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出了一口氣,但王大學士畢竟不是特例,年輕的女皇要坐穩這位置哪能容易呢?即使她見招拆招、笑里藏刀的功力了得,也難免身心疲累。
尤其,某人到現在還是沒有與她和解的跡象。
他是很盡責,但是那股疏離感卻不是她想像出來的。
女皇明顯的陰郁,讓負責伺候她的女官和大內總管都憂心忡忡,他們呈上她平日最喜歡的點心,讓樂官演奏她最喜愛的音樂,甚至把御書房和她經過的地方全擺上白牡丹與白月季,都無法讓她開懷地露出笑容。
所以當她難得地獨自在御花園散步,只有藍非在不遠處負責守護她的安全時,底下的宮奴們全都很有默契地退得老遠,或者盡可能讓自己無聲無息地躲在暗處等候差遣。
畢竟,聖上的目光總是落在誰身上,他們這些奴才是最清楚的啊!
身邊一下子靜悄悄,坐在銀藤花架下休息的慕容霜華卻沒察覺,直到不破小跑步地貼近她,毛茸茸的尾巴討好地左右搖擺,嘴里餃著一朵碗大的、晶瑩如雪的山茶。
比起牡丹和月季,她確實更愛山茶。她愣了一會兒,在不破期待的眼神下拿起白山茶,贊賞地模模她的脖子和耳朵。
不破不僅是軍犬,而且異常有靈性,宮里負責不破飲食的宮女平常也只能準備好她的食物和飲水,不敢有別的舉動。不破不讓任何人近身,只有兩個人能夠親近她……除了接生她、訓練她的藍非之外,就只有慕容霜華了。
這代表什麼?慕容霜華不是沒察覺藍非的用心,但就是這樣才讓她更難過啊!他讓從小養到大的忠犬只認她做另一個主子,自己卻對她若即若離。
不破當然不可能自己去摘花,也只有一個人能讓不破叼著花來給她!
慕容霜華看向仍然背對著她站在不遠處的藍非,忍不住氣哭了。
「這算什麼嘛!」到底是要對她好還是不好?既然要對她好,為什麼總是不理她?讓她期待,卻不給她希望,這是溫柔還是殘忍?她握著花,卻趴在膝蓋上哭了起來,不破一臉無辜,在她跟前焦急地繞過來繞過去,不住地用鼻子踫踫她的手和發頂,好似在安慰她。
藍非沒想到她會哭。
也許他把她想得太堅強了。他難道以為她接受了花,卻不會計較他刻意的疏離?他總算主動走向慕容霜華,單膝跪在她身前,扶起她的臉,一手拿著讓她好眼熟的方帕替她擦去眼淚。
慕容霜華抽噎著,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氣息讓她好留戀。
總算肯理她了是嗎?她是女皇耶!他非得在她哭得這麼難看才肯走過來?還是這也是他的職責所在?慕容霜華想瞪他,可是當下只覺得好委屈。她應該打他,教訓他,起碼回敬他過去數月來的冷淡,可是……
她只是沒骨氣地撲向他,將臉埋在他肩上繼續哭。
「你好可惡……壞透了!為什麼都不理我……」但她還是這麼這麼想念他的懷抱與體溫,他的撫觸與味道,想念到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結束。
藍非單膝跪在他的女皇身前,任由她抱著,雙手安撫地在她背上和發上游移摩挲。他怎會以為刻意保持距離的結果,只有自己難受?
「只要你開口……」好半晌,她的抽泣聲漸漸轉弱了,他才發話,「任何事情我都不會拒絕你。」
慕容霜華猛地坐起身,藍非仍是跪得筆挺,果真是她最英勇的騎士。
他繼續擦她的眼淚……和鼻涕。雖然很丟臉,但慕容霜華也沒跟他客氣,接著便發現他拿的好像是她不知何時弄丟的手帕。她被綁架時帶在身上的就只有那一條,跟了她好久,她多珍惜啊,怕丟了就沒得用了,哪知一回到炎帝城卻再也找不著,原來是他拿走了。
什麼是只要她開口,任何事情他都不會拒絕?包括要他洗白白月兌光光上床等她嗎?這種事為什麼她要先開口啊?他是要她真的「強搶民男」,對他霸王硬上弓嗎?
于是乎,氣昏頭的她做了件蠢事……
「笨蛋!」她本來想打他,但當下的直覺反應竟是一頭撞到他頭上……嗚嗚,其實她是想強吻他的,又想打他又想吻他,但收勢不及,加上真的很生氣,就賞了他一頭槌,兩人額頭撞在一起。
然後她就後悔了。他的頭好硬啊!害她痛得噴淚,但又不想承認自己的愚蠢,于是她一手搗著頭,推開他跑走了,留下一臉錯愕的藍非。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生氣,但是要打他也用不著拿自己的頭開玩笑啊!
不破歪著頭看了主人好一會兒,最後決定女皇陛下比較需要她保護,于是用鼻子蹭了蹭藍非,便轉身跑走了。
藍非突然發現,他鬧別扭鬧過頭,似乎忘了一件至為重要的事。
他從沒追求過女孩子,在這當下什麼主意都沒有,只想起父親果真說對了一件事。
女人心,海底針啊……
棒日,慕容霜華讓藍非休假五日,回宰相府和父母團聚。藍非也沒多想,從他擔任禁軍總統領以來,因為住在宮里,她常問他想不想回家,讓他得空便回宰相府和父母吃頓飯。坦白說,她似乎比他更關心他爹娘見不見得著兒子。
第五天,他提早返回炎帝城,誰知道等著他的,卻是慕容霜華的貼身女官哭喪著臉,告訴他……
「陛下偷跑出宮,已經五天了!」
「為何不立刻通知我?」藍非從來不會對下屬或旁人動怒……雖然他向來不怒而威,一個眼神就夠嚇人了。他的行事準則就是絕不讓個人情緒左右做事的態度。
但這次除外。他恨不得抓住應該貼身照應慕容霜華的女官的衣領,即便他不打女人,但此刻手臂與額頭全都青筋畢露。
太平宮的女官們跪了一地,瑟瑟顫抖地哭泣,「是陛下的命令……」
原來,慕容霜華在藍非離開的當晚就偷跑出宮,還把某個宮女抓來警告一番,和她互換了衣裳,讓那名宮女在床上偽裝她躺了一夜。可憐的宮女徹夜無眠,隔天一早哭哭啼啼地向太平宮的女總管轉述陛下的命令和手書,要她們五天後才準通知藍非,而她出宮的消息最好別走漏,否則就等著天下大亂。
讓藍非氣急敗壞的是,慕容霜華竟然只帶了不破和小圓子公公……嗯,她還把御膳房里專門給她做點心的李總管也帶上,便離家出走了!
「封鎖消息,派人稟報太上皇。」他迅速做出指示,一刻也不耽擱地趕回宰相府,帶上了能夠追蹤不破的另一條軍犬……和不破一起誕生的「戰神」。
太平宮的女總管則是早早就備妥了干糧和必需物品,以及兩匹能替換的快馬,以便他立刻上路尋找陛下。想來她們這幾日也只能忙這個了。
藍非回到宰相府之際,才知道有人送來一封給他的信。時機實在太巧,他沒見到送信的人,那人也相當狡猾,偏偏挑了他一大早進宮時送信來。
信封上的字跡他一眼便認了出來,是慕容霜華。他拆信時手是抖的,那女人最好毫發無傷,否則他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記得她是女皇,一定要把她抓回來狠狠地教訓一頓!
慕容霜華只留了一句話給他……
沐陽城見。
沐陽城,是東風郡的郡城。他真不知該松了一口氣,或是氣她不知輕重?反正在沒見到她之前,他是不可能放心的。
藍非回家還為了另一件事。慕容霜華不愧是熙皇的女兒,離家出走還不忘把國事丟給藍庸之。
「在孩兒把陛下帶回來以前,只能請您和太上皇多擔待了。」
藍庸之心里涼颼颼地想︰算了吧,慕容玄只會在一旁看他忙得焦頭爛額,自己掮風納涼!他期待的歡樂假期真是一波三折。
「非兒啊,有句話,爹得跟你說……」
「爹,陛下已經離開五天了,她沒帶上任何懂武功的保鏢!」藍非已經跨上馬,嗓音緊繃,神色陰鷙,恨不得立刻出發去尋找慕容霜華,根本沒心情听老爹十八相送。
男大不中留啊!藍庸之心里更涼了,但仍是對他道︰「爹是要告訴你,別忘了她是女皇,她的話就是命令;但即便是女皇也會希望心愛的人是真心對待她,而不是迫于她的權勢。有些事情,她開口跟你開口,意義上是完全不一樣的。」他怎麼都想不透小倆口怎麼鬼打牆了個把月都不見起色,還是妻子了解女人心,一下子便猜到癥結所在。
藍非怔住,他還真沒想到這一點。
「孩兒明白。爹,我該走了。」
「去吧去吧……」再不讓走,怕是這小子要抓狂了吧。
藍庸之進了炎帝城,被長女逼得退位的慕容玄果然繼續厚顏無恥地裝病,留他一個人批閱那堆五天沒人管的奏章。藍庸之默默地想,他家祖墳說不定風水有問題,怎麼他老是在替慕容家父女擦?
只是這回慕容玄倒有點良心,捧著棋盤進御書房來找他,兩個從小一起長大、一起進軍隊,也一起管理大辰數十年的老頭就這麼在棋盤上廝殺了一天,把奏折都給忘了。
「我說庸之啊,你干嘛不造反呢?」退位後很逍遙的慕容玄,啃完鳳爪,喝著老君眉解膩。
藍庸之一口茶差點噴到棋盤上。造反?這種累得要死還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事,他嫌自己不夠累嗎?
「滿朝文武如果都覺得藍家肯定不會反叛慕容家,這麼一來霜華嫁給藍非有什麼好處啊?嫁個不用繼承王位的王子,還能促成兩國合作;嫁個跟慕容家關系冷淡或居心不軌的,朝中那些老家伙還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拉攏策略;那你說嫁給藍非做什麼呢?」
「……」好像還真是那麼一回事。藍庸之愣住,棋盤上頓時門戶洞開。
「你看吧。」慕容玄慢條斯理地吃掉他的將軍。「所以你當然要在這時獨攪朝政,把我晾在一旁,這樣那些老臣才會急得跳腳,說你藍庸之野心勃勃,女皇回朝後要嘛削了你,要嘛讓你兒子入贅,你說這法子是不是很完美?」
「……」完美個頭!還有,這老家伙剛剛是不是作弊?
被逼著和女皇一起出遠門「踏青」的小圓子公公,內心無比慘淡淒涼,一切都因為那一天,女皇陛下笑咪咪地問他︰「小圓子,你是沐陽城人士?」
他畢恭畢敬地答了「是」之後,女皇陛下笑容無比燦爛地撫掌道︰「好!真是太好了!」
結果證明,真是……一點也不好。
「為何要等到五天後才通知總統領大人?」這是他在踏出天京那時斗膽向主子提出的疑問。
「這樣起碼我們到了沐陽城,還能爭取三四天的時間進行勘查,否則我們連天京的城門都走不出去,就會讓藍非逮回去了吧。」
這樣不好嗎?離家出走不是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嗎?小圓子胃疼地想著。事實上,一踏進東風郡,在到達郡城以前,主僕三人四處走走晃晃,也打听了不少消息,其中讓慕容霜華最為關注的是︰東風郡竟然有些她听都沒听過的稅收,以及有個家伙比縣令和城守更有權力,但這人卻不是郡守,而是郡守的舅舅,東風郡首富魏如風。
據說這魏老爺可不只是東風郡首富,可能也是整個大辰東南方的首富。給朝廷繳的稅可以排在全國前五名內。
前五名?這麼肥,假若這人就是她要揪的那只鬼,那可就難辦了。
到達沐陽城,才住了一天客棧,慕容霜華便嫌髒,要小圓子去替她找了座小莊園承租下來。但第一天在客棧里倒也不是一無所獲。
「魏老爺家里征女夫子啊?」慕容霜華兩眼燦亮。教授詩書禮樂?小意思!最好諳女紅?呃……這對她是困難了點,但可以想法子嘛!
「奴才覺得,女夫子是一份非常艱辛危險的工作……」小圓子簡直語帶哽咽了。「陛……呃,主子何不等到……大人來了,您與他再參詳?」他還拚命向一路上只管裝聾作啞的李總管使眼色,要他也勸勸主子,偏偏李總管兩手一攤,表示愛莫能助,逕自去忙他的雜活兒了。
慕容霜華睨了忠心耿耿的隨身太監一眼。「小圓子啊,你是覺得我無法勝任?」她當然是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當然不是!呃,也可以說是……不,奴才不是這個意思……」
「去看看罷了,人家也未必會任用我,你急什麼?」所以她還是去了,小圓子欲哭無淚啊!
嘖嘖,沒想到應征女夫子還大排長龍哩,她都不知道大辰子民的教育普及程度如此傲人……雖然其中也有蒙混進來,似乎就為了長長見識或蹭個茶水點心吃的。慕容霜華這輩子沒跟老百姓一起排過隊,倒也覺得新鮮,她還因此學會怎麼和三姑六婆一塊兒東家長西家短,原來這也是打听事情挺方便的手段。混了一天,當傍晚時分日頭西斜,慕容霜華回到落腳處,準備梳洗用膳。
一踏進她居住的院落,小圓子忙著去替她打水,李總管也忙著做飯,不破則是豎直了耳朵,開心地左右搖擺尾巴。她沒放在心上,推門而入……
黑影閃動,一只大掌搗住她的唇,她的後背抵著一堵鐵牆似的男子身軀,那人的雙臂以堅定但壓抑的力道圈住了她。
也許是因為不破太安靜,所以慕容霜華也很鎮定,更何況從那人身上傳來的,正是讓她朝思暮想的氣息啊!真正教她心跳紊亂失序的是,他在抱住她之後深吸了一口氣,似乎隱忍著什麼,最後仍是將雙臂收緊,臉龐埋在她發間,身子不知是因為壓抑或者終于松懈下來,微微地顫抖。
只是……他到來的時間,比她原先預料的提早太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