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夙霏雖已感到調酒後勁的暈眩,仍勉強幫忙梁柏夫扶起醉到東倒西歪的黎致,離開‘畫夜’。
門外站著不少邊聊天邊等候店內位子的年輕人,梁夙霏只覺得眼前晃著的是色彩鮮艷的衣著、閃爍夸張的飾品,鼻腔里竄進各個牌子的香水、古龍水味,耳邊充斥細細碎碎的交談聲,忽地膝蓋發軟,一個踉蹌——
「小心!」身邊的人急時扶住她。
「謝謝……噗……」她先是尷尬地道謝而後不禁笑了出來。
想想,她何曾如此放縱自己?
當年,她的雙親因生活窘困,承受不了天天被追債的痛苦,而帶著她和弟弟,一家四口燒炭自殺,雖然被鄰居發現報警,但送醫急救後卻只有她活了下來。
她一直覺得自己的獨活背叛了家人。
嫁給雷拓,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經常想起全家人圍著一張小矮桌,吃著母親從打工的面攤帶回來的快要壞掉的鹵菜,配著摻了好多水的‘稀飯’——她咽下的每一口山珍海味都含著深深的罪惡感。
如果,如果父母能再多撐幾年,今天他們一家人是不是都能過上舒適的生活?
她從來沒有放過自己,連快樂都小心翼翼,對擁有的一切是那樣地百般珍惜,總害怕哪天醒來發現只是一張夢,她其實還是育幼院里那個看不見希望的孩子。
今天,她真的好開心,什麼都沒想起,忘了痛苦、忘了不幸,感覺終于擺月兌了過去的陰影。
如果她有罪,囚禁自己十年,是不是足以贖罪,是不是能夠重新來過了?
「笑什麼?」身旁還扶著她的那人問道。
「覺得自己終于解月兌了,好開心。」她微笑,夜風吹亂了她的發,酒精染紅了她的頰,增添了一份慵懶魅惑的美感。
「過去的婚姻讓你這麼不快樂?」
梁夙霏沒注意此時攙扶著她的不是梁柏夫,而是雷拓。
她搖頭,想想,再搖,「不是不快樂,只是……太復雜……那種感覺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完的。」
「我有時間听。」他想听听自己在她眼中究竟如何評價,故意引導她地問︰「你丈夫是個混蛋?」
她再度揚起笑,「我不會與別人談論我的丈夫,你也不該探人隱私。」
雷拓听聞,不禁對她生出幾分敬重。
這時,雷拓的司機已將車駛至他們面前。
「咦,黎致呢?」她轉身尋找好友。
「別擔心,有人會將她安全送到家。」雷拓保證道。「上車吧!」
「喔……」
梁夙霏鑽進車里,雷拓隨後坐在她身旁。
昏暗中她視力不佳,嗅覺倒敏銳了起來,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古龍水味,感情頓時莫名地豐沛了起來。
「你和我丈夫用同一款古龍水。」她閉上眼,任由那懷念的香氣勾起往日回憶。
是啊,雷拓曾給過她一場充滿希望的美夢,讓她像個公主般受眾人欽羨,讓她月兌離貧困,見識到上流社會的奢華排場,他給了他所能給她的一切。
不再執著于為何他不愛她,忘掉那無數個寂寞的夜晚,那麼她才能用更正面的角度去回顧他們的婚姻,才能真正放下。
她還是愛他,還是感激他的。
「你不是離婚了嗎?」
「嗯……」她微微一笑,醉後,覺得腳底浮啊的,身體輕飄飄的,像生出翅膀,可以隨時飛上藍天。
「那為什麼一直把你前夫掛在嘴邊,不怕其他想追求你的男人因此卻步?」他知道她還沒發現是他,一時興起,調戲起自己的妻子。
「這樣才好。」
「有什麼好,難道你不想再談戀愛?」
「對。」她無法表達得更清楚,于是大力點頭。
「怕了?你丈夫一定對你很刻薄。」
「喂!不許你這樣說他。」她生氣,握起拳頭往他大腿一捶。
他順勢握住她的小手。
她雖醉了,但還不至于喪失意識,對于他的輕佻頓生反感,使勁想把手抽出來。
「你——」她力氣不敵他的,轉頭想罵他,可一瞬間怎麼覺得梁柏夫長得好像雷拓。
「我怎麼?」他湊近她,鼻息輕拂她發燙的臉頰,低啞地問道︰「既然你已恢復單身,不介意我追求你吧?」
「不行……」她真的醉得太厲害,居然把另一個男人錯看成雷拓,可他的氣息卻又熟悉地令她意亂情迷,「我要下車……」
她警覺這個男人太危險,危險到足以動搖她的意志,不快逃離,後果堪憂。
「現在才想下車,不會太遲了嗎?」雷拓說起調戲良家婦女的無賴台詞,心里卻不盡莞爾,沒想到他們倆還能有這種角色扮演的情趣。
「放開我……」她無力地扭打,卻絲毫起不了作用,反而因此加快血液循環,酒氣一股腦兒上來,整個天地仿佛旋轉了起來。
「不放。」他一手覆上她的腰,方覺得她竟如此縴細單薄。
結婚這三年,她到底受了多少虐待,過著什麼非人的生活,怎麼會瘦成這樣?!
這時,前方司機為閃避一只突然從街邊竄出的黃狗,方向盤用力一偏又緊急拉回,梁夙霏本已暈眩找不到重心,這樣一來整個身體硬生生甩進雷拓懷里。
「原來你也懂這一套?」他故意開玩笑地調戲她說︰「嘴里喊著要下車,結果卻主動投懷送抱?」
梁夙霏這回溫馴地靠在他懷里,半晌都沒吭聲。
他自己倒先莫名地惱怒了。
氣她那點酒量竟敢上夜店尋歡,氣她那個朋友根本沒有照顧她的能力還敢大言不慚,還有,這女人連誰的車都不曉得就傻傻的坐進來,而且他才稍稍使個壞,她就放棄抵抗了。
雷拓忍不住想念念她,低頭一看,才發現原來她睡著了。
他調整一下姿勢讓她躺得舒服點,心里卻直犯嘀咕︰「這女人……未免也太好拐了!」
不看緊點,早晚要吃虧。
當梁夙霏再度睜開眼時,已經是翌日上午十點。
她醉得太厲害,睡得太沉,醒來只覺得像睡了一世紀那麼久,久得連自己房里的擺設看來都變陌生了。
她慵懶一笑,滿足地伸展僵硬的四肢,再定神一看。
「看起來的確是怪怪的……」
不對!這房間陳設雖然熟悉,但絕對不是她的房間。
驀地,昨晚醉後朦朧的記憶片段竄進腦中,她驚覺不妙,在棉被里模模自己的衣物——
完了,雖然長版的針織衣還在身上,可卻不見了!
慌張中,她隱隱察覺床邊還坐個男人,恐懼瞬間灌滿胸口,下意識地一躍坐起,失聲尖叫——
「啊——」
「別叫,是我!」雷拓以食指堵住耳朵。
「啊……」發現那個男人是雷拓時,她的震驚並沒有因此減少。
「知道怕了?」雷拓挪揄道︰「遇到男人搭訕這麼開心?開心到連自己有幾分酒量都忘了。」
雖然梁柏夫是他的好友,受他所托前去測試黎致的性向,順道保護她們不受登徒子騷擾,但是,坐在吧台,看著自己妻子和別的男人聊天聊到眉開眼笑,那感覺就像被蒙在布袋里挨了一記悶棍,不知該找誰算賬去。
他不曉得自己器量原來如此狹小,就算不愛她,卻仍有強烈的佔有欲。
「咦?」梁夙霏直視著他,消化他話里的意思。「昨晚你也在店里?」
「嗯。」原來,她一點都不笨,反應還挺快的。「如果我沒去,現在你不曉得躺在哪張床上了。」
「對不起。」對于自己居然醉到不醒人事也十分懊惱,低著頭任由他數落,乖乖認錯。
雷拓不是得理不饒人的個性,見她反省了,知道危險了,也就不再多說。
「起來洗個臉,我讓佣人把早餐送到房里來。」
「不用麻煩了……」這時,梁夙霏才發現自己身處雷拓的房間。「我馬上離開。」
婚前,除了幾次幫他整理出差的衣物,她很少過來,才會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吃完再走吧。」他拿起茶幾上的電話,通知管家將早餐送上來。
她沒敢拒絕,輕輕地掀起棉被一角,靜悄悄地往浴室方向前進,只是感覺他的目光一直緊緊跟著她,害得她差點忘了怎麼走路。
雷拓在床邊的沙發上坐了一整晚。
他望著她沉睡的臉,回想兩人之間婚前到婚後的變化。
認識到現在,三年多了,可他們真正相處的時間很少,除了社交活動,除了家族聚會以及每晚她等他回來時簡短的幾句交談,他們的相處之道便是相敬如賓,互不干涉。
但記憶是如此奇妙,很多我們並不特別留意的細節,不經意的生活片段,其實全清晰地記錄在腦海中。
原以為自己不在乎她,對她沒感覺,可這些年來,無論身旁出現多少情色誘惑,他未從動心,也不曾想過結束這段婚姻。
甚至,他已經很久不再想起‘應天愛’,那個曾令他愛得瘋狂的女人。
他反而記得梁夙霏在婚禮上嬌羞靦腆的表情;記得她告訴他計劃要生三個寶寶時發亮的眼眸;記得她面對他漸漸變得冷漠,強忍失落硬擠出的笑容。
他們的關系並非從一開始如此疏離,況且,他沒那麼變態,力排眾議娶她為妻,就為了精神虐待她。
他不管母親老是抱怨媳婦有多駑鈍笨拙,也不听妹妹們譏笑大嫂穿著打扮俗氣沒品位,更不在乎好事之人頻頻打探他為何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平凡女子,這些聲音,對他而言,全是耳邊風。
但,他受不了她日漸沉默、怕事,像佣人服侍主人那樣的小心翼翼,時時像驚弓之鳥,深怕他不高興。
她愈是膽小懦弱,他便愈覺心煩;他愈冷漠,她便愈逆來順受,如此一日一日,惡性循環。
他粗心地沒考慮到她嫁到這個陌生的環境,進到有著難纏的婆婆和小泵的雷家,內心是多麼彷徨無依,多麼需要丈夫支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