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色還暗著,福大人府第某個偏僻院落就開始有人忙進忙出。簡陋的房里,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坐在鏡台前,身穿紅袍禮服,面無表情的任由嬤嬤們替她妝點。
「簡親王家送來好些個禮物,前廳長廊都堆滿了還不止呢,單單是綢緞就有好幾箱,全都是江南最上等的郎家織造;另外還有好幾箱手工精巧的首飾,老爺和夫人笑得合不攏嘴,直夸初荷小姐是咱府里最爭氣的一個。」嬤嬤幫她梳頭,嘴上可也沒閑著。
「那很好。」很好不是嗎?簡親王豐厚的聘禮可讓阿瑪和額娘晚年享享清福,總算是這門親事該有的回報。
「只是這趟嫁過去路途遙遠,小姐以後要想和娘家人見面,怕是不容易了。」嬤嬤替她別上一支簪花。
「無妨。」初荷睫毛微微閃動。
「小姐今兒個這身扮相真夠標致,請容嬤嬤我多嘴說一句話,您啊,真該注重注重打扮,別老是穿些白蒼蒼的布料,臉上也該撲點胭脂水粉什麼的。您瞧,現在這樣多好看!」嬤嬤顯然對于自己的巧手很滿意。
從沒人稱贊過她的容貌。
初荷對于嬤嬤的這番話不甚熱中,她自小就知道自己在同輩分女孩兒當中並不出色,而她向來不花心思在妝扮上頭,在眾家爭妍斗麗的女子之中自然就相形黯淡,也因此,在阿瑪決定她的婚事之前,從沒見過任何人登門提親。
「麗兒,把我擱在書架上的玉佩給取來。」初荷輕聲吩咐貼身丫鬟,也是她唯一的丫鬟。
只見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女動作靈巧的將玉佩遞到她手中。
「小姐,您今天也要戴這玉佩嗎?」麗兒眨著大眼,她知道小姐每天早晨都要瞧這玉佩好幾次,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掛上脖頸。
「嗯。」一天不戴著,心緒就不踏實。
初荷緩緩將玉佩套上,看著鏡中白皙、透著幾絲青綠的玉墜子,思潮回轉,又想起縈繞于心的往事。
那年,她約莫十歲吧,跟著二姊初蓮來到禮親王府參加老福晉壽宴;她與初蓮談不上什麼姊妹情深,不過是湊巧其它兄弟姊妹今日都有其它聚會,這才輪到她出門瞧瞧熱鬧。
初蓮一抵達禮親王府就忙著和眾家格格攀談,任她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王府里亂晃。
「妳是哪家格格?」好些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兒湊近,個個精雕細琢。
「我不是格格。」初荷看著她們。「我是福大人的女兒。」
「妳是初蓮的妹妹?可我記得她說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有人發出懷疑的語氣。
「我和她是同父異母。」她心知肚明初蓮不把她當親妹妹看待。
「原來是庶出的。」有人哼了聲,語氣輕蔑。
「姨太太生的吧……」
「難怪從沒听初蓮提起。」
幾個小女生妳一言我一語,完全不把初荷放在眼里。初荷微愣,皺起小臉,轉身就想離開。
「喂,妳要去哪,陪我們一起玩啊。」
某家相貌秀美的小榜格叫住她,頤指氣使的神態。「咱們要扮家家酒,妳就當我的丫鬟吧!」
「我不想玩。」初荷蹙眉。
「妳敢對本格格無禮?!」秀美小榜格喝斥,圍在她身邊的一干女娃兒也高傲的睨著她。
「我沒有。」她瞪著氣焰高張的尊貴格格們,兩手緊緊握成小拳頭。
「叫妳玩妳就玩,不然我就去跟我阿瑪說!」
「愛告狀的討厭鬼。」初荷冷冷的從小嘴里迸出一句諷刺。
「妳說什麼?!」
「大膽的臭丫頭!」幾個被寵慣的格格登時氣得大罵,立刻要撲過去揪住初荷甩耳光。
「妳們在這兒做什麼?」
清磊朗然的聲音阻斷她們的爭吵,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走過來,斯文俊逸的臉龐帶著微笑,語氣溫和。
「蘭泗哥哥,你怎麼跑來後院了?」
「蘭泗哥哥,陪咱們聊天好嗎?」
原本囂張的女孩兒竟然瞬間全換上笑臉,圍在少年身邊爭相搶話,每個都是「蘭泗哥哥」的喊個沒完,還不時面露羞怯。
「花廳的戲班子就要開演了,妳們怎麼還不去看?」被一群小丫頭纏住的蘭泗始終淺淺微笑。
「蘭泗哥哥也會去看戲嗎?」
「妳們先去,我晚一點就會過去。」
「不能食言喔。」
「不會的。」他漾起一抹令人安心的笑容。
好不容易一干子聒噪的尊貴女娃兒都跑去看戲,只剩下站在原地的初荷。
「妳怎麼不去?去晚了可就沒有好位置了。」清朗好听的聲音傳來。
「我不想看戲。」初荷仰起小臉端詳蘭泗,不難理解方才那群格格會這麼喜歡他––俊秀出眾的相貌、溫文爾雅的言行舉止,那雙瑩亮朗然的眸子此刻正帶著笑意直視著她呢。
「怎麼不想看呢?今兒個的戲碼是哪 大鬧海底龍宮,挺熱鬧。」蘭泗俊臉上的笑容直比陽光溫暖。
初荷不答話,只是倔強的搖搖頭。
「這兒許多人都不是嫡系子孫,自個兒不在意就成了,別人愛嚼舌根就讓他們說去。」蘭泗放低音量,語氣溫和的說。
初荷訝異的微啟小嘴。原來他都听到了,所以特地前來支開那票驕傲的小榜格。
「我不在意別人說什麼。」本來很在意,可那股委屈現在都煙消雲散了。
「那很好。」蘭泗微笑點頭。
「蘭泗貝勒,您趕緊過來瞧瞧。」兩個禮親王府的侍從急急忙忙喚著,蘭泗連忙轉頭察看,連向來不好奇的初荷都踮起腳來探看著。
「寶妍格格摔傷膝蓋了。」
蘭泗臉色大變,倏地飛奔過去,初荷忍不住苞著他一同湊上前。
「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會摔傷?」蘭泗急切追問。
初荷站在一旁,訝然看著眾人圍繞的小榜格,嬌美粉女敕的臉蛋,晶瑩水亮的大眼楮,原來世上竟有這般惹人憐愛的小美人兒。
「怎麼傷成這樣。」蘭泗蹲在小榜格身邊,語氣不舍。「來人,趕緊將咱們府里的大夫找來治傷。」
「我沒事,擦破皮而已。」小榜格調皮的嘻嘻一笑。
「都流血了還說沒事。來,先到涼亭歇著。」蘭泗小心翼翼的攙扶著小榜格起身,他身邊的隨從們也跟著浩浩蕩蕩的離開。
初荷瞧見蘭泗站起來時從腰間掉下一塊玉,連忙撿起來。
「你的玉佩掉啦!」她對著蘭泗的背影喊。
蘭泗匆忙回頭瞧她一眼。「妳隨意擱著吧。」
看來這塊玉遠遠不及那個小榜格重要。初荷捏了捏手中的翠白玉佩,再看看稍遠處涼亭里蘭泗溫文儒雅的臉龐,決定將玉佩保留起來。
那日之後,初荷找了一條紅線系在玉佩上,天天隨身戴著;這一戴,竟這麼持續了好幾年……
「小姐、小姐。」
麗兒的叫喚將她從回憶中拉回。
「怎麼?」初荷看著鏡中人,竟有些認不得盛裝打扮的自己。
「小姐,時辰到了。」麗兒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初荷微怔,不由自主的撫著胸前玉佩,將之慎重的塞進衣裳里。
「好,走吧。」
這一去就是萬里千山,離他離得遠遠的,連想要听听他的消息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