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
一年一年,總覺得山坡上那株白山桃似乎已了無生趣,可是在隔年春天來臨前,它又開了滿枝的白山桃。
只要看見妲娃,就一定會看見跟在她身後的敖督,那匹白狼像大巫女的守護神一樣,大巫女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山城里熱鬧的時候,大巫女若經過市集,白狼會走在前面開路,要是有哪個喝醉酒的醉漢不長眼,那就得小心敖督的牙齒和爪子……幸好妲娃總是及時制止它。
妲娃年紀輕輕就當上神塔主人,族里某些人對此是有些微詞,不過自從山神出現後,再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要說山神的出現真的給山城帶來什麼奇跡,倒也沒有。不過那幾年比起戰爭前面確實是富庶安定許多,而且敖督出現後,山城里的獵戶幾乎沒有再被狼群攻擊過了。于是人們對敖督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那些信眾有時會做花環要給山神掛在脖子上,妲娃明明看得出敖督很別扭,卻還是笑咪咪地任由族人在它脖子上掛滿花環,有她在身邊時,它幾乎不會發脾氣。
不過算妲娃有點良心,敖督對某些花粉有點過敏,一出山城或回到神塔,妲娃就會替它把花拿下來。她本來是暗暗好笑在心底,但看到它認命地掛著滿滿的花環還拚命打噴嚏,也忍不住有些心疼了,這時她會做些小點心喂它,再嘉獎地模模它,揉揉它的肚子,搔搔它的下巴,很好哄的就服服貼貼,也不記恨了。
那段日子,她也很平靜,大概是有了在身邊,有它可以听她說說話。妲娃總想不懂世間男女的情愛,不會探問或同情她,但有時說到心酸處,又似乎懂得她的悲傷,看著她,偎到她身邊,然後又把她的臉舌忝得一片濕,讓妲娃好氣又好笑。
其實歷任神塔主人身邊都有專門服侍的人,但是妲娃不愛有人跟前跟後,或許因為不是人吧,反倒因此成了特例,加上就算她不帶著,它也有辦法找到她,總是跟在她後面。
當特木爾背著箭袋和弓從山上走來,就看見敖督臥在白山桃樹旁的大石頭上打呵欠,他立刻知道妲娃正在小屋里給人看病。前兩年上一任大巫女過世,神塔關閉了一季,妲娃開始偶爾在小木屋給人義診。一開始有些人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小木屋不比在神塔,妲娃只有一人,卻是任何人都可以上門來求診,要是遇上居心不良的劫匪怎麼辦?
但幸好敖督一直待在妲娃身邊,只要敖督確定要求診的人沒問題,它自己就會到外頭晃晃,通常也不會離開太久或太遠。
對敖督的身份,特木爾持保留的態度,不過他也承認敖督確實通靈性,仿佛听得懂人話,也有人的喜怒哀樂,而且,敖督似乎不太喜歡他。
特木爾走近時,敖督只是懶洋洋地動了動耳朵,連抬眼看他都懶。
特木爾知道狼的耳朵很靈敏,它只是認定他沒有威脅性所以懶得搭理他,不過它還是打了招呼。
「嘿,敖督。」
敖督還是沒理他,尾巴一掃,又更沒個野生狼該有的樣子,簡直要呈大字形地趴在大石頭上打盹了。
特木爾常常覺得,與其說敖督是山神,他還覺得敖督比較像人呢!他故意說道︰「我抓到一只山雞,要送給妲娃!」
丙然,前一刻還像死尸一樣的敖督耳朵立刻尖了起來,猛地回頭瞪他。
它真的在瞪他!特木爾覺得更有趣了,但接下來敖督的眼神可讓他有趣不起來,這被族人當成山神崇拜的白狼敖督,竟然瞥了他手里的山雞一眼,然後露出一個充滿鄙夷的‘表情’-如果狼也有表情,特木爾相信敖督一定正非常用力地在表現它的不屑!接著它鼻孔里哼氣,動作敏捷地溜下大石頭,朝山林奔去,速度有如風馳電掣,連曾經見過野生狼的特木爾也為之驚嘆,待他回過神來,敖督白色的身影已消失在森林里。
「喂!」特木爾呆住,敖督平常不會丟下妲娃跑開的,他看了看敖督消失的方向,再看了看小木屋,此時最後一個看診的病人正好要離開。
送走病患的妲娃見到特木爾,又看向白山桃的方向。「敖督呢?」平常只要病患一離開,敖督一定會第一個沖進來。
就算不是如此,只要特木爾一出現,敖督也會第一個沖回來,以某種讓她啼笑皆非的姿態擋在她和特木爾之間。
「不知道。」他舉起山雞,「送你和敖督加菜。」
「謝謝。」妲娃沒有推拒,她已經很習慣族人用各種理由送東西給她了,與在神塔時不同,她在小木屋看病是不收分文的,族人拿她的堅持沒轍,干脆找機會送東西給她。
特木爾也不知敖督跑到哪里去了,反正他沒別的事,就暫時留下來,等敖督回來。通常比較清閑時,妲娃會在小木屋和敖督一起用完晚膳才回神塔。
妲娃想既然有了山雞,時間又還早,可以炖個雞湯給敖督,「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吧。」人家都送了山雞來,禮貌上當然得留他下來吃個飯。
「不用了,我待會兒還有事,不能待太久。」她客套,他也客套,雖然兩人偶爾會隱隱天,但巫女不同于一般女人,特木爾也不想造成妲娃的困擾。
當初妲娃拒絕了特木爾的求親,成為神塔的主人,而特木爾這幾年一直以暫時沒有成家的念頭為借口,回絕長輩想為他續弦的好意。妲娃覺得她和特木爾算是同病相憐,特木爾失去了愛妻,而她則失去了納蘭,兩人又是青梅竹馬,他們聊天時反而可以很輕松,彼此都有個相似傷口的人,也許特別能有共鳴吧。
妲娃知道特木爾在等敖督回來,他才好放心回城里,她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就像特木爾自己承認的,他覺得像這樣很好,沒有必要一定要被送作堆,那樣的話反而沒辦法這麼自在的談天說地。
妲娃把雞處理好,水還沒煮沸,敖督就回來了,它趾高氣昂地進門,嘴里咬了只大山雞。
比特木爾給妲娃的那只山雞更大,更肥!敖督眼里閃著挑釁的神采,看著特木爾的神情像在冷哼-我隨便抓都比你大只!接著吃醋的笨狼討好地來到妲娃腳邊,搖尾巴。
「噗……」特木爾一陣失笑,到最後實在是忍不住了,變成捧月復大笑。
妲娃有些傻眼,無奈地看向特木爾,「這下我真的得拜托你,留下來一起用飯了。」兩只大山雞,她和敖督哪吃得完啊?
那天她炖了雞湯,特木爾則在院子里烤全雞,不過敖督偏偏在一旁搗蛋,不時整得特木爾大叫,她在廚房里只覺得好氣又好笑。
飯後,特木爾干脆送她回神塔,一見兩人走得稍微近一點,敖督就硬擠到兩人中間,齜牙咧嘴地對著特木爾發出警告的低狺。
「你哦,你哦!」終于只剩她和敖督了,妲娃沒好氣地戳著敖督的頭。
這家伙可以任她搓圓捏扁,踢它下床,踩它肚皮,扯它耳朵……反正不管她怎麼蹂躪它,它還是會等她氣消了,挨過來搖尾巴,對著她裝可愛,扮無辜,偏偏對其他人不是愛理不理,就是像凶神惡煞一樣。
「你在吃醋嗎?吃什麼醋啊?人家特木爾是好意……」她繼續戳它的頭,戳戳戳,戳得它委屈地嗷嗚一聲,向後倒,
妲娃看了好氣又好笑,揉揉它的後腦勺,它卻得寸進尺,整個上半身掛在她大腿上,嗚嗚地裝可憐。
「是特木爾我才不跟你計較,要是納蘭……」她突然頓住了,本想說︰要是納蘭回來,它還敢這樣,她就真的不理它了。
他……會回來嗎?隨著日子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去,妲娃心里明白,納蘭回來的可能也越來越渺茫。
敖督也靜默了,定定地看著她,又傾身向前,舌忝她的臉。
不要難過……
思念一闖出閘門,就停不了。敖督看著她從床底下搬出一個紅木大箱子,里頭是兩件大紅喜袍。族里的女兒在出嫁前,都會為自己和丈夫縫一件大紅袍子,袍子上的圖樣有時繡白鶴芍藥,有時繡鴛鴦喜鵲。為了縫他倆的喜袍,她把十指戳成了蜂窩也不皺一下眉頭,那里她的女紅差強人意,納蘭還調侃她,不管她最後在喜袍上繡了鴨子或或兩只四不像,他都會歡天喜地的穿在身上,跟她一起拜堂成親……
「我才沒有繡了鴨子。」妲娃素手撫過紅色喜袍上頭的白鶴與芍藥,唇角抹笑,眼瞼低垂。那圖案是她在戰爭那幾年繡的,那時她女紅越來越好,嫁衣她妥善地收著,怕褪色或蟲蛀,也小心翼翼地,不讓眼淚浸透,留下痕跡。
其實自她接受神授儀式那日起,這喜袍就注定不會再有穿上的一天,但她還是舍不得丟。
「你看,漂亮吧?」妲娃拿起新娘袍,在敖督面前轉了一圈,未了盯著鏡子半晌,「我好像瘦了點。」袍子的腰圍現在大概有點寬了。
敖督很安靜,很安靜。
妲娃又拿起新郎的袍子,「他還笑我呢,說我會繡鴨子給他。你瞧,這哪里像鴨子?」新郎的袍子上,她繡了鷹和蒼松,「我繡他的比繡我的白鶴認真呢!早知道就真給他繡一對鴨子!」她想像著她自己穿得美美的,納蘭卻穿上繡了鴨子的新郎袍,他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妲娃默默地把兩件喜袍收起來,嘴角始終抹著笑,敖督走來,又舌忝過她的臉,嘗到一點咸味兒,妲娃卻笑著揉亂它頸背上的毛。
「你放心吧,我不會哭的,那家伙失了約,我還想留著眼楮好好瞪死他呢!而且我只是覺得喜袍繡得那麼辛苦,丟了很可惜,不然早就不能穿了。」她幽幽地道,瞥見跟喜袍一起擺在大紅木箱里的烏沉木盒子,順手拿起它,忍不住又笑了。
巫女不能佩戴飾品,所以她這輩子所擁有的,跟祭神無關的飾品,就只有這三樣了。
蘇布德最後也是嫁了人,給了她一對紅玉髓耳墜,那時她還沒完成神授儀式,蘇布德耳提面命,要她不管納蘭有沒有回來,一定得用上。妲娃笑著把耳墜和珊瑚手鐲放在一起,才拿起那支桃花簪。
其實幾年前,她總把簪子隨身帶著,一個人時攬鏡自照,或凝望著湖水,想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點點滴滴,但是……
「雖然知道他應該不會生氣,不過我還是好想告訴他,我不是故意把簪子弄斷的。」她那時好心疼啊!明明說好不哭的,卻還是捧著斷成了兩截的簪子哀哀啜泣,「都怪我那時太常帶著它了,才會不小心摔斷。」後來她就把發簪收到盒子里,雖然還是時常忍不住拿出來看著。
「你想,不知道能不能想法子把它們重新接起來?」妲娃端詳著兩截斷掉的簪子,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其實那麼久的孤單,那麼多的寂寞,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偶爾還能自我解嘲,想著往事自得其樂。
她卻不知,那夜她沒流的淚,已經麻木的疼痛,全讓另一顆心給擔了,受了。敖督在她熟睡的枕邊,鼻尖湊近她握著木簪的手,用它柔軟的鼻子蹭著她的掌心,嗚咽吞入肚月復。
它的爪子能夠保護她,能夠抓最大的山雞,但是卻不能與她相握。它能夠看著她,听著她,卻沒辦法告訴她︰他在她身邊。
敖督悄悄地離開了神塔,白色的身影在雪地上像暴風般飛速奔馳著,它跑過吹著雪的林間,跑過冷月銀輝拂照的山巔,也跑過北風嗚咽的荒野,跑過流水低吟啜泣的河澗,月西移,它沒有停下來,荊棘劃破了它的毛皮,碎石割裂了它的腳掌,它依然跑個不停。
黎明之前,萬物顫抖地低嗚,幾乎就要臣服于黑夜的魔力,忘記陽光曾經溫暖大地。
它回到那個斷魂地,身為人時的白骨早被林跡掩埋,他斷氣前緊握著的,妲娃寫給他的家書,露出了一截,它走上前,腳掌才踫觸到前端,就似幻影一般地碎了,北風一吹,成灰的紙灑在空中,什麼也沒剩下……
狼會流淚嗎?會吧,它無聲地啜泣,終于忍不住仰頭長嚎。那一聲悲嗚把長夜里大地最後一絲堅強敲碎,風雪驟臨,而他的悲傷飛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他心心念念的人兒夢境深處。
妲娃突然夢見納蘭,他沒開口說話,只是悲傷地,流著淚,凝望著她。
不要哭,他們同時開口,聲音卻同時被偷走,只能憑著默契,憑著思念,揣測彼此的內心。
就算一個人,也不要為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