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
雪消融,整座山城闐溢在桃花的香氣里,萬物好像從冬眠中蘇醒,由死寂中重生,昂然生氣又回到大地上。
族里的大事一向由六帳長老、神塔女巫與族長三方定奪。在族長的協調下,原本持相反意見的巫女與長老們達成了共識,他們贊成族長不主動向天朝求戰,但對山的另一頭,他們共同血脈的兄弟敞開雙臂,由富庶的他們接納戰後來不及恢復元氣的納蘭族人,幫助他們重建家園,甚至接受他們在山城里定居。
所以現在納蘭可以光明正大地露出蒼狼刺青,也可以大方地表明自己的身份。
吉雅依然向他示好,羨煞族里所有男子,而納蘭則依然跟在妲娃後頭,這讓妲娃左右為難。
「你就原諒吉雅吧。」妲娃的另一個手帕交蘇布德,父親是族里地位崇高的大學者,祖父亦是六帳長老之一,蘇布德自己則是學堂擔任夫子,學堂里教授天朝的文字典籍,也教授族人的母語,不過蘇布德的祖父一直大力反對學堂繼續傳授天朝的文化。
「我才沒有怪她。」妲娃低下頭,「是我對不起她。」吉雅幫助她,她卻恩將仇報,內心的愧疚讓她在吉雅面前抬不起頭來,甚至不曾再主動去找過吉雅。
「你別忘了,就算吉雅對納蘭有意,她也不可能真的跟他有結果。」無論族長再怎麼寵愛掌上明珠,公主的身分早已決定吉雅的婚姻不會只關乎她自己的幸福。族長雖然決定不與天朝正面宣戰,但接納了納蘭的族人也等于與天朝為敵,他們勢必得犧牲吉雅的婚姻去換取包強大的友邦作為後盾。
雖然蘇布德是好意,卻不料因為她的這席話,讓妲娃開始躲著納蘭……
***
仲春。
雪融盡。春風在樹梢,在林間,也在每個人的心上和臉上。
天朝或許十分壯大,但也像只臃腫而脾氣暴躁的巨龍,永遠疲于應付無止息的憂患——東有蠻橫的海盜,北有剽悍的游牧民族,西有頑固的色目人,南有狠毒的邪教徒。納蘭與妲娃的族人總算得到一點安逸,因為那只貪得無厭的巨龍暫時沒空理他們。
風很甜,日光溫柔,合該是萬物皆美好,人生正如意的時候,納蘭的臉色卻很難看。他又像只被遺棄的流浪狗,跟在「前任」主人後,瞪著她的後腦勺,希望老天快讓他們心意相通,讓那個莫名其妙的笨女人知道他內心的不快,趕快跟他和好!
但第一千零一次,妲娃還是對他視而不見,提著籃子自顧自地上山。
他開始覺得哀怨了。
妲娃在水邊洗衣服,他就故意打水漂,一、二、三、四、五、六、七……他不只打獵厲害,打水漂的功夫也不差,有時妲娃再怎麼要自己忽略他,還是會愣愣望著那不斷在水面上跳躍的石子。
超過第八下時,妲娃驚呼了起來,臉上的紅暈泄漏了她的專注與好奇。
嘿嘿,終于肯注意他了吧?納蘭得意洋洋地露出痞子笑,下一瞬間,笑臉卻垮了下來,就見妲娃回過神來,凜了凜神色,沒事似地把洗好的衣服收回籃子里,起身準備離開。
啊啊……太過分了!做人怎麼可以這麼不誠懇,這麼不老實?納蘭快步追上前。「站住!」他可不會再傻傻的等她自己開竅了,大步一跨,擋住她的去路,兩手抓住她肩膀,「你干麼又躲我?」真是一千個莫名其妙!
妲娃一見他那張其實令她萬般想念的臉孔,多想就這麼跟他和好算了,卻欲言又止,末了,還是垂下頭。
「噯噯……」納蘭一見她一閃即逝的、小媳婦般的神情,轉而雙手抱胸,沒好氣地道︰「我覺得我快要記不得你的包子臉,只記得你的發旋了。」他食指點點她的發旋,在右邊,哈!
什麼包子臉?妲娃嘟嘴,「反正我只有包子臉,你……你干麼一直要來煩我,吉雅比我好……」她頭垂得更低,籃子抱在胸前,好委屈。
納蘭突然覺得手很癢,想捏她的臉,捏醒她!「你現在是在吃醋嗎?可是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有人故意躲我,故意把我推給吉雅。」
「那是因為……」妲娃抬起臉來,眉毛和嘴角卻往下垂,「因為……」因為什麼?因為她希望吉雅開心,所以要把他讓給吉雅?這麼說納蘭一定會生氣的!「因為吉雅比我好,她是西域第一美女……」還有什麼好理由?一時間她竟腦袋打結。
這什麼爛借口?「她是第一美女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十年後第一美女換人了,你是不是要我去追求另一個第一美女?或者跟天朝的第一美女、跟東海的第一美女一比,吉雅完全不算什麼,那我是不是要不停更換追求的對象?」他忍不住了!他生氣了!納蘭兩手捏住她的兩邊臉頰,那柔軟白女敕的肌膚在他手上就像麻糬一樣有彈性。「我真是被你氣死!」
「好痛!」妲娃快哭出來了,「我的臉會被你捏腫啦……」欺負她要抱著衣服,沒手可以反抗嗎?好過分!
納蘭終于放手了,他當然舍不得捏得太大力,不過妲娃原本白軟的雙頰還真被他捏得紅撲撲的,看起來更可口了。
「那更好,從今天開始我改吃大餅,我最愛吃大餅了,你不準再塞別的東西給我。」他意有所指地道,看著她哀怨指控他的眼神,想起她兩手抱著衣服,忍不住好笑地以手掌貼著她的臉頰替她揉揉。
「可是……」她又要低下頭,納蘭壞心眼地兩手一壓,她兩片粉女敕的唇立刻噘成了小雞嘴,口齒不清地道︰「吉雅她……她明年春天就要嫁給狼城的少主。」
听說狼城少主脾氣很壞,而且酷愛聲色犬馬的享樂,光听這些傳聞就覺得那位狼城少主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吉雅真的好可憐,不能選擇跟自己喜歡的人廝守終生,還要嫁給一個大壞蛋……
納蘭本來覺得她的小雞嘴一張一合的樣子頗可愛,可是越听越無言。
「吉雅的婚事已成定局,你我都莫可奈何,難不成你是要我跟著她嫁入狼城,當她的小白臉嗎?」她敢說是,他就把小雞嘴吻成小鴨嘴!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她眉頭打結,淚眼汪汪,好可憐的樣子。「快放開我啦!」
不是就好。納蘭松開手,妲娃扁著嘴,本來又想垂下頭,但想到會被他捏臉,只好悶悶地走到一旁的大石坐下。
「我只是希望至少在這一年里,吉雅會開心一點。」
所以說來說去,他是禮物就對了,要不要再跳個舞來娛樂可憐的公主和委屈的小女巫啊?
「你就是因為這樣,自己悶悶地自作主張,甚至也不和吉雅坦白?」
妲娃囁嚅著,終究沒膽開口就是。
她實在沒辦法,也不敢面對吉雅——她該拿什麼顏面去見吉雅?在吉雅不知情的時候,她和納蘭竟然互生情愫,吉雅連一點競爭的機會也沒有,因為她就要為了保護族人嫁進狼城。
她為吉雅心痛,可是卻明白自己也是讓吉雅悲慘的凶手之一,這教她怎麼在吉雅面前坦然自若?
「吉雅不是笨蛋,不會沒察覺我們的事。」其實,他也和吉雅談過了,委婉而堅定地坦白自己的心意,吉雅當然哭了,他對她很抱歉,可是總比對她說謊,敷衍她來得好。
而吉雅,她一開始也抗拒過,抗拒自己的命運,抗拒自己第一次心動的對象已經心有所屬。但是納蘭告訴吉雅,她的名字就是緣分的意思,世間一切都需要緣分,是緣分讓他們只能當朋友;緣分讓她生在族長家成為公主;緣分也讓她和妲娃從小就是好朋友。人們無法抗拒緣分,只能坦然接受,也許很困難,但世間哪一件事不困難?
原本他不知道吉雅想通了沒有,不過這幾日吉雅向他探問妲娃的事,苦惱地告訴他,妲娃也躲著她,而且還打算撮合他們兩個。能夠這樣坦然提起,想必吉雅是想通了吧!
但眼前這個可愛又可恨的包子顯然還想不通!
「像她那樣條件的姑娘,有什麼理由要痴纏光棍一個的我?為了一段根本沒有開始的戀情、一廂情願的好感?你躲著我也就罷了,還躲著吉雅,又不肯把話說清楚,你是要讓吉雅也失去一個好朋友嗎?」
「我沒有!」她沒有這個意思啊!可妲娃這才發現,她竟然一廂情願地想成全吉雅和納蘭,卻沒問過當事人願不願意。
「去和吉雅將清楚吧,她明年春天就要出閣,你們也只剩一年的時間可以相處了。」
「哦……」妲娃不安地抱著籃子,「可是……」
見她又低下頭,納蘭沒好氣地伸出手,彈了她的額頭一下。
「噢……好痛!」把衣服放在大腿上,這回她趕忙伸出雙手捂住額頭,大眼又淚汪汪地對他投以無言的控訴。
「說好。」蓋住額頭就沒事了嗎?他作勢要捏她臉頰。
「好啦……」惡霸!
「以後不可以再跟我冷戰。」
妲娃抿著唇,一臉猶豫不決的小媳婦模樣。
「我突然好想吃大餅。」
「好嘛!」她驚慌地以雙手蓋住臉頰,卻惹來納蘭一陣大笑。
「壞心鬼……」話落,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謝天謝地。後來,他們果然沒有再冷戰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