然抬起頭,閉起眼楮。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的高山忽然心跳加快。
一秒鐘、三秒鐘、五秒鐘……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高山始終提不起想回應她的勇氣。
在她覺得奇怪以前,他鼓起最大的勇氣低頭吻她,換來伊人最甜最車福的笑容。
斑山卻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
不,說不覺得高興似乎還客氣了。
他感到惡心。
想到那女人柔軟,脂肪多于肌肉的身體,他只覺得一陣反感。那身上傳來的濃烈的香水味嗆得高山受不了,想到自己剛才吻了那涂得油膩膩,還反射光線的嘴唇,他差點沒吐出采了。
——為什麼跟朋友說的感覺都不一樣呢?是因為那女人的關系嗎?
雖然高山不斷這麼說服自己,其實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不正常的是自己。
是他不正常。
他其實早該注意到的。比起女人,他更喜歡和男人在一起,甚至在看錄影帶的時候,一雙眼楮也是貪婪地注意著男人的,對女主角絲毫沒有興趣。在電車里,也喜歡注意男人的背影多過女人露在裙外的雙腿……
他,高山紀之,是個不折不扣的同性戀。
不同于平常听到的當當當當當當當的聲音,體內的鈴低而沉重地當——一聲,有如在鄭重宣布自己的成長一樣。
一點喜悅的感覺也沒有。老實說,他想罵髒話。
一旦承認了自己的性取向,他甚至連應酬女孩子的意願也沒有了。
假期時候一次也沒約她出來見面,開學的第一個星期就毫不拖泥帶水地甩掉她,連個原因也不給,看她哭得梨花帶雨只能感到歉意,卻說甚麼也不願意再拖泥帶水地繼續這不可能有結果的交往。
警鈴的響起並不是警告要緊急煞車,而是宣布他已經無藥可救了。
進入大學後,和男人第一次上床也是這樣。都已經看對眼,決定了,那鈴聲才姍姍來遲,等回過神來以後,自己已經和男人走到旅館房間門前,只等著開了門,在里頭翻雲覆雨。
那並不是一個值得回憶的經驗,不過那種程度不過就像是女人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不認識的男人一樣的後悔感,並不會覺得惡心,反而讓他更加確定了自已是喜歡男人的。
那麼這一次又想宣布什麼呢?自己想和相葉上床嗎?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
在晚班電車里,高山把頭一次又一次地敲在門上,引來坐在附近的晚歸上班族的注意,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
笨蛋。
笨蛋。
笨蛋。
笨蛋。
腦子里不停重復這兩個字。
同性戀到底最怕什麼?愛滋病?那已經不是同性戀的專利了,搞不好世界上得到這世紀絕癥的異性戀比同性戀還多。對這些年來都禁欲的高山來說,那更是個遙不可及的東西。
對他而言,最可怕的,莫過于愛上異性戀。
那種根本不用開始也知道不可能有結果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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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過這一次的發表一定會用我的名字的!
——我本來也是一直這麼認為的,可是老師臨時趕不上他的發表,所以就先用你的頂替上去了。雖然對你很抱歉,下過還有下次機會的。下次一定會以你的名字正式發表。
——等一下,這跟我們的約定下一樣。我因為這一次的發表,很用心寫那份稿子——宮崎,宮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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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上八點,相葉難得穿西裝,打領帶,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亂。
這套西裝是他還在大學的時候穿的,現在穿起來居然顯得有點大,連褲子都松垮垮地吊在腰際。
腦後的發尾踫到衣領,怎麼看都像是大學的年輕人故作雅痞而穿起西裝來,想要招搖餅市的樣子。
看來真的需要去剪個頭發了。相葉甚至不記得上一次理發是什麼時候的事。
離約定還有一段時間。相葉拿吐司和咖啡,在餐桌前坐下來翻看報紙。
文化版,有幾乎一半的版面放滿采訪某著名大學的歷史教授,有關平安時代的女權的口錄。
在平常時候,相葉都會故意不看這一欄,盡避那教授的論點舉足輕重,可是今天的他反常地把眼楮停留在那一欄,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念那些細小無比的鉛字。
人家都說平安時代的女性最好,最有權利。在宮廷里的女性有言論自由,有戀愛自由,文學造詣也比男性還高——當時甚至有男性用女性的名字來發表自己的作品。而且,平安時代女性專用的平假名到後來演變成日本的通用字體,比男性的漢字更受廣用。但是,事實上真是這樣嗎?有人知道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的真正名字嗎?沒有任何一個人。女人在歷史上都沿用她們父親和丈夫的職位來稱呼,一直到後來出現了源賴朝的北條政子夫人……
都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簡單論點,不用繼續看下去也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看到口錄末端印著「西村岸教授」,相葉終于爆發似的把報紙抓成一團,捏在拳頭一異。
很迅速地放開以後,報紙已經恢復不了先前的狀態,那一頁的文化版很突兀地皺在其他報紙的頁面上,還有幾處撕破口的地方。
相葉調整好自己的呼吸和情緒,手不知所措地開始整理自己的領帶和襯衫領子。
——待會去剪個頭發好了,當作整理心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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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光臨——相葉?」
「嗨。」相葉對他打招呼,直接走到櫃台。
多日的相處下來,他已經習慣了其他店員或客人的眼光,表現比剛開始自然大方很多。
「你剪頭發了?」高山直問。「而且還穿得這麼正式。」
今天的相葉身穿灰色西裝,黑色襯衫,皮鞋,原本蓋住眼楮的瀏海也明顯地削短了,可以看到平常隱藏在頭發下面漂亮的雙眼皮。
「好看嗎?我隨便找一家理發店就進去剪了。」他伸手模模自己的短發。
「看起來清爽多了,」高山左看右看。「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那不是變得比你還小了?」
「也沒什麼不好。」
兩人相視而笑。
把接下來的工作交給久能之後,高山和相葉兩個人到附近的面店吃午餐,繼續剛才的話題。
「——我剛才和K大的教授見面。那里的日本史部門有意請我當講師。」
「真的?那不是很棒嗎?應該不少錢吧!」
「嗯,不過我還在考慮當中…」
「啊,對了。你就是辭掉之前的講師工作去寫書的吧。」
斑山嘩啦嘩啦地吃面,途中還吃幾口旁邊的炒飯。對于只能吃飯或面就飽的相葉來說,高山無疑是個大胃王。
「雖然是那樣,不過我也不討厭講師的工作。還可以做研究……」相葉用左手撐著臉,煩惱地說。
「你還真是喜歡研究呢。那有什麼其他原因讓你不能點頭的嗎?薪水?」
依現在相葉在出版業的知名度來看,應該還不至于要追著賺那筆錢,更何況他的家庭背景,根本不用一兼二職。
「也不是那個問題……」
——沒辦法明說嗎?會不會跟以前有關?
斑山驀地想到相葉以前可能有過的不愉快的回憶,直覺這次他裹足不前多少都跟那有關聯。
——難道是不能跟我說的事嗎?我還不行嗎?
這想法令高山覺得沮喪。
相葉並沒有幾個朋友,而高山一直都相信自己和他是最親密的一個,不過可能那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相葉並沒有對自己完全打開心扉。
「怎麼了,忽然不說話了。」相葉忽然問。
「沒什麼。只是在想如果你答應了的話,以後可能就沒辦法每天一起吃飯了吧。」
他埋頭繼續吃,換相葉愣在那兒了。
——對啊,如果答應了,以後很有可能就要自己吃午餐了。
名義上是陪高山一起吃飯,但是其實他自己也很希望有個伴吧!和高山在一起之後,相葉才發現以前沒有任何人在身邊的日子是多麼枯燥無味,每天漫無目的地起床吃飯工作。
現在的他已經懂得注意時間,期待午餐時候的到來,再也不會足不出戶了。
就連那種幼稚的書店偵察的事也不再做了
「……到時候會很寂寞吧。」他低喃。
「沒關系啦,你不用在意我。去做你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好。我們還是可以找機會一起吃飯的。「高山慌張地笑說。
雖然很想留他在身邊,不過自己並沒有權利這麼做啊。
又不是他的什麼人……
雖然喜歡他,不過這種事只能藏在心理,一輩子也不可能說出來的。
只要他快樂就好了。
試著別無所求,只要他能繼續把我當朋友,讓我待在他身邊就好。
斑山望著相葉垂頭時明顯的眼睫毛,心里感到莫名的感動,雖然嘴邊只能掛著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