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華向她求婚了。
沒有羅曼蒂克的甜言蜜語,也沒有代表熱戀的玫瑰花和浪漫的燭光,只有一只會羨煞她所有同事的十克拉鑽戒,和崇華像法官般宣讀他自己先前擬好、工整講究、且剛硬如每天與他為伍的法律條文一般的「求婚宣言」。
葉依蓮覺得自己應該感動,就像每個被男友求婚的女孩子一般,捂著嘴,眼眶含淚,驚喜如在上一刻得知世界小姐後冠得主是她,接著說「YES」,再視激動的程度決定要把YES乘以幾次方。
她當然說了「YES」,可是反應比較像在法庭上。
震懾于崇華的氣魄與專業,「妳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證人甲或被告乙僵硬的、怯懦的、趕鴨子上架似地說了聲「是」。
這就是葉依蓮二十七歲人生轉捩點的經過。
可是隨即,向來只會乖乖點頭應和崇華的葉依蓮在找回自己被他殺氣騰騰的求婚方式嚇得四處逃竄的三魂七魄後,連忙緊張地追回方才的呈堂證供。
「我……我不能嫁給你。」葉依蓮緊張地扭著手中的餐巾,那動作讓崇華有些皺眉。
他很滿意這個女朋友,雖然膽子小了點,不過順服如小女人,也有相當體面的外表和工作,匹配得上他這位法律界的精英。
如果可以的話,他還希望她能改正一緊張就扭手指、講話結巴的不成熟習慣,畢竟身為律師夫人,這樣的小動作實在不太上得了台面。
葉依蓮為他眉心皺起的波紋而嚇得把纏握的左右手放開,正襟危坐。
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比較像主考官和考生,可是葉依蓮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認定他才是最適合她的男人。
也許是因為他們剛認識時,她正好走過一段情殤,無助的靈魂只想找一雙大手依靠,而這個法律界的未來新星還替當時正與人有車禍糾紛、卻被對方氣焰壓得大氣不敢吭一聲的她,把一切不合理與堅持不被威脅恐嚇的立場,義正辭嚴地表達出來,在那一瞬間她覺得崇華簡直是個英雄!
只是……崇拜與感激是否就代表愛呢?
當年她悲傷地只想找回牽引自己的那雙手,他出現在她需要愛的時間;她與崇華的交往甚至比前一段感情更為長久,這是否能證明,他就是她生命里對的那個人?
可是如果是對的,錯的那一個為什麼還佔據她心里不願離去?
「為什麼?」崇華問了第二次,暫時還算有耐性地包容女朋友習慣性地陷入自己的思維中。
「啊?!」葉依蓮如大夢初醒,好半天才消化完崇華的問題所為何來。
事實上,她原先沒想過要給崇華一個理由,也許她可以對他說她還不想結婚,又或者是她還沒有心理準備……等等這一類模稜兩可的答案,可是他卻逼著她結結巴巴地把一切說清楚、講明白。
「你……你記得我跟你說的,我十七歲時的事?」她看著崇華點點頭。
「那件事」他一直都知道,因為葉依蓮算是「簡單扼要」地解釋了當中的內情,他才願意既往不咎。
話都說出口了,那道不願意去揭的傷疤,只得硬著頭皮攤開來。
「事實上,當年……我前……前夫是有寄離婚協議書給我,可是我……那時太忙了,還沒簽字,就……就不小心把它弄丟了,而且,他一直都沒去法院訴請離婚,所以……」
把以上斷斷續續的話簡單扼要地講明白就是──
她現在仍是已婚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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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好多年前的夏末秋初,依蓮十七歲。
因為高中聯招失利,依蓮沒考上第一志願的女校,加上母親一向也不要求她的學業,因此她就近念了一所私立高中。
反正只要方便就好,以依蓮乖寶寶的個性,就算傳聞該所高中的校風多讓家長不敢恭維,她也照樣會乖乖把書念好──因為她沒膽子學壞。
捧著大迭參考書,依蓮低著頭走向校門,因為學校離家近,走路不需要十分鐘。
走過三年級教室時,幾個染著稻草般顏色頭發、裙子長度明顯不合校規的女孩子圍住她,葉依蓮有一瞬間的錯愕。
「二年三班的葉依蓮?」耳垂上吊著兩片亮晃晃耳飾的學姊問向她。
葉依蓮連抬起頭也不敢,只是囁嚅地應了聲︰「是。」
她們圍著她做什麼?她沒做過什麼得罪這些學姊的事吧?葉依蓮緊張得不知所措,偏在這當口一向會四處巡視的教官卻連個人影也沒看到。
「妳今天是不是跟你們導師告狀?說我妹作弊?」同一個少女這麼問道。
葉依蓮惶恐地抬起頭,「沒有。」終于頓悟這等陣仗是為哪樁。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她哪來的膽子去告密?就算她辛辛苦苦地熬夜念書,卻發現有人作弊考得比她高分,她也寧可裝作沒這回事,息事寧人,反正只要平安畢業就好。
「還說沒有?我妹看到妳一直盯著她看,下課後老師卻說她作弊,不是妳還有誰?」
「真的不是我!」只因為這樣就說她告密?原來光會息事寧人是沒用的,不該看的千萬不能亂看。
「我只是覺得她的動作有點明顯……」葉依蓮的聲音仍舊小小的,整個人幾乎縮到角落去。
「鬼才信妳!」另一名少女開口了,聲音有點耳熟,原來就是作弊被抓包的同學。「不給妳一點教訓,老娘這口氣咽不下。」少女粗魯地說。
「什麼老娘不老娘啊?火氣這麼大。」幾個三年級的男生走了過來,當中有幾位是這群女孩的男朋友或暗戀的對象,現場氣氛立刻改變了。
「大虎,」原先帶頭質問葉依蓮的學姊小鳥依人地偎了過去,「這女的告密,說欣欣作弊,我們想替欣欣出一口氣。」
葉依蓮整個背都抵在牆上,只覺得害怕得快要昏倒。
他們學校的不良少年可是方圓百里內出了名的凶狠,連教官也經常對他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依蓮覺得自己是大禍臨頭了。
那被叫作大虎的男孩子看上去快二十歲了,想來留級經驗豐富,算是學校里說話相當有分量的一號人物,他打量著葉依蓮,卻覺得愈看愈眼熟。
大虎走上前,「她叫什麼名字?」
「葉依蓮,跟欣欣同班。」
葉依蓮、葉依蓮……大虎本想彎看清楚她的容貌,背脊卻僵了僵。
他想,學校里應該沒有兩個叫葉依蓮,又都念二年三班的吧?
「我想,這應該是一場誤會。」大虎老大忽然說道,令在場其他人等,甚至是葉依蓮都覺得相當訝異。
欣欣同學當然是第一個發出不滿之聲的──
「什麼誤會?根本就是她告的狀,不然還會有誰?」
「是誰告的狀並不重要。」大虎瞪她,然後轉向葉依蓮,「抱歉,嫂子,她們不懂事,妳別跟她們計較。」
十幾張臉同時瞠目結舌了起來,包括葉依蓮。
他叫她啥?眨了眨眼楮,葉依蓮這才抬起頭看清大虎的臉,突然恍然大悟。
那張臉,她見過。在婚禮上。
危機解除,她卻突然覺得原來單純的高中生活已經離她遠去。
她,葉依蓮,在剛滿十七歲的那個月,也就是上個禮拜,和她同校的某個根本不算認識的男孩子結婚了。
後來學校里再也沒人敢找她的碴,連最凶狠的不良少年及小太妹見了她都得禮讓三分,巴結一點的就跟著大虎喊一聲「嫂子」,因為她嫁的人,就是那個名字經常掛在公布欄上、從入學開始就大功大過不斷、響叮當的一號人物。
依蓮覺得很別扭,恨不得離這些開口閉口喊她嫂子的人遠一些。
這一切的肇因,得要從她父親過世開始說起──如果還要再追究得徹底一點,可能還得把她的家庭背景交代一遍。
依蓮的父親是黑道組織「十紋蘭」的一員,但依蓮對父親沒什麼印象,只知道父親一年里頭不會回家幾次,但每個月都會按時寄錢回家,所以即使父親在黑道中打滾,依蓮和母親的生活也一直都很單純。
依蓮的母親是一個傳統又柔弱的女人,葉依蓮的性格其實大部分遺傳到母親。
半年前,父親過世了,父親所屬十紋蘭天字堂堂口的堂主親自來給父親上香,並告知答應過父親要照顧她們母女倆。
接下來的發展非常的讓依蓮傻眼,而且老套又狗血,事實上葉依蓮忘記在取笑它的沒創意之前,應該先怪自己的懦弱──
天字堂堂主楊遷,據說是父親的生死摰交,兩人義結金蘭,還像武俠小說里那樣,相約兒女若同性便結為異姓手足,若各生男女就……
沒錯,就互結姻親!
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耶!要不要再來斬個雞頭、燒個黃紙?
可是葉依蓮終究沒膽把這些取笑說出口,她和母親一樣,只會坐在椅子上點頭稱是。不過母親顯然心甘情願得多,父親的過世讓她六神無主,楊遷這一造訪,至少讓她看見了未來的依靠和寄托。
當然啦!本來那樣的約定也只是說說,就像某一天突然想到,如果可以,希望能到極地去看極光,卻不一定會實踐。然而父親的過世卻讓楊遷覺得,這是照顧她們母女倆最好的方法。
只要他兒子娶了葉伊蓮,她們母女倆的下半輩子就不愁沒人照應。
何況婚姻听從父母之命也是天經地義,葉老當初很欣賞他兒子,楊遷自己則一直想要個乖巧溫順的兒媳婦,他們倆結婚,往生者了卻心願,在世的長者則滿心歡喜、安心踏實,真是一舉數得,愈想就愈覺得兩個年輕人不結婚簡直沒有天理……
于是,從頭到尾連屁都不敢放一聲的葉依蓮就這麼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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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遷只有楊昀騏這麼一個兒子。
在黑道打滾多年,又是站在組織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楊遷很早就決定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因為楊昀騏的母親早逝,所以沒有人能阻止楊遷對楊昀騏種種像大獅子把小獅子推下懸崖般的教育方式。
葉依蓮一直沒敢問起楊昀騏答應這件婚事的原因,也很少仔細去深思,畢竟楊昀騏和她不同,他自信、冷靜,而且勇于對抗強權,從他入學以來的輝煌戰績就可以證明。
認識他的人都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他總是笑得一臉置身事外,讓他的敵人永遠不知該從哪里找到他的弱點,這樣的他怎麼可能任由長輩安排自己的人生大事?
究竟是為什麼他會乖乖被押上禮堂呢?當葉依蓮祈禱楊昀騏在婚禮當天臨時悔婚卻落空時,她就決定不再讓這個問題困擾她。
那跟她沒有關系,她心里想,白紗後的小臉努力掩飾著在看到楊昀騏一身是傷地出現在婚禮現場時所流露的驚恐,慌張地移開視線,然而只是那短短的一瞥,他的模樣再也無法從她心里抹去。
少年的五官是桀驁不馴的,氣質卻是與年齡不相襯的沉靜。
楊遷差點當著賓客面前祭出家法教訓兒子,竟敢在人生最重大的場合中跑出去惹事!
「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沖動。」十紋蘭的主事者,也是代替葉依蓮父親坐在上位的林大幫主,笑著替世佷解圍,「遷仔,你忘了當年你結婚時還是被抬回來的?這孩子跟你可真像啊!」
老幫主的一句話,在場賓客莫不哈哈大笑,只有新娘子緊抿著唇,笑不出來。
那當口,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嫁給這樣可怕的人!
楊昀騏身上雖然掛彩,卻絲毫沒有折損他舉手投足所散發出的卓爾不凡。
說起來,她的婚禮場面也真夠大的,如果不是葉依蓮的父親才過世不到半年,楊遷和老幫主主張低調,可能還會看見SNG車和記者采訪。
那天她一直都緊張得快要昏倒,再沒敢抬起頭對自己未來的丈夫看上第二眼。
但在那天晚上,葉依蓮卻松了一口氣。
楊昀騏很冷靜地與她對坐著,在新房內,其他妄想鬧新房的年輕人被他大少爺的冷眼給嚇得夾尾離開。
「妳不用搬過來和我們住,」他直截了當地說,「我父親也同意,畢竟我們家出入的人復雜,我也和他說過,要等妳完成學業再正式履行婚姻義務。」
他說話的時候讓葉依蓮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而他已經是成熟的大男人了,那天晚上他只要她早點休息,然後便轉身離開房間。
于是,葉依蓮仍住在自己家里,楊昀騏仍然瀟灑地過他大俠般的生活,唯一的改變是葉家經濟的供應人變成楊遷,葉家大宅成為楊家的保護範圍,膽敢來犯者,十紋蘭天字堂會告訴他「在太歲頭上動土」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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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婚後一直住在家里,葉依蓮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已婚的身分,畢竟高中生有課業壓力,楊昀騏也不會特別去找她──或者應該說根本沒再來找過她。
他們的關系一直沒曝光過,直到那天被小太妹圍堵,楊昀騏的兄弟大虎出面解圍……
小太妹事件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已經接近學期末。
葉依蓮開始覺得這樣的高中生涯好難挨,面對那一個個對著她大嫂、大嫂地喊卻分明不熟的人,她臉上勉強堆起的笑容好幾次都快要垮掉。
不只是學校里不良少年的反應讓她不自在,原本功課好的學生,或介于兩者之間的一般學生,開始對她產生一種既疏離又客套的冷漠,有時候她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們帶點輕蔑,卻又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的眼神,讓她覺得自己被整個學校孤立了。
葉依蓮低著頭走在走廊上,迎面而來一個染著金發的學弟喊了她一聲大嫂,還自告奮勇要幫她提書包。
「不用了。」葉依蓮僵笑著拒絕,抬起頭,卻見到楊昀騏和總是跟他混在一起的幾名高年級學生正巧從另一邊走來。
他原本就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外表搶眼、氣質出眾,跟著他一起的幾名學長、學姊也都相當出色,只要他們一出現,要不吸引人群注意都很難。
剎那間,那些本來在教室里打掃的、打混的、念書的,突然都把視線轉了過來,好像期待著什麼似的,等著見證已是夫妻的兩人下一刻會有什麼反應。
畢竟都是高中生,已婚的身分相當稀奇,如果不是楊家捐了很多錢給學校,學校校風又以超級開放出名,他們倆早被退學了。
「騏哥。」那個原來打算幫葉依蓮拿書包的學弟恭敬地喊了聲,連對師長和教官也從未如此有禮貌。
楊昀騏看了那金發學弟一眼,點個頭算是打過招呼,腳下沒停地與葉依蓮擦肩而過,身後七八個人跟隨著他浩浩蕩蕩地離去。
男主角的身影消失在畫面當中,群眾的焦點因此落在女主角身上。
葉依蓮只希望自己能夠立刻消失。
楊昀騏從頭到尾連看也不看她一眼,好像她是個不相干的路人似的。
雖然她的確沒喜歡過他們的婚姻關系,可是他有必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她視若無睹嗎?
她不需要他很熱絡地與她寒暄,而是對一個……呃,普通朋友,一個認識的人只要有點禮貌,都不會有像他這種反應吧?
他對學弟打招呼,卻理都不理她……
如果她夠膽量,真希望把書包往楊昀騏那顆傲慢得讓她感到屈辱的後腦袋瓜砸去;可惜她終究是膽小的葉依蓮,那個畫面她只敢偷偷想象。
「那個……大嫂,我還有事,先走了。」學弟也看出葉依蓮的尷尬,卻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好悻悻然地離開。
而那幾十道不相干的視線,也全都像沒事似地一一收回,每個人都繼續著他們原來的打混或工作,卻又存在著一種過于刻意的熱絡。
她真希望立刻在所有人的眼前消失,躲到沒有人的角落去,什麼都不要想……如果可以的話。
學校里的任何八卦常會以細菌繁衍的驚人速度傳遍每個角落。
很快的,那天楊昀騏對她的視而不見,成了學期末最熱門的話題,原本還會熱切地喊她大嫂的學生,態度也都冷淡了下來。
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不用再應付那些過于親昵的示好;走在路上沒人會再熱心過頭地想替她拿書包;在合作社買東西時,也不用困窘地在排成長龍的隊伍注目下,由學校里的小混混惡聲惡氣地為她開道,享受她根本不想要的優先通行權利。
總之,比起之前種種特別待遇,回復到如今就算當值日生,提著兩大袋重死人的便當也乏人問津的冷清,真讓葉依蓮感嘆萬千。
原本以為自己的高中生活可以這麼平淡的過下去,雖然仍有人會為她已婚的身分、楊昀騏對她的態度,在她背後大作文章,可是大體上來講這比之前的特殊待遇讓她輕松多了,直到那個學期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