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談蓬萊店 十 我已無家,君歸何里

「一夜暴富……一夜暴富……」

好一會,顧念才喃喃著,慘笑道︰「那地方的確是世上最大的寶藏,地上都是寶石金沙,水底是玉石珍珠鋪就的河床。可除了我們兄妹倆,那地方的東西,爹和娘卻是什麼都沒有帶走……又說什麼一夜暴富?」

彼盼緊咬著下唇,恨恨打斷道︰「只怪我年少無知,只怪世人欲壑難平!我是看那老婆子可憐,才送她十顆明珠養老,沒想到她原來是我爹的仇人!她故意裝瘋賣傻,想要對付爹娘,偏偏我那麼傻居然相信了她!爹和娘明明叫我不要理會她,我卻還是背著他們去找她——若不是那十顆價值連城的明珠,我們又怎麼會落得家破人亡流落異鄉?!」

蘇妄言側著頭想了想,詫道︰「既然顧先生顧夫人沒有拿過寶藏里的東西,你又怎麼會有十顆明珠送給她?你們給了桑青那麼多錢,這些錢,又是從哪里來的?」

韋長歌也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些年來,每個照顧過你們的女人,你們都會許給她一筆用之不盡的財富。你們是從那里得來這些錢的?還是說,你們已經找到了寶藏的入口?」

彼念道︰「若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我們……唉……」嘆了口氣,只是搖頭。

彼盼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著韋長歌張開雙臂。

韋長歌一怔。

彼盼抬起臉一笑︰「抱我下去!」

韋長歌笑了笑,上前把她從桌上抱了下來,輕輕放到地上。顧盼拉了他的手,推戶出門,蹲在地上撿了一粒石子,握住了,又拉著韋長歌回屋內。

屋里安安靜靜。

一盞油燈孤獨地亮著,火光長長短短,陰翳與光亮推推擋擋,每個人的臉都與白日里有些微的不同。

彼盼把拳頭伸到燈下,慢慢攤開。

她掌心里赫然躺著一顆珍珠,足有小指粗細,晶瑩剔透,上面還隱隱纏繞著一圈青色的光華。

彼盼隨手將那顆珍珠一扔,道︰「你們明白了?」不待韋蘇二人回答,又指著院外一棵大槐樹道︰「那棵樹下七尺有一口鐵箱,是兩百多年前的東西了,里面的東西如今可值十萬。」一頓,手略略抬高了些,又指向遠處深藍色的山巒道︰「看到那座山了麼?往西南方走十八里,兩峰之間有一座銅礦。還有那邊那塊平原,那是先皇的地陵。詔書上說是全用木器陶偶陪葬,其實每天夜里都青氣沖天,那里面,也不知埋葬了多少金銀珠寶稀世奇珍。」

韋蘇二人听她一一數來,都是訝異不已。

韋長歌道︰「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顧盼投目遠望,冷冷笑道︰「這地上,到處都是寶貝,全是以前的人用命換了來埋下的。你爭我奪,爾虞我詐,拼了個魚死網破搶來的東西,也不過抱著、看著,開心那麼幾年,最後統統得埋在地下……哼,等到碑文磨滅,墓石一垮,還不又是無主的東西?」

她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自言自語地道︰「世人無知,總欲從無處求有——爹的話真是一點兒都沒錯……」一語末了,便不說話。好半天,就只是凝眸看著遠處,也不知究竟從這黑沉沉的一片中看出了些什麼……

寂靜中,燈花「啪」的爆開,每個人都從細微的爆裂聲里听見了自己的沉默。

韋長歌問道︰「那後來呢?那天晚上顧夫人帶著你們逃下集鳳峰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彼念搖頭道︰「我們根本沒有離開集鳳峰——娘畢竟是個女人,又帶了兩個孩子,就是想逃也逃不遠。那天晚上,爹身中劇毒,跳下了萬仞絕壁,娘知道鳳顯平不會就此甘休,于是帶著我們走小路悄悄折返鳳家,躲在當年她做女兒時的閨房里。我們母子三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听著外面一片喧嘩,不時有腳步聲從門前經過。我和顧盼都害怕極了,萬一有人推門進來,那該怎麼辦?娘用力抓著我們的手,叫我們不要害怕。還好老天有眼,放了我們母子三人一條生路——整個晚上,門外雖然不斷有人來人往,卻始終沒有人進來查看……」

蘇妄言心念轉動,微微露出笑意,道︰「倒不是老天有眼,實在是顧夫人冰雪聰明。她的家人如此狠毒,連她本人都不肯放過了,在這緊要關頭,又怎麼會有心思去她以前的閨房懷念舊情?自然是多看一眼都不願意了。就算有與她交好的兄弟姊妹,鳳顯平害怕壞事,絕不會讓他們留在集鳳峰上,因此那天晚上,集鳳峰上是決不會有人到那間房里去的。」

韋長歌微笑著應道︰「不錯。況且鳳顯平費盡心機設下圈套,花了這麼大工夫,卻還是讓顧夫人逃月兌了,他一心想要得到寶藏下落,怎麼肯甘心?再者,那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是絕對不能讓旁人知曉的,鳳顯平害怕事情敗露,也一定會讓所有人都下山去追顧夫人和你們兄妹。所謂調虎離山,也只有這樣,顧夫人才能帶著你們全身而退——顧夫人就是明白這一節,才敢大搖大擺地躲在自己房間里。」

彼念一愣,喃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那天偌大的集鳳峰上一個人都沒有……」又接著往下說道︰「我們在房里躲了一夜,只听得外面喧鬧不已,天亮時才慢慢安靜下來。中午時,外面靜悄悄的沒了聲音,娘這才帶著我們出了房間,悄悄從後門離開了鳳家。臨走,娘遠遠看著爹跳下萬仞深淵的地方,一言不發,久久站著。她的眼神……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她的那種眼神,只是看著看著,無端端就害怕起來……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我恍恍惚惚的被娘牽著往前走,就像是自己一個人,坐在中元節的戲台下,四周無數人影走馬燈也似穿梭著,台上轟轟烈烈,台下紛擾嘈雜,而我呢,我什麼都不明白——我就只記得,一路上,看見山谷里徘徊著的大片大片的白雲,又輕又薄,掃著紅色的楓林……」

「路過白水寺的時候,娘停下來怔怔看著里面,許久,說,這次走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來,娘帶你們進去听彈琴蛙,好不好?」

蘇妄言道︰「花和尚就是在那里遇到你們的?」

彼念點點頭。又不知想到了什麼,突地嘿嘿一笑︰「那個大和尚倒真是有趣!他一看到娘,連眼珠子都直了,果然是個六根不淨的花和尚!可惜啊,可惜!」連說了兩次「可惜」,抬眼看看韋長歌蘇妄言二人,問道︰「你們可知道,我娘寧可冒險最後也要到白水寺去是為了什麼?」

韋長歌和蘇妄言都搖了搖頭。

「因為那里,是她第一次見到我爹的地方——」

彼念微笑著道︰「有一年中秋,娘本要趕回集鳳峰跟家人一起過節的,卻在途中為了替一對被人霸佔田產的老人出頭耽誤了行程。等娘到了白水寺,已經是中秋那晚的深夜了,她看時間已晚,又見天上月亮又大又圓,索性便不回家直接進了廢寺之中,打算獨賞白水秋月。那時,雖然已是仲秋,但峨嵋山上依然蒼籠翠罩,廢寺中也依然是芳草萋萋,月光映在歪斜了的窗戶和門上,映著牆上剝落的紅漆、石板間的青苔,別有意趣。她循著月光往里走,走著走著,便听前面有人吟了一句‘江山不改秦時月——’她亦是心有所感,月兌口接道︰‘半輪玉魄古今秋’。說完了,才一愣,再抬頭看去,那個人一襲布衣,卓然孤立在白水池邊,卻也正訝異地看過來——嘿,那時候,她可不知道面前站著的就是顧晉之呢……」

蘇妄言默然不答,回頭看看,韋長歌正望著桌上燈火出神,他輕咳了一聲,踱到窗邊,略略一站,已覺夜風源源不斷地吹在面上,倒有些涼意。回頭看看,韋長歌依然听得入神,眼楮瞬也不瞬的看著桌上如豆的燈火,顧盼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牆邊那張小木凳上,擰著手指不知在想些什麼。而顧念仍然滔滔不絕的說著那個中秋之夜發生的陳年舊事——「……心里就只有爹一個,花和尚就是再等三十年,又有什麼用?」

蘇妄言站在窗邊長長吐了口氣,便覺得有些煩悶,他一邊听著顧念說話,又想想往年的秋天在白水池畔親見的月色,忽而興味索然,輕輕嘆了口氣。

一旁顧念正說到「打听到有個無兒無女的寡婦,為人老實心善,就把我和顧盼托付給了她……」

他只道自己的舉動沒人注意,沒想到,一回頭,正見韋長歌含笑看著自己。

蘇妄言便是一怔。

韋長歌卻陡地開口問道︰「你渴不渴?」

他問得突然,蘇妄言不由又是一愣,顧念的話也是截然而止,和顧盼一起看過來。片刻間,蘇妄言像是腦子停住了思考,竟不知該反映,好一會才搖了搖頭。韋長歌卻不理會,笑著道︰「我去給你拿點水來。」頓了一頓,又向顧念顧盼兩兄妹道︰「說了這麼半天,你們也都渴了吧?」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廚房門口,撩起布簾,快步進去了。

外間的三人看著那藏藍的布簾,一時都沒有說話。

布簾後傳來唏唏嗦嗦的響動,接著,便又听見碗和勺的踫撞聲和舀水的聲音。蘇妄言側耳听著——那些瑣碎的聲音,像是因了什麼莫名的原因就變得難以忽視起來,和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一起傳入耳膜深處。

他牽動嘴角笑了一笑,向顧念道︰「顧夫人害怕難逃一劫,下山後,就把你們托付給了別人,然後呢?」

「哦——」顧念猛然回過神,慌忙應了一聲。

正要開口,冷不防,牆邊傳來幽幽的嘆息聲,顧盼神情落寞,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兩條小辮隨著她的動作甩下來,落在她耳邊上,不住地晃來晃去。

彼念看她一眼,臉上的神情像是迷茫,又像是了然,寞然收回視線,才又接著講道︰「娘把我們托付給李天秀就走了——哦,李天秀,就是那個無兒無女的寡婦——她離開的時候,我和顧盼都撲上去拉著她,哭著不讓她走。顧盼問她︰‘娘,你要去哪兒?你不要我們了嗎?’娘紅著眼蹲在我們面前,說︰‘孩子,你們還太小,娘要去的地方太危險,不能帶你們一起去。你們乖乖的呆在這兒,只要你們不跟娘在一起,那些惡人也就不會來害你們了。’我一邊哭一邊問她︰‘娘,你還會回來找我們嗎?’」

「她答應我說她一定會回來,但我也知道,她就算回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于是我又再問道︰‘娘,那若是你回來的時候,我們已經不在這里了呢?’她笑著說︰‘不管你們去了哪兒,娘都能找到你們!娘要去幫你們找回家的路,等找到了,娘就回來接你們。不管你們在哪兒,娘都會去帶你們回家的……’——她這一走,就是整整三十年!」

彼念悵然嘆了口氣——

「就跟娘想的一樣,李天秀是個寡婦,無親無故,一貧如洗,突然間有了子女,又得了娘留下來的銀子,果然把我們當親生骨肉一樣的照料。可是,沒過多少日子她就發現我和顧盼不會長大,她開始害怕我們,躲避我們,她看著我們的眼神就像是看著兩只怪物……到最後還要殺死我們!我帶著顧盼連夜逃出來,從此就開始漫無目的地游蕩……」

「許多年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遇到過多少壞人、惡人,不知遇到過多少危險,受過多少次騙!好在我們的身體雖然不會長大,心志卻日復一日的成熟起來。兩個小孩獨自生活實在不太容易,但若是身旁有個大人照料,那就輕松了許多。但是一般人家不會收留來路不明的我們,而男人孤身帶著孩子又太引人注意,于是,我們想到給自己找一個‘母親’。」

「我們不會長大,為了避人耳目,在一個地方住上一陣子就得搬走,所以做我們的‘母親’須得可以隨時拋邊的一切,移居他鄉。要符合這些條件,最好就是那些喪夫獨居的年輕女人——她們深居簡出,孤苦無依,收養孩子正是合情合理。而且這些女人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往往不甘寂寞,最容易被我們許諾的酬勞打動。我們和每一任‘母親’都定下約定,只要照顧我們五年,就給她們一筆終生享用不盡的財寶,讓她們自由離去……」

「自由離去?」

蘇妄言微微一笑,把這四個字重復了一遍。

彼念沒有回答,臉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藏藍色的布簾沙沙作響,韋長歌一手拎著茶壺,一手拿了三個空杯子,走了出來。那三人都停下來看著他依次在杯里斟了水,一杯遞給顧念,又端了一杯給顧盼。顧盼卻不接過,只痴痴看著那杯里裊裊升起的熱氣,突地淒涼一笑,昂起頭,深深看了韋長歌一眼,低聲道︰「我可不是孩子啦……」

韋長歌的動作僵在半空——他雖然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有意無意間卻還是忍不住把顧盼當作了一個小女孩來照顧。當下微微一笑,蹲,把那杯水放在顧盼腳邊,接著回身拿了剩下的一杯走到窗前,笑了笑,送到蘇妄言手里,看他接過杯子就要送到嘴邊,忍不住又喊了一句︰「小心!」

蘇妄言動作快,卻已喝了一口,皺著眉道︰「好燙。」

韋長歌笑道︰「剛燒好的水,怎麼能不燙?」

蘇妄言瞪他一眼,道︰「喝點涼水也就是了,何必燒了開水才拿來?」

韋長歌依舊笑著道︰「茶壺里的水本來是涼的,不過立了秋的天氣,水太冷總是不好。」

蘇妄言漠然不應,又低頭喝了一口水,這才道︰「你不渴麼?」

韋長歌看了看桌上,一怔,笑道︰「我倒忘了——該拿四個碗才對——」伸手從蘇妄言手里搶過杯子,就著把剩下的水都喝了,覷他一眼,微微笑了。

卻听旁邊有人低笑出聲。

蘇妄言只覺得臉上被水氣蒸得發熱,忙側過點身,讓夜風吹在臉上,一面問道︰「你們雖然說五年期滿就會放她們自由離去,不過最後卻總是會殺了她們,是不是?」

彼盼臉上仍留著笑意,盈盈回道︰「這些女人跟我們朝夕相處,知道了我們兄妹的秘密,我們又怎麼能留她們在世上?世人多狡詐貪婪,她們能為了錢跟我們這兩個怪物做伴,同樣也會為了錢出賣我們。就算她們無心害人,但只要她們把我們的事告訴了旁人,那麼,總有一天,會有人猜出我們的身世,到那時,豈不是永無寧日?所以每次,我和哥哥一開始都會以立誓為由,讓她們剪下一綹頭發……」

韋長歌冷冷一笑。

彼盼著意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怪我太凶殘,是不是?」

頓了頓,黯然道︰「你只是可憐她們,怎麼就不可憐可憐我們?她們那麼貪婪,難道不該死麼?而我們呢,我們來到這外面的世界,真心對我們好的就只有爹跟娘,可你們卻非要逼得他們走上絕路……爹死了,娘走了,我們還只是兩個不懂事的孩子的時候,就已經幾次三番的遭人算計被人欺騙。有過多少次死里逃生,連我自己都算不清……」

「不錯,我是殺了她們,但她們之中,又有誰真心的憐惜過我們?有誰真的把我們當成兩個尋常的孩子來疼愛過?這世上的人,個個都把我們當成怪物,難道就不殘忍了麼?你說我們凶殘,可你知不知道,我們原本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這些東西,都是這些年來,一點一滴的,從你們世人身上學來的……」

韋長歌和蘇妄言默默交視了一眼,都覺得她所說的話不無道理,心里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訥訥地開不了口。

彼盼一口氣說完了,忽而強笑了笑,輕輕嘆道︰「其實,就算我們不殺她們,她們也一樣不會有好收場的……」

蘇妄言道︰「為什麼?」

彼盼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有好幾次我們還沒來得及動手,那些離開的女人就已經死于非命。于是我們便不再費力去殺人了。就像桑青,我們原是決定放過她的,但我們雖然能放過她,她卻終歸逃月兌不了……也許,是因為那些錢跟我們一樣,都是不屬于這世上的東西,她們拿了不該拿的東西,所以注定要付出代價……」

彼念突地岔道︰「我還記得娘說過,她和爹把我們帶到了這世上,但我們卻本不該屬于這個世界。這麼多年來發生過的一切,會不會就是上天給我們的懲罰,要我們為來到外面的世界付出代價?」

彼盼一窒,沉默了好一會,終于道︰「如今說這些都太遲了。」

彼念道︰「是啊,太遲了。娘離開的時候對我說‘小念,你們原本不該屬于這里的,偏偏卻被我們帶到了這里。要是沒有遇見我們,你們會不會還是當初那兩個懵懂天真的孩子?那時候,你們不會笑,可也不會哭,你們雖然什麼都不懂,但至少,你們也就不會知道什麼是憂愁、什麼是煩惱。’——這些話,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三十多年了……那地方是什麼樣子我都快記不起來了……」顧念無聲地嘆了口氣。

「可我還記著呢!——有好幾次,我都夢見那些花,那些樹,那些幽幽的發著冷光的流水……那地方霧蒙蒙的,終年不見陽光,安靜得叫人窒息!可是,那里至少沒有人……哥,我真想回去啊!」

彼盼淺淺一笑,她的表情甜蜜而平靜,仿佛是墜入了一個美麗的夢境,著急著,要把周圍的一切人和物都一並拖入那個夢境中去,卻不理會那夢境里一樣有著猛獸出沒,寂寞為伴。

良久,蘇妄言打破沉默道︰「那花和尚的死又是怎麼回事?」

彼念竟不隱瞞,爽爽快快地回道︰「那是去年冬天,我們住在石頭城外不遠的一個村子里。有一天下著大雨,那麼巧,花和尚在我家屋檐下避雨,被他無意中看到了我和顧盼。花和尚起了疑心,拉著桑青追問我們的來歷,我們的事桑青什麼都不知道,當然不可能告訴他什麼,卻回來說起有人問她一個叫鳳楚的女人的下落。我和顧盼這才想起來,他就是當年白水寺里的那個和尚——嘿,真沒想到,那麼多年了,他竟然還能認出我們!他見過娘,又知道了我們的身份,我們決不能留他在世上,但我們能力有限,沒辦法像對付那些女人一樣的對付他,于是就追著他到了蓬萊店。」

「那天晚上等眾人都睡了,我和顧盼就去找他。他一開門,看見是我們吃了一驚。我問他︰‘三十年不見,大師傅近來可好?’他像是呆住了,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好半天才大聲道︰‘果然是你們!丙然是你們!’又連連追問︰‘你們在這兒,她呢?她在哪里?!’我知道,他問的人是娘,于是回答他說︰‘就算我讓你去見她,你見到她之後又能如何?過了這麼多年,也許她早已經變成了一個鶴發雞皮的老太婆了,就算讓你再見到她,又有什麼用?’他一愣,喃喃答道︰‘不錯,見到了又如何?三十年來,我朝思暮想想要再見她一面,可見到之後呢,見到之後又該如何?我只是不停的找找找,可找到之後呢?這問題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說完就只是站著發呆。」

「這大和尚,倒真是個情種!」顧盼輕輕感嘆了一聲。

彼念點頭應道︰「是啊……三十年——這三十年的漫長,在他說來,倒好像是一彈指的功夫就過去了!——那天我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他听完了,點頭道︰‘好,好,當年的事,我今天終于明白了。’笑了笑,又問‘你們來是要殺我滅口?’我道︰‘如今你知道了我們的秘密,當然不能讓你活下去。不過,我們要殺你,卻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先是不明白,疑惑地看著我們,半晌,突地大笑起來。我知道他明白了我們的意思,也笑了笑。我問他︰‘你明白了?’他只是大笑,說︰‘不錯,我必須死!’喚了一聲‘鳳楚’,就砰然倒地。我和顧盼趕上去看時,他已經無疾而終了。」

蘇妄言皺起眉頭,問道︰「花和尚……花和尚為什麼要這麼做?」

韋長歌面有沉吟之色,心念轉動之間,已明白過來,再看蘇妄言仍是一臉的迷惑,忍不住微笑著嘆道︰「你那麼聰明,怎麼卻連這想不明白?你還記得你三叔告訴你的故事麼?」

蘇妄言「啊」了一聲,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顧夫人……」

韋長歌含笑頷首︰「這兩位來自那地方,所以三十年來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樣。而顧夫人也曾經去過那個地方,那,她會不會和她這兩個兒女一樣,依然保持著三十年前的形容面貌?世上最險,莫過于人心之險;人心之險,莫過于人欲之險,若是被世人知道顧夫人尚在人世,而且形容不老,當年舊事,只怕又會重演,說不定,還會比當年更加慘烈。」

一語末了,輕輕一笑,明若晨星的眼楮里透出些許惘然。

彼念但笑不語,也是悵然搖首。

「好啦,你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現在該我來問你們了——」顧盼卻斂了笑意,肅然望向韋蘇二人,一字字道︰「你們當真見過我娘?」

韋長歌心頭一緊,暗叫不好,轉頭和蘇妄言交視一眼。

彼盼猛然起身,厲聲道︰「你們根本沒見過她,是也不是?你們若真是見過我娘,怎麼會不知道她自從進了那地方就再也不會老了?」

彼念無聲立起,雙目炯炯,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們。

韋長歌不動聲色,踏前一步,從容道︰「顧夫人是女中丈夫,韋長歌仰慕已久,只恨一直無緣一見顧夫人風姿。」

彼盼恨恨看著他,咬牙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要騙我?哼,我早該想到,當年爹娘沒動過那地方一草一木,劫灰雖然是那里的東西,卻絕對不會是娘的東西!」

韋長歌心下歉然,道︰「我們受了花和尚五個結義兄弟之托,關于花和尚的暴斃,無論如何要跟你們求個明白……」

彼盼連連冷笑。

彼念卻像是還不肯相信,顫聲問道︰「你們當真沒有見過她?!可……可那封信……」

蘇妄言搶上一步,與韋長歌並肩而立︰「幾年前,我在嶺南遇到一個江湖客,身手十分了得,卻淪落成了大戶人家的護院,一問之下,原來是鳳氏後人。顧氏夫婦和鳳家的恩怨,便是他告訴我的。」

彼念神情木然,雙肩卻漸漸開始發抖,直至全身都篩糠般抖動著。他艱難地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那、那她究竟在哪里?」

韋長歌不忍道︰「你不必傷心,只要顧夫人還活在世上,你們總會有母子相聚的一天。」

他話音未落,顧盼厲聲道︰「好一個總會相聚!我只問你,為什麼騙我?!」

韋長歌又再踏上一步,誠誠懇懇地道︰「我們騙了你是我們不對,不過,我們並沒有惡意……」

彼盼卻不答話,只是睜圓了一雙點漆般烏黑的眼楮狠狠瞪著他。

蘇妄言心頭突地一緊,上前道︰「你想怎麼樣?」顧盼的視線輕輕飄向蘇妄言,在他臉上一頓,不住冷笑。

起伏的暗潮在空氣中涌動。

韋長歌飛快地掃了一眼門口,顧盼、顧念一前一後正好擋死了去路。

屋外,樹葉嘩嘩作響,听在耳里直如雨打枯荷,夜風從洞開的窗口撲進來,正吹在韋長歌背上。

韋長歌心念微動,眼角余光不著痕跡地觀察著窗戶的位置。

屋內一時靜得可怕。

彼念突地道︰「你們听!」

幾人都是一怔,不約而同屏住呼吸留心听去,但除了風吹樹葉,外面便是一片寂靜。

彼盼忍不住問道︰「听什麼?」

「你听!」顧念奔到門口,神色緊張,又重復了一遍︰「你听——」

須臾,果然听見一個女子的歌聲夾在風聲里面一點一點悠悠地傳來,聲音不大,在這夜里卻出人意料的遠遠的傳了開來,先還遠,慢慢就近了,漸漸,連那歌中所唱都能听清了——

「……人人要結後生緣,儂只今生結目前,一十二時不離別,郎行郎坐只隨肩……」

彼念和顧盼突地同時大叫一聲,爭先恐後地沖向門口。

韋蘇二人都是一愣。

便听外面傳來滿是欣喜的兩聲叫喊︰「娘!」

「顧夫人?」

韋長歌和蘇妄言同時看向對方,立刻也都追到屋外。

然而,這短短的一剎,院子里卻已不見顧家兩兄妹的蹤影。

二人追到大路上,四下張望。

但見夜幕深垂,天地一色,茫茫四野,全不見半個人影,就連那淒婉而柔美的歌聲竟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從未響起,亦從未被人听見……

夜風不時掠過耳邊。

回頭看去,那一點昏黃的燈火不知何時熄滅了,暗夜中已看不清那農舍的輪廓,只剩下一個朦朧的黑影,儼然和這混沌的天地融為了一體。

蘇妄言向著那個朦朧的黑影走了幾步,忽而回頭看著前面無邊的空曠,終于惘然佇立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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