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旋當日便動身回高陽。他從沒想過終于能回到日思夜念的故鄉,會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相信藍非一定能讓他暫時無後顧之憂他相信好友的能力,只是要真正做到毫無牽掛,恐怕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她的登基大典那日,天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雪後的恨彷佛永無止盡,狂暴而殘虐地以冰刃鞭打著大地,北風帶來了她的咆哮與詛咒,大地冰封在哀傷之中。果然是適合她登基的日子,就如同她前半生所有的苦痛與仇恨,眼淚與乞求,到最後果得的只有孤獨。
黎冰站在高塔之頂,這是未央宮的主塔,也是全炎帝城最高的塔。若是從遠方眺望炎帝城,必定會看見三座寶塔,彷佛插了三柄利刃的黑色寶冠。
天京很快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炎帝城想必也是。
吉時已到,她緩緩步下高塔,沉重的黑色貂毛斗篷拖曳在台階上,黑底織金的皇袍像盔甲一樣將她縴細的身段束得筆挺,腰帶上和環扣上純金的盤龍扣反射著火炬野蠻的紅光。
好冷。那些火炬為何沒能帶來任何溫暖?
她踏著被鮮血染污似的紅毯——啊,想必是天色的關系,那紅看起來既邪惡又猙獰。
諸王之國的使臣站在未央宮四周的八條長廊上,見證她的登基大典。文武百官分立未央宮內兩側,向她下跪,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和地,都在這一日為她戴上寒冰的冠冕。黑色的荊棘是她的龍袍,荊棘劃破了血肉之軀,用鮮血化作她的勛章,在冬將軍的國度里,暴風雪才是權勢的象征,它告訴世人,王權就如同凜冬一樣不可藐視!它橫掃大地,壓迫眾生,萬物莫不戰懷跪伏——
向你們的女皇獻出生命,永示忠誠!
慕容黎冰坐在龍座上,眼神空洞地冷笑著。
終于,她是天下至高之城的女皇,諸王之國的共主。
但她卻失去了唯一的,最重要的……
她握緊了龍座上的盤龍浮雕,冰冷的浮雕,龍背上的剌,陷入她掌心的肉里,她卻無所覺。
看吶!連狂風和暴雪也尊她為帝,烈日因此不敢與她爭輝。四海臣服,萬民高呼,但為什麼,那人卻不在?他情願轉身離去,頭也不回地選擇跟那個女人站在同一陣線!留她坐困魔魘的王座,孤獨與嘲諷成了她的左右寵臣,在可憐又淒慘的女皇身邊耳語——
他走了,他丟下了你,選擇那個女人。你輸了,永遠永遠輸了……
沒關系,她不在乎!
安德烈是白痴!
啊,她本來以為他只是個草包,但慕容霜華現在肯定他根本是白痴!從她被綁出炎帝城之後到現在所發生的事,大致上可以歸納出安德烈和他的手下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不知道他們的合伙人是誰,但是她不由得同情起那位合伙人。下次找人合作要找個聰明點的啊!
她猜想安德烈的計畫應該是這樣的——
她被綁到大辰國境邊緣,接著安德烈騎著白馬,大喊︰「為了美麗的公主殿下!」然後朝她所在的地方舉著劍沖過來——她以為這已經夠白痴了,沒想到她錯了。總之,她相信他想表演英雄救美,但是那個蠢蛋卻沒發現,他們早就出了大辰國境,來到各國勢力都無法管轄,惡勢力橫行的蠻荒之境,最白痴的是他完全沒發現他的手下換了一批!
啊?什麼意思?
把時間往前推。他那群草包手下完全不知道他們已經走出了大辰國境,還在那兒討論著地圖上的位置是不是這里時,他們被襲擊了!那些襲擊者似乎知道她是大辰的公主,因為他們沒有搶奪錢財,而是搶她!安德烈那群手下死的死、逃的逃,而她被那群說著霧隱國語言的浪人劫走之後,那群浪人似乎有計畫性的要把她交給他們的首領,于是又帶著她一路西行。
然後安德烈那白痴就騎著白馬出現了。
天蒼蒼,野茫茫,那匹白馬還真是宛如全世界的焦點,他的紅披風和綠燈籠褲也很搶眼,頭上那頂金光閃閃的寶冠還會折射出太陽的光芒。她听到那群浪人在大笑,接下來安德烈沖進浪人群里,大聲吆喝,有模有樣地揮舞他那把同樣很閃亮的劍。
結果他就被那群浪人三兩下打趴了。她听到他喊︰「喂,是我!」「怎麼跟說好的不一樣……」「不!別打臉!」
他們連殺他都不屑,在他臉上吐口水,就走了。當笨蛋也是有好處的。
幾天下來,根據她的觀察,大辰那邊應該是發出了懸賞令,于是她成了黑白兩道都想搶的香脖餑,到目前為止搶她的人已經換了三批,數天前又是另一批浪人搶果了,而且是更為凶殘的一批,他們虐殺前一批搶奪者的手段讓她吐了。慕容霜華知道霧隱國目前有三大勢力互相搞不定,這一批和她剛出國境時遇上的那一批人馬,顯然是不同勢力。
但其實她真正在意的是……
她已經好幾天沒換衣服了。雖然她會遇到對她禮遇有加的搶奪者,其實大多數都是粗魯不文的——例如現在這一批。
之前那幾批人還會替她找衣裳替換,而且會依照她的要求,找白的。
現在她身上這件,已經看不出它本來是白色的。
苞著這群惡心的虐殺狂第十五天的時候,慕容霜華開始絕望了。
他們顯然打算帶著她往南,走海路回霧隱,而他們的上級所下達的指令是,寧可殺了公主,也絕不讓她被搶走。慕容霜華對各國的語言略有一點研究,她已經有幾次被拿刀抵住喉嚨,或以鐵鏈綁住脖子,也不知幸或不幸,其他的搶奪者最後都打不過這群變態,被狠狠地虐殺了。
她身上的白衣多次染了血,變成很惡心很惡心的暗褐色。
她有被救走的一天嗎?她真想換一批人——啊,安德烈的手下笨雖笨,起碼還替她剝葡萄皮,幫她洗衣服哩!她開始懷念他們了,可惜只要這群變態察覺可能守不住她,就換她有生命危險。
終于,又過了三天,他們來到一處地勢險峻的河畔,南方的河流兩岸都是這種寸草不生的懸崖,底下怒浪滔天。這回又不知是哪一方的龐大勢力要來搶她這個香餑餑。慕容霜華光是大老遠看著對方的陣勢——還扛大旗!吹號角!是有沒有這麼招搖啊?她突然覺得一陣暈眩。果然那群變態中專門用帶勾的鐵鏈虐殺對手的陰沉女人,又拿鐵鏈綁住她的喉嚨。
對手果然來勢洶洶,這群變態終于也減員了。她來不及在心里喝采,變態們扛著她,打算沿著河岸打帶跑。
那群人窮追不舍,而這群變態似乎被逼上了末路,前方出現另一條橫向支流的河道,等于被截斷了去路,慕容霜華知道大勢不妙。
她听見這群變態之中體型是一般人兩倍大、扛著把巨斧的男人大喊︰「殺了她!」然後她抬起頭,懷疑自己這輩子最後看見的景象,就是背光的巨人舉起巨斧朝她劈下——
噢不,還有下一幕。竟然有道黑影從旁邊的河道飛竄而出,她听見切肉的聲音——最近常常听,好耳熟。巨人被劈成三截,大雁般的黑影掠過血肉腸子內髒亂飛的空中,巨人的血像瀑布一樣朝她噴過來……她的衣服又要更髒了!
但,那個鐵鏈女用力一扯,她就這麼被扯向空中。
「誰也別想搶到大辰公主!」
鐵鏈女竟然把她甩到河里!慕容霜華雙手被鐵鏈捆得動彈不得,她仰躺著,感覺天空越來越遠,耳邊風聲呼嘯。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幕了嗎?
還沒。當她看到那個黑影竟然跟著往下跳,朝她撲過來時,慕容霜華感動得快哭了!真的!母後死時她都沒哭,但現在她真的好想哭!
不管那黑影是什麼,因為逆光看不清楚,但總之是個英雄!哦,英雄,讓她以身相許吧!
黑影在兩人掉入水中之前抓住了她,她也在瞬間看清他是……
砰!巨大的沖擊力道讓她暈眩,她知道黑影抓住了她,可兩人在萬馬奔騰似的河水中,她又被鐵鏈綁住,慕容霜華已經放棄掙扎了,她隱約嘗到河水中混雜著血的腥味。啊,她真不知該希望那是新鮮的,或者她衣服上風干多日如今被水稀釋的,前者很悲劇,後者很惡心。
她感覺到有兩股力道在拉扯她,一股是河流,一股是身上的鐵鏈。
最後,一只手臂勾住了她的脖子。
慕容霜華知道血是哪里來的了,這家伙竟然用他的手死死纏住鐵鏈,才把她拉住!
她想,她真的哭了吧?嘴角有點咸,但她現在不想承認。
他們被沖到水勢較平緩的河域後,他就拉著她往岸上游。慕容霜華不知道該擔心還是該覺得驚悚,他流了好多血,卻還能拉著她游泳,他真的是人嗎?她看到他之所以能夠在那樣的沖力下死纏著鐵鏈,不只是讓鐵鏈深深陷進他的肌肉里,還是因為鐵鏈上的一道鐵勾剛好插進他上臂的中間!慕容霜華實在不想研究那鐵勾是怎麼穿過去的,那麼剛好在兩根骨頭中間,雖然這幾天比這可怕的畫面多著,但她不想習慣這些!
河岸邊是一處林地,藍非拖著慕容霜華上岸後,才把手臂從鐵鏈上掙月兌。慕容霜華听到他悶哼一聲,把手臂上的鐵勾拔出來,鐵勾上還留著肉末……
又可以省一餐不用吃了。
藍非擰著眉,他這只手臂如果不及早做處理,可能就得廢了,但他還是月兌上的夜行衣,撕成了布條,用力綁住傷處。
「喂!」可以不要把她像魚一樣丟在岸上嗎?她的手被綁住,要怎麼自己爬起來啊?
藍非只是瞥了她一眼。「我先去找柴火。」
所以他的意思是,她得自己想法子爬起來是嗎?
好,她也不意外,這家伙從小就是這副死樣子,她方才還以為自己看到幻覺呢。但是她心里也知道,藍非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力氣救她,如果她連自己爬起來這點小事都辦不到,那干脆滾回河里去自己淹死得好。
還好她的腿沒事,就是裙子礙事了點。慕容霜華先讓自己坐起身,然後才站起來,找個平坦又曬得到日頭的地方等他。
藍非撿回柴火時,她試著自己能不能掙月兌鐵鏈,結果手腕都破皮了。
他先升火。其實慕容霜華挺好奇他怎麼升的火,又沒帶火折子。然後他來到她身後,檢視她身上的鐵煉有沒有解開的可能。
想當然耳,要能解開,在河里沖來刷去時早就開了。
「被鎖住了,你別再浪費力氣。」
那現在怎麼著?兩個人,只有一只手臂能用。
藍非大概計算過他們所在的方位,撿柴時順手摘了一些野果,他們必須帶一點在路上。藍非把腦筋動到她的裙子上,因為現在他自己身上也只剩長褲,慕容霜華得盡可能讓自己不去看他精瘦卻肌肉糾結的上身。
敝了,他在軍中不是擔任參謀之類的職務嗎?那身手跟那體格怎麼來的?慕容霜華忍不住好奇。
藍非撕下她裙子的外層下緣拿來裝野果,她沒反對,反正她早覺得裙子很礙事。他洗了幾顆野果,剝了一顆湊到她嘴邊,她本來想拒絕,在河里翻來滾去,還欣賞過那些精采的血腥畫面,她根本沒胃口,但他說︰「我們可能得走上兩三天的路,吃了才有力氣,現在能找到吃的,不代表接下來也有。」
她只得乖乖吃了,藍非喂她吃了四顆又澀又難吃的果子。
接下來一路無語。這家伙的性格就是如此,她也不意外,但她還是忍不住問他怎麼找到她的?
原來藍非在三天前就找到她了,他帶著鷹軍出大辰邊境,只是當他的人找到她時,也發現了那群霧隱來的剌客是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藍非當下便知道若是他帶著軍隊貿然圍剿,只會置她于險境。
于是他讓軍隊殿後,自己偷偷跟著他們,跟了足足三天……
慕容霜華真想尖叫。
三天!他就不能早點像剛才那樣沖出來把那些變態削成好幾塊,她就能解月兌了嗎?然而冷靜地想,也知道不可能。
他之所以在今天動手,是因為沒料到又有人浩浩蕩蕩來搶她,當下才冒險一搏,現身把她劫走。
後來兩人都沒再開口了,因為也無法開口,節省體力比較要緊,而且她有些擔心他的手臂。不過藍非偶爾還是會停下來休息,他一路收集食物,自己一邊吃的同時也一邊喂她。
慕容霜華雙眼往旁邊轉,吃果子難免吃得滿嘴都是,然後這家伙就面無表情地替她擦嘴……他難道不覺得,一對俊男與美女在做「這件事」時,好歹別板著棺材臉啊!害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義務照顧的某個肢體傷殘者……
她只能對自己說,這家伙從小就是這副德性,肯喂她已經很好了!
幸運的是,他們沒走上兩三天。當天傍晚,他們因為誤闖羅賽族放牧的地方,被酋長請去「作客」了。
藍非的手讓巫醫包扎好了,慕容霜華身上的鐵鏈則被他們用烙紅的鐵刀硬是割斷——她閉上眼之前卻見藍非盯著她,呃,是盯著那烙鐵,所以她把頭轉向另一邊,閉緊眼,連呼吸都屏住了。
總算能換件衣服……沒白的,唉,算了,有比沒有好。當晚,接受完熱情的招待,藍非便告訴她關于炎帝城發生的事。
她真沒想到主謀是黎冰。
等她回到大辰,黎冰早已登基,恐怕也改變不了什麼吧?她可不想用打打殺殺的方式解決問題。
「未必。」藍非說道,「詔書的玉璽不對,聖上老早料到這點,你失蹤時玉璽就被他藏起來了,大公主拿到的是輔國玉璽,也就是說,如果有另一份真正蓋有傳國玉璽的詔書,她就會被視為是‘暫代職務’。」也就是說,不算篡位。熙皇的用意很明顯,不要慕容霜華回到大辰後對長女有所懲戒。
然而,跟羅賽族的交涉又花了不少的時間,羅賽族知道她是大辰公主,她差點被留下來當酋長夫人,酋長留了他們一個冬天。
直到隔年春天,慕容霜華與藍非終于領著鷹軍,和另一支羅賽族答應借給他們的軍隊,回到天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