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皇 第6章(1)

藍非先和父親通了書信,然後便請慕容霜華領頭,帶著鷹軍與羅賽族勇士以凱旋之姿光明正大地進入天京。

鷹軍揚威大漠,救回皇女,也帶回羅賽族大酋長對大辰的友誼,這是何等光榮的大事!老百姓紛紛涌上街道歡呼與喝采,燃放煙火與鞭炮,孩童們更競相目睹英雄們的模樣,發下豪語,未來也要參軍為國爭光。

他們的公主歷劫歸來,風采依舊……她始終是大辰上下最引以為傲的嫡公主,天京的老百姓都記得去年她十七歲生辰時,來到炎帝城高牆上接受百姓祝賀的情景。她微笑的模樣,一舉手一投足,活月兌月兌就是老百姓心目中女神的典範,她甚至把各國王子送來討好她的貴重禮物,全都換成黃金和白米,用以慰勞士兵和百姓,天京因此為她燃放了三天三夜的煙火。

有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說,經過磨難的嫡公主比記憶里更加雍容大氣了。此刻她身上沒有任何珠寶飾品,穿著一身雪白布衣,騎著高大的白馬,身後鷹軍將士在左,羅賽族勇士在右,全都紀律森嚴地由她率領著入城。百姓們看見她昂首挺胸、淺淺微笑的模樣,雖然行大禮是不可忽略的規矩,但那當下與其說他們是迫于皇室的權威,不如說是發自內心地贊嘆崇拜,紛紛朝她跪了下來。

無須任何冠冕與儀式,她已經是人民心目中的女皇,她就這樣風風光光地回到了炎帝城。

等著她的,是造成她這數個月來苦難的始作俑者,站在未央宮前九十九階的高台之上,一身玄黑金龍袍服的慕容黎冰。

她的微笑不變,握住韁繩的手,指甲卻陷進了掌心。

藍非向她說了鳳旋的請求。

包嘔的是,鳳旋原本應該是她的夫婿……雖然她現在很慶幸,她突然發現她喜歡的不是鳳旋那一型。可是就連鳳旋當初都會顧慮到她的顏面,不願當眾拒絕她的指婚,現在卻要藍非來求她,求她放過這個差點害她死于非命、死在異地,也許還死無全尸的皇姊!

包別說這女人還是逼宮才得到了皇位,根本應該拖下去斬了好唄!

慕容霜華深吸一口氣,看著高台上那道縴弱的身影,突然想起小時候她遠遠地看著這個皇姊,不能理解她為何總是那麼羸弱又楚楚可憐的模樣;她還曾經無意間目睹黎冰衣袖下怵目驚心的傷痕……

當時她嚇著了,那些傷痕新的舊的疊在一塊兒,好可怕。她甚至嚇得告訴自己也許是她眼花了,畢竟誰能欺負皇女?

多年來視若無睹,彷佛不關己事,這數個月的遭遇就是她的報應吧?她嘆口氣,也只能這麼想了,雖然她不認為她能插手長樂宮的事,誰知道插卜之後會不會讓慕容黎冰更淒慘呢?

她走上台階,慕容黎冰眼里的怨恨與淚光讓她哭笑不得。

她不曾搶奪她任何東西,不曾真正傷害她,不是嗎?而她卻搶了她的皇位,讓她在被綁架後飽受折磨。

她……在那當下是心高氣傲的,從來就擁有一切的人,對旁人的怨恨只覺得可笑。在她的認知里,她只不過是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罷了,難道她沒有得到那些,旁人就能夠得到嗎?難道她應該為自己擁有的,向全天下的人謝罪嗎?

她以為自己不會愧疚……笑話,她歷劫歸來,為什麼要因為慕容黎冰的憎恨和不甘的眼淚感到愧疚?那女人知不知道自己害了鷹軍多少弟兄為這樁任務白白送命?

她以為自己絕對有資格理直氣壯地挺起胸膛,站在慕容黎冰面前「請」她讓位,但是當她對慕容黎冰說出父皇給了她真正的傳位詔書,令慕容黎冰慌亂不已,像瀕死的動物做出最後反擊般撲向她手中的詔書,那一刻她心中一顫,卻直覺地閃身回避,然後太遲地轉身想拉住她……

她看見雪白的台階上那一攤令人怵目驚心的鮮血,幸而藍非及時飛身上前來抱住慕容黎冰,才沒有讓她受到更大的傷害。

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沒了。是她害的。

慕容霜華在御醫離開後,獨自站在未央宮側殿稍間的門外,看著躺在床上

作腫的菇容黎冰。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她曾經看見慕容黎冰一個人蹲在花叢深處,小心地、壓抑地、輕聲地,哭泣。

如果那時候她能走向她,對她伸出手……如果她曾經分給她一點友愛與溫柔,哪怕只是一點點也好,這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對不起……」

炎帝城在慕容霜華的登基大典之前,先行舉辦了盛大的慶功宴,慰勞鷹軍將士,也對羅賽族勇士善盡地主之誼。

慕容霜華在慶功宴一開始,直接宣布鷹軍弟兄全部加薪俸一年,每人官階升一等,殉職者官加一一等,全軍記功勛兩次,並由她自己掏腰包給將士們加伙食費,各送一壇皇室釀造的酒和肉品、布匹若干,殉職的士兵家屬則會得到加倍的待遇與撫恤;底下歡聲雷動。

正想宣布對藍非的獎賞,卻發現他的位置上早就空無一人,慕容霜華轉頭去問底下人,才得知藍非早早就退席了。

「……」他是在鬧別扭,還是仍然生她的氣?慕容霜華頭疼了,接下來直到登基大典,她恐怕沒有任何的空暇和他玩猜謎啊!

棒幾日,她間接得知,藍非只回宰相府待了一夜,接著便又回到軍中照常過他以前的日子,這下子生氣的變成她了。

本來想,他離家三個月,又執行極危險的任務,回去向父母報平安一家好好團聚也無可厚非,結果根本不是這回事!

所幸,她還是找到理由宣藍非進宮……全是為了批覆不完的奏章地獄啊!慕容黎冰,你好樣的!這一攤夠她批到叫苦連天了。

慕容霜華批奏章批到頭昏眼花時,便發明了听尖叫聲來讓自己提振精神的方法。不過她身為女皇,胡亂尖叫有損威儀,當然是交由下人來。

「啊-」嗚嗚嗚,被錢公公派來御書房伺候女皇和宰相的小圓子公公,

內心愁苦不已。被女皇陛下擰大腿倒是其次,畢竟春日天寒,衣裳都挺厚的,但如果叫得不夠響亮不夠淒厲,女皇陛下會把他的袖子往上拉,用咬的!他現在餐餐都得吃羅漢果來鍛鏈喉嚨啊!

慕容霜華忍不住停下筆看著御案台階下,日前挪來的兩張桌子前,被她拉來一起批奏章的藍非和藍庸之……嗯,看藍宰相只是順便,總不好讓兩鬢都被她父皇磨到霜白的藍宰相又因為她而累倒吧?她真正想看的是藍非……

換回大辰裝束的他,看起來又更英挺帥氣了。怎麼以前就不覺得他特別的好看呢?雖然她知道那些宮女和女官每次見到藍非進宮時,總會特別的心花怒

放,有機會能看他一眼或是近身伺候的更是羨煞旁人。在一般女子眼中,他本來就特別出類拔萃吧!

慕容霜華看得都出神了,然後才想起……啊,他還在生她的氣,而她現在對他也很生氣,怎麼痴痴地看著他發起愣來了?可惡!

她鼓著腮幫子,繼續哀怨地瞪他。批什麼奏章這麼認真?討厭!

藍庸之抬起頭正要拿另一本奏折,就看到女皇陛下痴痴地……不,這個字眼絕對不能用,總之就是看著他兒子,還看得鼓起臉頰,擰起眉,一副好委屈的模樣。他突然覺得好像看見不該看的東西了,當下立刻若無其事地低下頭。

然而,想起藍非日前回到家時那副心都不知飛到哪去的模樣,藍庸之忍不住瞥向坐在對面的兒子。

這小子是他生的,他身上哪根毛不對勁他都一清二楚。藍非貌似專心在奏章上,其實早就知道慕容霜華在看他,他眉頭深鎖,低頭振筆疾書,好像真的心無旁騖,但在老爹眼里可不是這樣。

當藍非抬起頭取別的奏折,眼神偏偏就是刻意略過慕容霜華。

丙然孩子還是跟他娘母子連心。藍非剛回家的那日,他只覺得這小子古里古怪,得空就是對著狗兒發呆,偏偏藍非性子悶,沒頭沒緒的教他這個做爹的也猜.個出所以然,孩的娘常、卜「圮淡淡地逍︰「開廣竅卻踫釘戶1I滿他11

幾天,悶不住了自然會去面對,由他吧。」

可是,以藍非悶葫蘆的功力,可是會把身邊的人全急死啊!藍庸之突然有些同情女皇陛下了。

奏章總會越來越少,她便沒了理由再讓藍非進宮。話說回來他是武將,她偏偏任性地要他進宮來批奏章,也很匪夷所思。

她在大辰日暖花開的初夏登基,全國人民的喜悅卻沒能感染她,登基後好不容易一切塵埃落定,她終于能正常的就寢,卻輾轉反側,恍恍惚惚墜入夢境之際,黑暗中所有的影子全扭曲成那些霧隱浪人的模樣!

她清楚地記得,他們是怎樣割下敵人的四肢或五官。他們喜歡留著敵人的眼楮讓他們看著自己的下場,然後剖開他們的胸月復,挖出內髒來玩弄。那些人臨死時總會乞求地看著她……為什麼要看她?不是她做的啊!她無能為力啊!那些表演只是在提醒她,她隨時會成為下一個被凌虐的對象,而那些人臨死前的注視卻彷佛把所有的不甘都投射在她身上。

她想得救,但那不是她想要的結果!為什麼要那樣看她!

慕容霜華尖叫著醒來,比宮奴們更快來到她床前的,是宰相府送給女皇的

狼犬「不破」。狗兒本來就睡在偏殿,在她發出呻-吟時便機靈地走了過來,用鼻子踫了踫她的手臂。

她呆坐在床上,看著簾幔外,宮奴跪了一地。

彬她有什麼用?她還是無法克制地顫抖個不停啊!在現實與夢境間,她像終于浮出水面那般掙扎著喘息,好像底下的深淵還有什麼死死地纏著她,全身被冷汗濕透,卻找不到讓她安心的歸所。

為什麼……他不在?她抱住身子,胃部翻攪著,全身血液像死一般冷凝,讓她幾乎分不清,難過痛苦的是她的身或心?

「咕嗚……」不破歪著腦袋,又舌忝舌忝她的手背,慕容霜華總算回過神來。

藍庸之說,不破是從小就被藍非養在身邊,像軍犬那樣地訓練著,他很疼不破,現在卻要把她送給她。

既然不理她,送狗給她做什麼?但慕容霜華終究沒有拒絕。

每當看到這只模樣漂亮又凶悍的大狼犬,慕容霜華就會忍不住想到她的主人,明明想著會心煩,卻還是忍不住讓她陪在身邊……就連她自己的愛犬「王子」都沒有這樣的待遇。

當然,王子跟不破差太多了。果真是訓練有素的軍犬,彷佛具有靈性般,當她批奏折或休息時,不破就靜靜坐在一旁機 地守候;她甚至能永遠在她行

進時保持在她身邊一步的距離,步伐總是從容鎮定。同樣是狗,她的王子就只會搞破壞跟耍笨……

慕容霜華讓女官給她挑了件披風披在身上,帶著不破閑晃到寢殿前檐廊的台階上坐了下來,底下人戰戰兢兢地取了坐褥與屏風要來給她擋風避寒,她嫌羅唆,只讓他們留下金絲猴毛坐褥,便把所有宮奴都揮退了。

這太平宮,是她從小住到大的,歷劫歸來,她應該很想念才對,難道是因為月色太冷?她一點也沒有因為熟悉的景物而平復心緒,反而想起了在羅賽族領地那時,在聖山那時,盡避大漠一片蒼茫,天地悠悠,離家千里,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孤單……

「不破。」慕容霜華模模狗兒閃閃發亮的毛發。「你的主人到底在想什麼?」她說著,忍不住都有點哽咽了。

不破舌忝了舌忝她的臉頰…想起主人終于回到家那時,總是拿著一塊女人的手帕給她嗅著,然後對她叮嚀道︰不破,記得這個味道。有一天你要替我保護她…一踏進炎帝城,就知道這個女人是手帕的主人…又嗅了嗅慕容霜華,舌忝掉她臉上的淚水,親昵地以頭頂蹭了蹭她。主人的交代,她一定使命必達!而同一時間,宰相府,藍庸之意外地看著這麼晚還沒睡,而且又在發怔的兒子,揉了揉眉心。

「既然放不下,何不講明白?」雖然皇室和他們關系很好,但也不是這麼擺譜的啊!

向來警覺性極高的藍非竟渾然不覺父親到來似的,直到听見聲音才有些倉促地將握在手中的方帕收進懷里。

想來父親似乎以為他仗著藍家得聖寵而不知輕重,他撇過頭,臉上卻出現一抹別扭難堪的神色。

「我只是明白了她有權選擇她想要的。」而她的選擇,不一定得是他。

說是這麼說,但他那模樣讓做父親的很清楚,根本是鬧別扭來著。然後藍庸之終于搞懂了……這小倆口在鬼打牆啊!

只會哭泣數花瓣的話,她就不叫慕容霜華!

這藍非是怎麼回事?親過抱過模過了,現在想抹抹嘴不認帳是嗎?她可是女皇,哪有這麼好打發!

慕容霜華索性借口身體微恙休息兩天,又把藍家父子叫進宮里替她批奏章。對此滿朝文武當然有聲音,覺得不妥,但她就是要讓他們去說!那兩天是她被綁架以來難得真正清閑的時光,像過去一樣看看書,蒔花弄草,逗逗狗兒、鳥兒,把自己狼狽的疲態好好地一掃而空。

然後,第三天,她容光煥發,一身白底織金龍袍……前幾年,老愛對皇室起居禮儀下指導棋的禮部老尚書告老還鄉……跟她沒有關系唷,呵呵呵。新任尚書女敕得很,她把龍袍改成白底織金,禮部還恭恭敬敬的潛她擬了昭告天下的詔書,不外乎什麼聖女皇帝以無瑕為美德之類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辭,總歸就是圖個名正言順。

啊,早知道她就順便把金冠改成白玉冠。金光閃閃的,俗氣死了!幸好平日在宮里也不戴金冠,她愛怎麼穿就怎麼穿。

慕容霜華在鏡子前左照照,右照照,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當下一彈指,宮女立刻捧來兩大把雪白月季與牡丹,一左一右地簇擁著。大辰沒有日日御門听政或早朝的規矩,早朝一個月兩次……,至于御門听政,就看當朝皇帝有多勤勞嘍,她是打定主意往後五天才召開一次,反正奏章她天天批,有大事再召人進宮商議就成了。

來到御書房所在的朝陽宮,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沒打擾到大清早就進宮來替她批奏折的藍氏父子,靜靜地帶著宮女走進配殿,坐在鋪了紫底織金蒲團的金絲楠木寶座上。宮女把清晨時剛剪下來,一朵朵碗大的白月季與牡丹插在兩旁景泰藍彩雲翔龍團鎏金花瓶里。

她默默地翻著書冊,手上的象牙鏤窮百鳥圖寶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振著,直到宮奴來報,驃騎大將軍覲見。

「宣。」她合起象牙扇,大眼忍不住瞥向御書房。

帝國驃騎大將軍霍青雲,可算是如今大辰武官之首。大辰軍隊分為府軍與禁軍,府軍是國家的軍隊,由驃騎大將軍統領;禁軍……或稱御林軍,則是皇帝的軍隊,設有禁軍總統領,位階與驃騎大將軍相同,都是正一品武官。

原本的禁軍總統領在她遭到綁架後,被慕容黎冰換了個肯听她話的……就是她不換,前任總統領也沒臉再待在那個位置上,嫡公主被人從炎帝城直接綁走這種事,他難道不用負責嗎?但如今她那位恐怕是大辰歷史上在位時間最短的皇姊一退位,這名才上任一個冬季的禁軍總統領也知道新皇定然容不下他,立馬便請辭了。

算他識相。

霍青雲對于女皇在配殿召見他,而不是在正殿的御書房,看來有些詫異,但謹守本分地沒有表示什麼。經過一番對談之後,霍青雲大概也猜到女皇今日他入宮是有特別的事,果然沒一會兒,慕容霜華清了清嗓子,笑意盈盈地朗聲開道︰

「霍將軍,行軍打仗這方面我沒有多大的經驗,這方面還是得向霍將軍請教。」

「陛下過謙了,末將不敢當。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是末將職責所在,陛下有何事困擾但說無妨,未將必定知無不言。」

帝國驃騎大將軍,倒是很懂得功勞越大,在主子跟前腰桿要越軟的道理,尤其還是她這位年輕的主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老臣再老、功勞再高也是臣,都要看皇帝臉色,不懂這道理的就讓他們告老還鄉去,她可不想把心思耗在和老臣斗法上。霍青雲懂得不把軍隊里那套帶到官場上,在歷代武官中可是相當難得,如今國泰民安,防的就是鄰國的小動作與邊境的安寧,作為府軍統帥,最要緊的是能在朝廷與軍隊的需求間斡旋,可以的話她還不想讓霍青雲太早告老還鄉。

慕容霜華起身在殿內緩緩踱步,視線有意無意地瞟向御書房方向。「你覺得……藍參將,在帶兵方面,如何?」

霍青雲再守本分,心里也忍不住一陣嘀咕。敢情女皇陛下這是要他扮黑臉來著,對象還是他一向認為將來在軍中大有可為的晚輩!他能怎麼著?

可以的話,他希望他兒子是藍非……這句話能老實說嗎?想必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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