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君遠被預料還要早上幾日來到,京中官員出動了大半,連我這個掛名帛帝也親往迎接。
今年冬天雪下得甚早,原本停了幾日,誰知昨夜一陣北風,又是冰花滿天。幾十官員一同在雪中等待,疾風刮得人睜不開眼,有人連眉毛上也結了霜,說出的話都透著白氣。
林自清立在我左側,我側首不經意問道︰「監國,這個月都沒見停雲上書房,今日他又沒來,是生病了?」
林自清看我一眼,有些不耐煩,「雲兒病了,這幾日皇上就找別人玩耍吧。」
我心里一跳。
他病了?
這話是真還是假?不知病勢如何,或者又是這父子倆的一個陰謀?不過無論如何,我卻能確定林停雲定然不會將那天的事情告訴林自清,就憑他對「箏」無與倫比的情意。
因為戴著面具,我臉上倒是面色如常,絲毫沒顯出來什麼,只略有些失望的回過頭,繼續看著眼前模糊的雪景。
此時,一隊人馬踏破風雪而來。
一騎高頭大馬在前,兩騎在後,接著是四騎、八騎、十六騎,清一色棗紅毛皮,跑在白雪中煞是好看。等走得近了,三十一個人三十一匹馬清一色排開,三十一位騎士同時翻下馬背,單膝跪在雪地里。
白茫茫的雪中這才透出一線黑色,依著官道蜿蜒,越來越近,慢慢清晰,原來是著清一色黑衣的士兵,為首的一人氣質卓爾不群,騎在馬上,即使在大風中也挺直了脊背。一直走到離我們百步開外的地方,他們這才停下了腳步。為首的男子一揮手,上千人同時下馬,動作異常整齊,竟只听得一聲響動。
那男子隨後走過來,跪倒在我身前,卻不低頭,直視著我朗聲道︰「臣雷君遠見過皇上,吾皇萬歲。」
我從未想到雷君遠竟會生得如此清俊,不像領兵的將軍,倒像趕考的書生,雙止清朗,眉宇間有一股凜然之氣。
我還未說什麼,林自清竟已率先走上前,口中說著「將軍多禮」就要攙起雷君遠。誰知雷君遠卻在拜過之後就徑自站起來,林自清的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干笑幾聲後退回原來的位置,雷君遠倒是面色如常。
林自清眼中流出憤恨之意,突然推了推我,我被他推得一晃,似乎剛剛反應過來,照著昨天林自清找人教我練了無數遍的話說︰「將軍遠道而來,朕已經命人備下酒宴替將軍接風,就請……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林自清打斷︰「雷將車,您帶來的這上千將士不知該如何安排?京城重地,是否就讓他們駐扎在城外,以保萬全?」
「監國大人言重了。」雷君遠鎮定一笑,「這些將士人數雖不少,卻都是我的親兵,平日都是十分懂規矩的,與我的感情也很好,平常我走支哪里他們就走到哪里,如今也不例外。」見林自清又要開口,他又加了句︰「若是他們不能進城,君遠也只好隨他們一起在這風雪中扎寨了。」
一句話把林自清堵住,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沒有林停雲在旁邊幫手,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暗自好笑,卻只顧著往前走︰「太好了,都冷死了,終于可以回去了。」
我一走,在場闢員看看林自清又看看我,正在猶豫,雷君遠卻跟在我身後朝城內走去,眾官員這才隨後跟上。
回到宮中,我招過懷德來問話。
懷德叫豆兒去外面望著,我喝了口茶便開口道︰「懷賢的事你處理得如何了?這幾天沒人盯著我,倒是舒服了不少。」
懷德笑道︰「宮中處理個人還不簡單,來無影去無蹤!皇上不問,我不說,停雲公子病了沒力氣管,監國大人根本想不到這里來,還有什麼人會問,主子一不高興,處置個奴才還不容易?」
我點點頭︰「那雷君遠帶來的人馬呢?」
「都安置在城內,不過離宮中和監國府都有些遠。」
我沉吟片刻,又看了看懷德,「叔叔覺得雷君遠此人如何?」
懷德想了想,答道︰「此人權傾一方,當前不宜硬來,只能懷柔,看他是否願意為我所用,而不是被林自清拉過去。」他看我一眼,「看樣子,皇上心底已經有了計較。」
我但笑不語,招招手,讓懷德附耳過來。
***
三日後,十五月夜。
月色淒清,映著屋瓦上的霜寒意透骨。
冷清的庭院中雪壓枝頭,紅紙燈籠被北風吹得脆碎飛舞,屋中傳來不斷壓抑的咳嗽聲。
這是宮中最容易讓人忽略的一角。自從優佳公主私通佑施國太子,便為監國大人所忌,一時間宮中人人走避,如今下人欺主,初冬的天氣,竟連個火爐也沒有。
整個扶冷若冰窖。
我與懷德此時就坐在扶的暗處的屋中,看著優佳寢房的窗外。
十五月光分外的明亮,投在地上竟有淡淡的影子,屋外凝望的人身形仿如鍍銀。
鎮國將軍雷君遠,我從未想過,你也是一個痴情的人。如此大膽的私闖禁官,若是被林自清抓住把柄,就算是你,也很難月兌身吧?
原本听到消息時我還心存懷疑,卻沒想到竟然真是如此。
這樣渴望的凝視,這樣心痛的表情。
我不會看錯,因為也有一個人這樣深情的望我……
原來鼎鼎大名的雷君遠,竟是愛著優佳,並且為她現在的境遇心疼不已?
遠處亮過閃閃的宮燈,是宮人們巡夜而來。
我掏出準備好的紙條,包上石頭讓懷德向雷君遠打去,再與他急速消失在宮中暗處。
今夜子時三刻,你一定會來。
***
京城郊外是一片廣闊的樹林,以雷君遠的輕功半個時辰之內便可到達。
我摘了面具,穿了白色的衣服,在黑夜中分外亮眼,只等了片刻,虛空中便有破空之聲傳來。
後心陡的一涼,鋒利的劍刃已經抵住我的脊背,雷君遠平日沉穩的聲音此時透出一股殺氣︰「你是誰?怎麼會知道我此次來京的目的?」
我輕笑出聲︰「雷愛卿,你這副模樣,是要弒君嗎?」
觸在我背上的劍鋒微微一抖,他似乎認出我的聲音,卻還是不信,「皇上?」
我緩緩轉過了身,真實的容顏暴露在如水月下。
雷君遠手中的劍又緊了緊,雙眼眯起,眸光在月光下閃爍不定,「你究竟是誰?為何聲音如此肖似皇上,面目卻完全不一樣?」
我伸手撥開他的劍,「朕不喜歡這麼被劍指著。」我笑了笑,「雷愛卿,這個我自然會告訴你,不過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好話說,比如……關于監國大人。」
雷君遠審視的看我半晌,終于還劍歸鞘,又重新挑眉看我,「無論你是誰,皇上與監國的事情都與雷家人無關,其中的恩恩怨怨,雷家人也不想插手!」
我臉色一沉,「雷愛卿難道就忘了當年雷家是從誰手里受封爵位,是誰給你雷家滔天勢力,讓你們如今權傾一方。飲水也要思源,如今皇室雖然衰微,但皇家畢竟是皇家,若要斗得魚死網破,也不是拿雷家沒有辦法!」
誰知雷君遠卻也一笑,「那不妨斗斗看。」
他雙眉一軒,面上傲氣勃然,我這番話倒像是激起了他的好勝之心。
還不願松口?看來我必須拿出些誠意。
我臉上笑意更深,「君遠還不肯相信?我便是凌錚,只是因為林自清的些許趣味,不得不一張面具戴了這麼些年。」我朝他眨眨眼楮,「……也是不得已……」
雷君遠大聲咳嗽了幾聲,臉色變得極不自然,似乎想說些什麼,可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什麼來。
我反倒自然得多,繼續問︰「還不信?是不能信……還是不想信呢?」
雷君遠沉吟片刻道︰「雷家只求平安,望皇上體諒。」
這麼說是相信我,但還是不願幫忙了。
這人決斷力極佳,定是早就信了我,卻不願卷入這場紛爭,所以做出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其實是想敷衍過去,卻沒想到我說話如此直接,反而讓他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在亂世之中想獨善其身,哪里有那麼容易?
面上卻不動聲色,笑容絲毫不變,「我明白君遠的想法,舍去身外事,憐取眼前人,未嘗不是一件美事。只是……監國恐怕不會讓君遠如願。」
雷君遠臉色一變,雖然極力按捺,卻仍是問了句︰「皇上這話什麼意思?」
「優佳與佑施國太子之事,相信君遠也知道……」我頓了頓,特地看了雷君遠一眼,「這件事君遠可以不在意,監國卻惱怒得緊,曾發誓讓這兩人不得好死。」
「如今佑施太子已死……」話到此處我心中一痛,「優佳皇妹雖然未死,卻也差不了多遠,扶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在宮中被人如此排擠,說不定死了反而好過些。」
雷君遠眉頭緊蹙,低聲道︰「我可以娶她,帶她離開這里。」
「沒錯。」我說得十分輕快,「這便是你冒險來京城的目的,不是為了幫謀權篡位,也不是為了保全皇室,而是為了接走優佳公主,這個你心愛的人。」
聞言,雷君遠長嘆一聲,仰頭望著冰輪般的月亮。
人事已變,月色年年。
雷君遠低聲娓娓道來,似說與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語。
「十五歲時,我從雪山上學劍歸來,路過京城。那時還年少,又沒有江湖經驗,竟被人在半路上扒去了錢袋,吃完一頓飯菜後卻付不起帳,被人當作騙子毒打一頓。我雖身負武功卻是自己理虧,不能還手,那時天上下著大雪,又冷又餓。我來不及向京中父親部署的人求助,就這麼昏倒在雪地里。倒下的時候我曾想︰這輩子竟就這樣完蛋,真是窩囊!」
我靜靜的听他說著,並不打斷。
「是優佳救了我。」雷君遠的聲音溫柔起來,「她並不知道我是誰,卻還是救了我。她出宮祈願,剛好把我救起,給我換上了加厚的棉衣,親自喂我喝藥。手里捧著她親手熬的姜湯,我就想︰這樣善良的女孩子,我願一生同她在一起。後來差人打听,卻沒有想到她竟是皇室公主。雖然不是嫡生,卻總是公主,雷家地位十分微妙,不宜與皇室過于接近……」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林自清找來和親的人竟然是她!大概他覺得庶出公主並不如嫡系那樣與皇室血脈相連,林自清自己又沒有女兒,優佳個性溫柔,大約他們覺得好控制,所以選了她。他卻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年。如今有了這個機會,卻是怎麼也不能放手了。」
他說完便低下頭去,似在懷念兩人的初遇。
他不明白的事,我卻十分清楚。選庶出公主的主意,定是林停雲出的。林自清一個莽夫,怕還想不到這麼多,但只怕連林停雲也沒想過這兩人竟有這麼深的淵源。
不過別說是他,除了雷君遠以外的所有人,包括優佳在內,又有誰能想到?
優佳只怕不記得自己曾見過這個人,而這人對她情根深種。
一時間我心中也有些惘然。
靜默一陣,我才道︰「那你可知道,監國正準備用其他人來頂替優佳同你成婚?」
雷君遠驟然抬頭看我。
我索性把話說完︰「出了那樣的事,他自然不會讓優佳好過……可若你表現的在意優佳,又會被林自清捉住把柄。」
雷君遠苦笑,「不錯,如今我便已經被皇上捉住了把柄。」
林中十分安靜,我們交談雖然已經極力壓低了聲音,卻仍不時有鳥兒被驚起。
我不答雷君遠的話,卻指向那些四散飛去的鳥兒,「君遠可否用劍氣射落一只下來?」
雷君遠狐疑看我。
「君遠若不行,我倒可以。」
「皇上是想試我武功?」
我看他一眼,笑而不答。
雷君遠抽劍而出,騰空而起,踏過幾枝樹極,人已飛到了樹林上方。他左手並指,右手凝氣,轉身運臂,來回幾下,在虛空中劃出幾招劍勢。
只听「嗤」的一聲,空中就掉下十多只麻雀大小的鳥來。
雷君遠這才飄然飛下來,收劍著地,一氣呵成,動作十分優美。誰知還沒等他站穩,掉下來的鳥又似重新活了過來,震撲哧幾下翅膀,向夜空中飛去,竟是一只未死。
雷君遠神情一變,驚道,「皇上你……」
我依舊是站在原處,動也未動︰「朕學武日子不長,如今只小有成就。只是不願見它們就這麼喪命,出手攔了攔君遠的劍氣,你不要見怪才好。」
「皇上過謙了。」雷君遠笑得有些僵硬。
「不知這武功用來殺一個庶出公主……」我說得輕飄,他臉色一白,「或者殺一個逆臣,能否成事呢?」
雷君遠沉默看我,漸漸捏緊了拳頭。
「君遠,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目送他在夜色中離開,等他走遠了,才朗聲道︰「出來吧。」
片刻,懷德已經出現在我背後。
我未轉身,听他在背後猶豫道︰「皇上,以雷將軍的武功,怕是能察覺剛才的事是奴才做的手腳。」
「怕什麼,這武功是你的還是我的有什麼分別!只要有人高過他的身手,能在他的阻擋之下殺了優佳或是林自清就行了。」至于最後是殺誰,要看他自己的決定。
懷德不再說話。
「你找人去告訴優佳,雷君遠是如今唯一能幫琴音報仇的人,再引他們兩人見面。」
「皇上這是要……」
我笑意更深,「雷君遠這樣的人吃軟不吃硬,我這樣逼他,他就算答應,也是不甘不願,可這一切若是心愛之人的願望……」
懷德微微欠身,「奴才明白了。」
我這才略微松了口氣,今夜多事,明早師傅的課怕是要打瞌睡了。朝前走了幾步,卻未听見身後有人跟來,我轉身看去,卻見懷德還是立在原地,似若有所思。
見我回頭看他,他這才回過神,剛要請罪,被我揮手阻止。
「你我叔佷這樣親近,還行這些禮做什麼?」我略略一想,「有什麼事不好開口?」
「……」懷德看看我,似在猶豫,卻還是沒有開口。
我頓時覺得事情蹊蹺,便刻意放柔了聲音,「叔叔有什麼事情,但講無妨。」
「其實是……」懷德緩了緩,終于道︰「橫波想請皇上去看看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
我記得那日在林自清府上救我的那個女子,卻不知她的孩子是誰?
懷德看了看我的臉色,良久才道,「是林停雲。」
懷德原本姓葉,同葉橫波乃是雙生兄妹,兩人與父皇早年相識,後來懷德淨身後跟在父皇身邊,葉橫波則被當時宰輔收為義女。我卻到今日才知道她嫁的人是林自清。
驚疑不定的看著懷德,這其中實在有太多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未等我言語,懷德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哀聲求道︰「皇上,不管您再恨林公子,可否看在老奴盡心竭力的分上去見他一面,橫波就這一個兒子,橫波她……實在是太苦了。」
這話是說……林停雲病得很重?
我想起那天他慘然離去的身影。
心中突然如絞的疼痛,那人,那身影,那眉那眼,想來便是剜心的痛楚,似乎原本平滑如鏡的心,揭開來便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我握緊手掌,用力得發疼,「什麼時候見面,可安排好一切了?」
聞言懷德抬頭看我,滿眼驚喜︰「若皇上願意,就在明晚。那時林自清有事不在府中,橫波自會接應。」
「好!」我點頭,「就在明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