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皇 第2章(1)

回到帳篷里,慕容霜華支開帕瑪,讓藍非跟她一塊兒坐下來用餐。羅賽族在帳篷中央鋪上地毯,一碟碟食物也是擺在地毯上,只有族長或酋長宴客時才會用矮幾擺食盤,但巴圖爾讓慕容霜華每餐都能使用矮幾,所以這會兒帳內足足擺了十張矮幾,圍成一個長型的口字。

藍非的食量本來就大。慕容霜華記得小時候她曾經懷疑藍非在皇家宴會上偷藏食物……他小時候很矮又很瘦小,她還曾誤以為他跟她同年呢。他吃進去的食物數量顯然跟他的身體完全無法相比!當然她沒有明確的當眾指控他,她也知道那樣的指控相當羞辱人,只是每次父皇設宴時,她都忍不住偷偷觀察這個身體疑似存在另一個空間可以吸收食物的詭異少年。

扣除她自己吃掉的那一份,藍非還真的吃掉九人份的食物,她依然忍不住盯著他偷偷觀察,他看起來還真是半點勉強的神色也無,這讓她忍不住在最後坐到他身邊,大眼不住地往他的肚子瞄去……

啊啊!這比鬼故事還嚇人,那堆山一樣的食物到哪去了?他明明不是多魁梧,尤其比起他在軍中的許多袍澤。如果不看他衣袍底下的肌肉有多結實,高瘦的藍非總讓人誤以為他是文官。

好歹照顧了他三天,慕容霜華知道藍非的腰很細……她又瞄了眼,對那些食物的去向更加感到不可思議了。

藍非很不想開口,因為她的舉止讓旁人尷尬得無法開口……哪怕此刻帳篷內沒有旁人,只有他們兩個,但她的視線大剌剌的程度,只差沒明著邀請他開口,問她到底想怎樣?

他吞下最後一口食物,放下巴圖爾特地為他們準備的碗筷,身體坐得更筆挺,嚴肅地問︰「殿下沒吃飽?」他吃了她想吃的食物?

慕容霜華笑得一臉無辜,「我看你吃就飽了。」天下第一奇觀啊!

「礙了殿下的眼,明天開始末將會自己到帳外用膳。」

「你別老是曲解我的意思。」這家伙是在鬧別扭嗎?「我只是好奇,你的腰那麼細,哪裝得了那麼多東西?我可以模模看你的肚子嗎?」身為大辰未來的皇帝,對子民身體上的詭異現象抱持著想要一探究竟、好好研究的心思,這是萬民之福啊!

藍非直視前方,面無表情。他很確定他穿了衣服,只是她的視線讓他覺得自己一絲不掛!

還有,她這是在吃他豆腐嗎?藍非實在不願深想今天醒來那時在他腿上模來模去的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覺,因為他現在知道這座大帳篷里平時沒別人,奴隸帕瑪通常待在帳外的小棚子下。

殿下請自重。他該不該這麼對她說?也不想想是誰叫來十人份的食物,他從軍後便不讓自己吃太飽,每餐七分飽為止,今天卻破例了。「將每一口食物細嚼慢咽,讓它們回歸最純粹的大小再吞下肚,所有食物能下肚的部分剁碎擠壓在一起後,並沒有肉眼看到的龐大,這應該能解釋殿下的疑惑吧?殿下如果累了就早點歇著吧!」

還是很不可思議啊!

「我還不累。」她笑得更加和藹可親了,藍非終于知道那些面對她的笑意盈盈卻臉色鐵青的大臣們心里作何感受。「既然你吃飽了,正好我讓人提水進來,你去把身子洗洗吧。」

「……」他並不想胡思亂想,但這似乎……不合禮節。

「你睡了三天啊。」

藍非像是意會些什麼,立刻起身退開。「請殿下恕罪。」

慕容霜華眨了眨大眼,猜他可能誤會了什麼,才道︰「我有幫你……唔,我是說……」她搗住嘴,笑得更甜美了,「我讓他們備了兩大桶水,否則你自己到外頭去洗,被發現就不好了,洗一洗才好換藥,快去吧。」

所以是他多心了?藍非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殿下畢竟是體諒他,反觀他卻對她存在太多不必要的成見,于是他行了個禮便退到屏風後。

羅賽族雖是游牧民族,但族長的財富並不比小柄的國王遜色。相反的,因為他們的領地位于東西方貿易必經之處,族長的貴客所使用的東西有不少都是皇宮里才能一見,像這座彩色玻璃屏風也是西方來的。看樣子商人來往大辰和南方的高陽做生意,免不了要給羅賽族剝個幾層皮下來,難怪西武國王子費盡心思想和大辰公主聯姻。

盛裝熱水的兩個木桶都足以坐進一名大男人,水量夠他從頭到腳好好梳洗沐浴一番。藍非想的是速戰速決,羅賽族習慣在沒有牆壁的帳篷里解決吃喝拉撒等大小事,他長年待在軍中,也沒什麼好扭捏,但問題是跟他在同一個營帳里的是公主殿下!他從剛剛就不太想動腦思考,明明在到達巴圖爾的部落並且陷入昏迷以前,他根本沒空梳洗,行軍時幾天不洗很平常,跟蹤浪人那幾日更不可能有機會做這種奢侈的事,但是他醒來後……

不說他渾身赤果,他的身體也沒有昏迷之前髒。

但這些不代表什麼,再怎麼樣也有奴隸能差遣。

藍非閉氣潛到木桶的水底下,這不是他可以胡思亂想的。在差點憋死自己以前,他總算喘著氣浮出水面,腦海里那些不該存在的念頭,則沒入暗不見天日的最深處。

慕容霜華坐在帳篷另一邊,羅賽族人用來日常起居的一張華麗的地毯上,地毯上散落著各式圓枕,還有張小方幾,上頭擺著她在巴圖爾這座活動行宮里借來的書籍。她對羅賽族語言的認識,還不足以讓她對他們的文字閱讀無礙,但巴圖爾經常邀請大辰的學者替他翻寫各類書籍,慕容霜華得以找到這些學者翻譯的典籍,對她認識羅賽族文字與文化有很多幫助。外界認為羅賽族勇武有余,卻不喜歡知識,但巴圖爾顯然是一名有遠見的領袖,她認為她應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也許能為大辰與羅賽族的邦交做點什麼。這三天下來,她為了這些忙得不可開交,當然也包括照顧一直昏睡的藍非,不過現在……

屏風後又傳來水聲,而擱在她眼前的書頁從方才就沒翻動過。

慕容霜華忍不住用手在臉上掮了掮,不知為何她覺得好像有點熱,但現在是冬天吧?難道是帳篷中央的火盆燒得太猛烈了?

她悄悄往屏風的方向瞄去,彩色玻璃屏風看上去是透明的,人影卻會被分裂成數個扭動的暗影,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況且最刺激的她也全都看過了。

嗯……呵呵!既然他沒問,那她就干脆裝傻到底。其實從被綁架以來,她對各種臭味的接受度已經被狠狠鍛鏈過了,任何臭味都比不上那群浪人……惡!現在想起來她都還有點想吐!

想想看,那群變態帶著她馬不停蹄地趕路,餐風露宿,最愛把敵人的身體剖開,在血雨中狂歡,還挖出內髒烤來吃,更惡心的是他們從不做任何梳洗清理,那味道多可怕啊!

至于這羅賽族的帳篷,也不可能和炎帝城里她的太平宮一樣。游牧民族和牲畜一起生活,出了帳篷就是各種屎的氣味,她都麻木了,相比之下藍非的身體幾天沒洗算什麼呢?

不過,來到這兒的第一天,當她把自己徹頭徹尾清洗干淨,感動得都要噴出眼淚時,她的視線忍不住瞟向躺在地毯上,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救了她,身上卻又黏又髒又落魄還沒辦法自己好好梳洗的藍非……

他真可憐吶。她絕不是嫌他臭哦!

而且人要是不知感恩,跟畜生有什麼不同?她絕不是因為希望至少她的帳篷里可以不要有太明顯的臭味才動他的腦筋哦!

反正那天左右無事,她又讓帕瑪去提水,吩咐她守在外頭,然後拍了藍非好幾巴掌,他都沒反應,只好真的動手把他扒個精光。

噯,好熱!慕容霜華從引枕的抽屜里取出扇子掮風。這把扇子極為花俏,也是西方來的,白色象牙扇頁鏤刻出各種繁復美麗的圖案,刀工精致令人贊嘆。西武王子送到大辰的禮物中就有好幾把這種扇子,可惜她那時不喜歡他,在宮里從沒拿出來用,現在她想著,要是回去的話她會記得全部拿來玩玩。

她又忍不住瞄了瞄屏風的方向。

她從來沒服侍過別人,那天她自己也累個半死,後來就懶得再費力替他把下裳穿回去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替他穿啊!頂多毛毯和獸皮蓋得密實點,反正听說在帳篷里果睡還更溫暖。

不過她也發現,藍非皮膚真白。跟羅賽族那些像熊一樣的壯漢比起來,她還是覺得藍非精瘦卻結實的樣子好看多了。她沒辦法替他沐浴,只能用濕布盡可能把他的身子擦干淨,後來她又覺得他那件褲子太髒了,就叫帕瑪拿去洗。那些工作中最困難、最剌激的地方,當然是……

慕容霜華又忍不住掮風拓得更大力了些。

案皇讓她無所不學,雖然朝中有些大臣覺得不妥,但醫理上某些基礎她還是有概念,就像父皇說的,她是女皇,難不成未來看到一個男人光著膀子還得像閨女一樣尖叫害臊不成?女皇是不該被區區毛比她多的男人嚇著的!

不過,她也只是知道有這回事罷了。那西方來的醫學士哪能替她解釋那玩意兒是怎麼作用的?宮中女官更是以她還未有婚配為由對此閉口不語,而她也僅僅看過書上畫的,沒看過實物,更不知道它要如何「發揮作用」。

基于未來的女皇對子民身上各種未知之謎存在著好奇心,才能替萬民謀求福祉的遠大抱負,她認為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于是……

人在面對未知的事物時,總是特別膽怯,所以她當時僅僅是戳了兩下,模了幾把,順便撥弄看看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反應而已。讓她耿耿于懷的是,那幾天她偶爾會看見那根東西神奇地變大,然後挺起來……哇!要知道她多費勁才沒讓自己像看著雜技表演那般驚呼出聲,她就這麼捧著臉頰,睜大眼,不可思議地跪坐在地毯邊,從各種方向和各種角度觀察那一柱擎天許久,還用手指戳戳看,發現它動了的時候,她都快跳起來了!

但是,研究歸研究,大冬天的,她總不能讓他著涼吧?所以也沒能觀察太久便蓋上了毛毯。三天下來,她心里的謎團還是沒解開。

挺起來,又躺下去,挺起來,又躺下去,會變大,又變回來……那絕對很奇怪!她還覺得,藍非的大小苞她在畫上看過的不太對,似乎是腫了一點……這是不是表示,它在河里時真的被撞壞了?

蒼天明監,藍氏父子對他們慕容家忠心耿耿無須質疑,想想她父皇那麼惹人厭,我行我素,朝政上一直多虧有藍宰相,更不用說如果沒有藍非她根本活不到今天,要是害得藍家絕後……天啊,她該怎麼補償藍家父子?

藍非走出屏風時,看到的就是慕容霜華支著額頭,卻拚命掮風的模樣。由于她桌上擱著書冊,他猜想她是為了什麼不得了的要事在心煩,所以逕自走到帳篷外,讓帕瑪和負責抬水的奴隸把木桶抬出去。

慕容霜華抬起頭,看到藍非黑發濕潤淌水,剛沐浴後神清氣爽的模樣,只覺得臉頰更熱了,腦海里甚至莫名地浮現「美男出浴」這四個字……

啊啊!她在想什麼?慕容霜華合起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殿下公務繁忙的話,末將先退到外頭去。」不管她是不是常有讓他無言的舉動,在治理國家方面,還未即位的她確實已經得到朝野上下的肯定,也包括他,在這方面藍非對她沒有任何質疑。

她哪來的公務啊?慕容霜華連忙出聲,「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不知為何,他的態度讓她很不爽快,但為何不爽快,卻說不出所以然來,畢竟他的態度完全沒問題啊!甚至比起這幾天的任何時候都更恭敬有分寸……

啊!也許就是這樣,她才覺得不高興吧?

「你過來。」她直接朝他招手,而藍非果然也像他的態度那般,很恭敬地走了過去,停在三步之外。

「過來。」慕容霜華又露出那張「我是真的很有耐心,但你最好別考驗我」的溫柔笑臉。「你站得那麼遠,我怎麼替你換藥?」藍非遲疑了片刻,最終仍是走上前,在她身前跪下。

慕容霜華看著他連跪著都那麼一絲不苟的模樣,有些好氣又好笑,她也懶得跟他客氣了,拉過他受傷的那只手臂,沐浴時他自己解開了包扎,本來傷口已經結痂,但方才和那群守衛打斗時又滲血了。

「等會兒給他們的大夫看看吧,要是留下後遺癥就不好了。本來我是半信半疑,但你的手恢復得不錯,只不過今天遇到那樣的狀況又傷了,看樣子替族長看病的巫醫不會差到哪去。」她一邊說,一邊熟練地替他上藥。

「不用了,末將過去經常受傷,對自己身體的復原狀況很熟悉,傷口並無大礙,殿下請不用費心。」

慕容霜華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跪坐著伸出手臂,卻低著頭,依然目不斜視地盯著地面……真是讓她很火大,又很想逗他。她干脆握住他的拳頭,撒在他傷口上的傷藥用量比平常多,她知道那會令傷口刺痛,因為三天下來,就算他是昏迷的,在上藥時手也會因為藥粉撒在傷口上而顫了顫。

「你是在跟我頂嘴嗎?」她故意道。

藍非似乎愣住了,「末將不敢。」

逼他就範似乎挺有趣的,慕容霜華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她開始替他綁上白布,雖然等會兒得去找巫醫,但讓傷口在外總是不好。她仔細地包扎,動作雖然熟練卻特別緩慢,藍非幾次感覺到她的長發拂過他手背,而她包覆著他拳頭的縴縴玉指,總會有意無意地在他手上畫著。

他開始專注在調節自己的呼吸上,把腦袋放空,隱隱壓抑著什麼,像防備一場未知的失控。

慕容霜華瞥見他又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想起今天發生的沖突事件,忍不住叮嚀道︰「你啊,就算不喜歡笑,也不要老是逢人就擺臭臉。」

「……」

噯,想想他也挺可憐的,明明是被欺負的那個,得不到道歉也就算了,她干嘛還念他?「笑一下不會少塊肉,還能避免許多麻煩。」她解釋道,坐直身子檢視自己的成果。「不錯吧?我可是越來越熟練了。」

藍非一下子就看見他手腕上那個又大又對稱的蝴蝶結……她還特別費心地拉整它,把蝶翼的部分攤開,讓他又是一陣無語,可是這也代表三天來都是她親自照顧他。「殿下費心了。」他收回手,握緊了拳頭,總覺得手背上那些讓他心緒紊亂的觸感揮之不去。

「走吧,去看看他們的大夫睡了沒有,順便出去走走。」她招來帕瑪,臨走前,手指在嘴唇下方敲了敲,環視整個帳篷一圈,好像在找些什麼,然後指著她原來看書的矮幾上用陶盤盛起的水果,對著帕瑪道︰「把那些全帶著。」

藍非依然走在她左後方,就像所有侍從那般。其實慕容霜華想過,巴圖爾也許並不相信藍非真的只是她的保鏢,他看起來確實像她的守護者,可絕不是慣于屈居人下的那種,他的舉止和神態,在在都說明他出身不俗,身為鷹軍統領,即便是最安靜順從的時候,他依然有著不容忽視的侵略者氣息,卻不是野蠻張狂的。

冷斂,精確。

巴圖爾站在暗處遠遠看著那一對太過顯眼的男女走過,內心如是想。這兩個詞是他認為最能形容藍非的。他曾經在某個機緣下,遠遠的與那位讓他兄長吃下敗仗的「武煞」打過照面,他看不清他的模樣,但那氣質卻神似。

差別在于,戰場上的武煞毫不收斂自己的戾氣,讓人不寒而栗,而眼前的男人是收斂而且克制的。有人的戾氣像火,而他的卻像冰,像最冰冷最鋒利也最剛硬的劍刃,而劍刃現在收入了鞘。

這一男一女,與其說是主僕,不如說更像是……他眯起眼,還不確定自己的直覺正不正確,從巫醫營帳中走出來的慕容霜華冷不防抬起持著扇子的手,在藍非頭上敲了一記,敲完就自顧自地走在前頭。

「……」無語的當然不只站在暗處的巴圖爾,還有苦主藍非,但藍非只是沉默地跟緊了慕容霜華。

「你不問我為什麼打你?」

女人心,海底針。藍非突然想起母親和父親嘔氣時,父親就這麼感嘆著。但她不只是女人。她是君,他是臣,君王手癢想打臣子,臣子需要問為什麼嗎?他幾乎有些認命地想。

但同理,君王要臣子發問,臣子當然不能不問。

「為什麼?」

換作是別人,慕容霜華也許會覺得這種反應既愚忠又憨笨,可是藍非的口吻比較像迫于無奈,有些容忍,讓她一陣好笑。

她本想提醒藍非,巫醫可是替他診治了手臂,就算態度差了點,也是因為他們有根深柢固的傳親觀念,難得的是就算觀念放不開,老巫醫仍是替他診治了,雖然有可能是因為吃人嘴軟,那些水果乳酪女乃酒之類的,都是巴圖爾招待她的,反正都要消耗掉,她拿來賄賂巫醫也沒什麼不對,至少他看在那些東西的份上不會敷衍了事,藍非實在犯不著一副想找人干架的臭臉。她還希望接下來這位巫醫能繼續把他的手臂醫到好,她怕等到他倆回天京再找大夫,都不知是多久以後了。

不過……慕容霜華心想,從小到大她也沒看藍非笑過,也許他笑起來更嚇人吧?她逼他也沒用,只好沖著他甜甜一笑,蘭花指朝天空一揮,「我看到一只蒼蠅飛過去。」說罷,就輕飄飄地邁步走了。

「……」以往他會覺得無語,但漸漸的,藍非發現他開始想嘆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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