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帝 第3章(2)

接下來的茶宴,安德烈心事重重,也未再提求婚一事。直到安德烈一行人離開了炎帝城,熙皇才道︰「也許安德烈會發現,霧隱國大張旗鼓整備水師的目的並不是打算跟西武國一樣做蠢事呢?」霧隱國前陣子派特使來就是為了此事,先來安撫大辰,拍胸脯保證他們絕無非分之想-是鬼才相信。但總之他們不會承認打算和西武國競爭海權。

「他要怎麼知道呢?」慕容霜華好似壓抑著不要笑得太夸張,下巴擱在手背上,看著與父皇對弈的棋盤,隨手吃掉父親的將軍,在老人家吹胡子瞪眼楮時又道︰「如果您听說您視為眼中釘的死對頭,其實並不打算跟您競爭,但他們仍是大動作不斷,您會相信嗎?」自然是打死都不信。

「再說霧隱國一旦得知西武王子前來求親,肯定不會按兵不動,西武國打什麼主意要跟大辰聯姻?從西武到大辰,得穿越沙漠和險境,然後借道羅賽族的領地,羅賽族向來看心情放行不說,放行了也得交出龐大的通行費,西武早就百般不願,但他們想跟大辰做生意,只能一再犯險。其次就是經西北海越過扶瀾國的領海,或是繞更遠的路穿越南海諸國和霧隱國,西武國不就是想光明正大通行這些海域才來尋求合作嗎?從他們在西方的所作所為來看,他們借道這些海域的目的不可能太單純,光憑這點就不能夠答應他。一旦答應西武國,您要怎麼向扶瀾國和霧隱國交代?更何況是要我大辰子民去替他們開疆闢土。父皇啊,您今天該不是真的想過安德烈是您的女婿人選吧?」

「他們海軍實力強是事實,而且還極有可能再次建立西方第一大帝國。」要是霧隱國有動作,大辰確實需要有能力對抗他們的海軍。

「這誰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遠得不需要大辰多這麼一個姻親來錦上添花。至于霧隱,我想第一個要擔心的,應該是與霧隱只隔著一道海峽的高陽,況且我不認為霧隱會那麼輕率地對高陽或大辰有所行動,這對他們吃力不討好又沒有太多實質效益,事實上我傾向于他們和西武做的是同一件事。」而且他們顯然不希望大辰去分一杯羹,但起碼是有骨氣的。

「就算要出嫁也輪不到你啊。」熙皇笑著安撫。

慕容霜華挑眉,「惹人厭的親家比什麼都麻煩,尤其是開口佔便宜還臉不紅氣不喘的,我想這點您很清楚。」她笑得更甜了,甜得熙皇頭皮發麻啊。熙皇一攤手,「好吧,你說了算。」

當夜幕降臨,百盞燭火也驅趕不了黑暗對一切繁華的蠶食,白日里已經夠冷清的長樂宮,此刻更是鬼氣森森。

作為書齋的高塔之頂,朝東的窗被打開了。雖然書房里燈火搖曳,但慕容黎冰一身的黑,皂色地黑翟鳥紋的袒領袍服,縴細得幾乎能讓男人合握的腰肢束著銀鼠灰腰封與絛色帶締,黑瀑般的長發卻只是簡單地在腦後束成寬松的發辮,遠看就像個妖嬈卻深沉無比的黑影,只有月光將她的肌膚輝映如白雪。

今夜的月是一輪碩大的冰輪,星子稀疏地數不出幾顆,天上的雲朵邊緣都染了或深或淺的銀灰或紺紫色。

她過了十六歲生辰後,不管是大辰帝國或諸王之國,王公貴冑前來提親者多如過江之鯽。對他們來說娶的是將繼承皇位的嫡公主,或注定會被當成和親籌碼的大公主都無所謂……啊,仔細說起來,向她提親的大多身分顯赫,身家雄厚,手握大權,只缺一只花瓶帶回家炫耀;相反的,向慕容霜華提親的,有人徒具貴族頭餃卻兩袖清風;也有諸王之國那些注定繼承不了王位,專事敗家的紈褲公子們……當然條件好的也有,只是良莠不齊的程度令人大開眼界。

今夜月光清冷。黎冰在長樂宮幾乎不施脂粉,沒心思也沒必要,一雙眼不想搭理人時,既冷又艷,當真想搭理了……還沒人有那個福分,但總之肯定也不會讓那些男人太冷靜。

她的膚色太死白,這可能得歸功于長樂宮其實一點也不長樂。幸而她的身子不算差,誘人的粉唇不上胭脂也依然賽過桃花。

當年那個還月兌不去羞澀與羸弱的小女孩,在她身上幾乎消失無蹤,如今她倒是越來越像她母親——但蘭妃年輕時可不是這樣的,她也曾經嬌憨愛笑。黎冰像的是如今冷若冰霜的蘭妃,可那些見過她的王子或世子,沒人會認為她的冷淡是一種浪費。

他們認為她是生長在高嶺之巔、凡夫俗子無緣得見的絕世名花,兼具冰雪的剔透與白玉的無瑕,求親者更加為之痴狂。

夜里還有點冷,下塔之前她披上黑斗篷,舉著宮燈,不疾不徐的足音在塔里悶悶地回響再回響。

斑塔下,一名宮女已經焦急地候在哪兒。「殿下……」

黎冰只看了她一眼,便朝母妃的寢殿而去,腳步看似從容,攢緊的眉心卻透露出急切,但她仍然沒敢莽撞,在進入母妃寢殿之前,仍是在門口緩了緩氣息才敢推門而入,舉手投足全然是母妃所要求的那般,沒有半點失態。

「母妃。」她跪坐在床邊。

短短數年,蘭妃的發絲幾乎已全白,兩頰凹陷,眼窩有一圈深沉的黑影。

心疼嗎?對于每天戰戰兢兢地面對母親的黎冰來說,有時更多的是恐懼,恐懼母親這副被凌遲的形骸,更恐懼她們相依為命卻終究要失去彼此。黎冰最怕的是偶爾蘭妃像失心瘋那般抓住她,分不清現實與幻境地撫著她的臉,不知想起什麼,然後黎冰才明白母親也許以為自己正在照著鏡子……

所以黎冰開始像繃緊的弦一般,嚴厲地要求宮女不準在長樂宮擺鏡子,湯湯水水必須以羹匙喂進母親嘴里,梳洗的手巾要擰吧了才替母親擦拭。

有時,母妃像是清醒了,怔忡地坐在床上或倚在窗邊,不知想些什麼。但如今母親已經許久不曾下床了,好久以前她就不再讓御醫來診脈,因為她美麗的盔甲早已腐敗。

御醫最後一次到長樂宮來時,隨後皇後也來了。太平長樂,不過是一座花園的左右兩側,卻像天和地一樣終年不相見亦不相聞問。那女人依然像當年一樣惺惺作態,蘭妃連客套都不想。誰知她走了之後,那人卻來了……那麼多年來,終于肯踏進長樂宮一步。可是接著,听到皇帝駕臨,終于露出笑臉對鏡理妝容的蘭妃,驚覺她的容顏蒼老病態得像個妖怪-尤其是和前腳才離開,多年來備受寵愛,容光煥發,絲毫不見老態的皇後相比!

她摔碎了鏡子,躲在寢殿里不肯出門,那人于是也沒耐心再跟她耗,揮袖便走。

她的心抽空了,血液也被抽空了。

那女人好惡毒啊!看著她落魄如斯,哪怕多年來井水不犯河水,那當頭倒是立刻去求皇帝來看看她,對她施舍敵人的慈悲。皇後母儀天下,雍容大度,是她蘭妃不知好歹!

她曾以為她不會再心痛了。那時候才明白……不是那樣,她日盼夜盼,盼到眼淚干涸還不夠,那女人還要「好心」來揭她的疤,他還忍心把她當仇人。

她很得意吧?如果不是她,那人連踏進這里看一眼她的丑態都不想呢!還有什麼樣的耀武揚威,比此更甚?

蘭妃不再讓御醫來,黎冰只好自己勤跑太醫院抓藥。那些奴才也許知道她對大辰還有些價值,沒敢給她擺譜。二十四衙也同樣,熙皇擺明等著哪個權勢大到足以和大辰抗衡的提親者出現,才會把她嫁出去,大概是怕她記恨,起居事務上當然不能苛待。

黎冰看了一眼床邊幾上的湯藥,一口也沒喝,她不動聲色地就要起身教訓宮女,母親卻像看穿她心思般抓住了她的手。

枯槁的手,力道卻出奇的大,讓黎冰隱隱有些心驚。

「掌燈。」她連聲音都異常冷靜,宮女沒敢怠慢地將原本昏暗的寢殿內所有的燈都點上,而蘭妃就這麼沉默地看著女兒。

「母妃……」黎冰思忖著該怎麼勸她喝藥。今天以前,母妃會問她︰是不是哪個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膽,在她待在高塔上讀書時去打擾她?有一回黎冰要宮女在蘭妃娘娘有任何不適時上塔去通知她,結果那名宮女被蘭妃當著黎冰的面打個半死,最後送去了浣衣局。

蘭妃靜靜地看著黎冰好久,昨天黎冰掌摑宮女的狠厲模樣,竟然出現在蘭妃的夢里,然後她驚醒,衣裳濕了大半。女兒總是越來越像母親,這究竟是不是一種悲慘的宿命?她的善良與溫柔,不就是她一點一點地連根拔除嗎?

然後她終于移開眼,手仍抓著黎冰,只是力道減輕了,黎冰沒敢走開。

「我走了之後……」

「母妃!」黎冰的嗓音有些顛抖,臉色死白。

蘭妃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失笑,「不用怕,你還有條件,好好握牢了,她不敢對你怎樣。」

黎冰不敢說,她原來還有一絲小女孩的脆弱與依賴。這女人和她,像用一條猙獰丑惡的荊棘,把骨和血連在一起,血和淚全都暴力地扭絞在一起,滲進骨子里。

然後她說,她要走了……

蘭妃的眼,開始迷離渙散,握住黎冰的手卻抓得更牢,瘦得只剩骨頭和取的手,關節不只泛白,好像輕輕一撕,骨和血便會血淋淋地崩離。

「把我火化了,這臭皮囊一眼都別讓外人看見。不要讓那女人看見,更不要他看見,絕對不要……答應我!」

黎冰差點痛喊出聲,她強迫自己冷靜回應︰「冰兒遵命。」

蘭妃得到保證,終于松手,卻沒合上眼,雙眼只是瞬也不瞬地看著床頂,黎冰于是片刻也不敢松懈地在一旁候著。

「玄郎……你在哪里?」那個時候……那個女人沒出現的時候,他還會對著她笑,他說不會讓她受委屈,她還記得,一直記得。他是不是忘了?

黎冰呼吸一窒,感覺胃往下沉,她依然跪在母親床畔,卻用冰冷的神情將自己武裝起來。

她直挺挺地跪著,雙眼像看著仇人那般瞬也不瞬地看著床上那個在回光返照之際陷入了自己的幻覺里的女人。也許,她的眼穿透了母親,看著的是在她心里,她眼里,她腦海里的另一個……

黎冰瞪直了眼,水氣與仇恨一起漫上眼眶。

「玄郎……我……我好痛,好難受……你不要走……」她像個小女孩般哭泣,腐朽的身子原來還能流淌出晶瑩無比的淚水,滾落在霜白的發鬢間。

「不要丟下我……不要不看我……」她蜷縮成一團,那個冰冷多刺、無論如何總是優雅冷漠的蘭妃已不存在。

黎冰倏地將美眸掃向一旁待命的宮女,警告之色如鷹如狼般凜冽,老練的嬤嬤立刻會意,趕緊領著所有人退到寢殿之外。

所有人都退出寢殿,原來這一室光明竟像一場幻覺,幽影在每一個角落蠢蠢欲動。黎冰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深刻地感覺到,長樂宮竟大得這麼可怕!

她坐到床上,握住母親顫巍巍地、想抓住些什麼的手。她依然看不見她,但她沒放手,只是神色更冷,眼神更恨。

黎冰握牢了母親的手,害怕失去那般地執著與溫柔,而蘭妃,終于像溺斃的人在最後一刻抓緊了浮木。

「玄……」蘭妃抓住了女兒的手,像一口氣喘不過,感覺到手里的溫度與柔軟,突然回過神來,看清床前的人,哪怕淚瀠蒙,她仍然很清楚。

她將卑微的腐爛在冰冷的宮殿里,過去哪怕心如刀割也好,淚如雨下也罷,他不會來,不會愧疚,不會心疼,永遠也不!她十多年來眼巴巴地盼著的那些回眸,到最後,什麼都沒有!

她突然急喘一口氣,干裂的唇扭曲起來,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

人死如燈滅。

她放開手,黎冰想抓緊,她卻默然垂在自己胸前。

那個小女孩仍是哭了。終究是小女孩呵,她極力隱忍,不想令母親失望,可眼淚還是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無法抑止地滾落,一聲壓抑到了極點的嗚咽在喉嚨深處,顫抖。

「冰兒。」

黎冰緊緊挨著母親。

「死也不要愛上一個……不會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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