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夾 第七章

在回程的火車上,越立坐在那里就睡著了,他的目的地是自己工作的城市,卻不是火車的終點站,他還為此險些睡過了頭去。

下了火車,他真的沒有回韓漳那里,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小窩。

家里的情況比他想象得還要淒慘。凡是有水池的地方都長出了青苔;洗碗池里月把時間沒洗的碗筷長出了灰色的可疑物質;床上落了厚厚的一層土,他不小心往上一坐,那層灰土噗地一下飛揚得滿世界都是,他當時就被嗆了個半死,慌忙去開窗戶,卻發現窗戶外面全是鳥糞……

餅去好像從來沒有過這麼狼狽的時候,他就算是在韓漳那里住再長的時間,在他要回來之前韓漳都會為他把房間打掃得干干淨淨,所以他從來沒有為這種事情煩心過。可是他不想再被韓漳說「你沒了我就不行」了,不能再靠韓漳為他組哦什麼,從現在開始,他必須再也不靠別人,試著自己獨立。

把房間里所有垃圾收攏在一起,裝進大塑料袋里;把床上的東西都撤下來,放到洗衣機里換上干淨的床單和枕套;啊,天花板上有無數蜘蛛網,拿個長掃把用力唰唰唰一抹,干干淨淨……呃,床單被蜘蛛網弄髒了……撤下來,也放到洗衣機里洗!咦?為什麼洗衣機不動彈的?……好像是之前開關進水了,不過後來就又住到韓漳那里去,就一直沒修……用手洗吧!

房間里只看到他忙得陀螺一樣轉的身影,雖然效率實在很低,但畢竟是有效果的,房間在慢慢地變得干淨,他整個人也在慢慢變髒。

韓漳在自己的房間里,支著頭坐在床上,手上夾了一支煙。房間里已經沒有了越立在的時候那種干淨與整潔,滿地丟的都是煙蒂和各種垃圾,連洗好的衣服床單之類也都丟到了地上。

鈴——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忽然響了起來,他左手拿起話筒放在耳邊︰「喂。」

(是我。)

「二韓啊……」

(他剛才來過了,不過現在走了。)

「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只說反正不是到你那里。)

「還有呢?」

(沒有了。)

韓漳的聲音高起來︰「我是問你,他專門跑到你那里和你說了什麼?」

(……你老這麼凶對我,我不告訴你!)

「韓聆你幾歲了!在這種時候跟我耍小孩子脾氣!」

(有本事你來咬我!我就是不爽告訴你!怎樣!)

啪!

嘟-嘟-嘟-嘟……

韓漳狠狠地把電話往底座上一摔,氣得青筋爆出。

然而過了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他拿起電話還沒開口,里面的人已經搶先開說了。

(我不管你生氣不生氣,現在你閉嘴,听我說。越立之所以要來找我,只是要知道過去的事情。我把你威脅我們大家的事全說了,他沒有發火,只說很難受,他被你看得很透,卻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他想從我這里了解你,想知道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我跟他說,這種事情是要自己去體會的,如果真的想快點知道的話就去問你。如果他能想通我的話的話大概就會去找你了,可是現在不太可能,他需要一定時間的思考。說不定你認為緊迫盯人是正確的,可我想現在你還是給他一點自己的時間為好,逼得太緊,對你們誰都沒好處。)

「謝謝你的建議,」韓漳說,「不過你的建議不太適合我,我有我的計劃。」

(我不管你什麼計劃,從今天起,有什麼事情也別找我了,煩了。)

「誰叫你一開始就來淌混水的?」

(……)電話里靜了一會兒,(我真是多管閑事!你去死!)

啪嚓!

嘟-嘟-嘟-嘟……

韓漳微笑,輕輕地放下了電話。

收拾完房間,洗完東西,越立一坐在光亮的地板上,累得一動都不想動。他的臉上、身上都落滿了灰塵和蜘蛛網,汗水一股一股地流下來,劃出了一道道水泥印子。

他想不通,每次他去韓漳那里的時候,韓漳那也都亂得很,可是他很快就能收拾干淨,而且看不出半點疲憊地和他一起看電視或者討論什麼事情。越立對自己的體力雖然不是很自信,可做家務的力氣至少應該夠用的,為什麼會這麼疲累呢?就算坐了那麼長時間的火車也不該這麼累的。那麼平時,韓漳累不累呢?

坐著坐著,身體慢慢倒向了一邊,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是半夜,房間里漆黑漆黑的。在他獨自居住的這個地方當然不會有人幫他蓋什麼東西,更不會有人抱他到浴室里去洗澡,所以他的身上還是那種又粘又髒的感覺。他困難地爬起來,打開燈,日光燈的熾亮瞬間晃得他睜不開眼楮。

在浴室里用電熱水器好好洗了個澡,來不及關燈也來不及看床上的情況,他一頭倒在上面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得很早,因為他晚上在床上不停滾動,接連摔下來五六次,最後一次是早上八點,不僅摔下來,連腦袋也在床頭櫃上踫得痛得要死,睜開眼楮又發現原來昨晚忘記在床上鋪床單,只睡了個褥子,怪不得感覺怪怪的。他一怒之下爬起來坐在床上對自己生悶氣,等想通之後已經睡不著了。

因為跟領導請下來的假還有兩天,他也不想去上班,一整天就呆在房間里,很自信地檢查自己的勞動成果。但是結果出乎意料。

昨天似乎擦得很干淨的地板上還有觸手可及的灰塵,似乎已經洗干淨的床單和衣服上還有明顯的污漬,似乎刷干淨的水池和浴池上面還有可疑的灰色和綠色殘留物,似乎掃干淨的房頂上還有數個碩大的蜘蛛網……

可是他已經不想打掃了,前一天被太過髒亂的房間逼迫出來的打掃熱情已經全被消磨干淨了。他不明白,韓漳為什麼每天都那麼有精神打掃呢?其實稍微髒一點也可以過活麼。

忽然想到的這個問題讓他措手不及,他把床單鋪好,對上面仍然存留的污漬裝作沒有看見,坐在上面開始認真思考。

為什麼韓漳能做這些事情呢?為什麼他會做得那麼好呢?為什麼他會一直這麼做呢?

記得剛認識沒多久的那陣子,他到韓漳宿舍的時候還看見他們宿舍的人在比誰「多年」未洗的髒襪子站得最久,結果是韓漳勝出。他的襪子一直站了二十四個小時,最後是因為大家受不了那個味道而把他打出去洗襪子,否則它恐怕還能站更久。

而且他每次到韓漳那里的時候,他那里也都是亂得一塌糊涂,就算不是工作得很忙也一樣,只有他去的時候他才會立刻開始收拾。

由此可見,韓漳本人並不是個很勤勞很愛干淨的,可是為什麼自己去的時候,他就把房間收拾得那麼干淨呢?

韓漳說,愛他七年了。可是他一點也不知道。

韓聆說得對,他是很遲鈍,然而他沒有遲鈍到那種地步,不可能一個人愛了自己很多年一點都沒有發覺。他又不是真的很白痴。

那麼答案呢?答案是什麼?為什麼他沒有發現?

一只青蛙被丟進滿是熱水的鍋里,它瞬間會用盡力氣,拼命從死亡的深淵中跳逃出來;可是如果把它丟進裝了涼水的鍋里,然後在底下慢慢加熱,即使等它發現了危險,知道自己即將在那里死亡,也沒有力氣逃出來了。

韓漳就是那鍋涼水,慢慢地在底下加溫,他默默地隱藏自己,嬌寵越立,保護越立,把他照顧得滴水不漏。越立就在他的溫柔里面游啊游,等發現危險的時候已經習慣了那種溫度,想逃也沒有力氣。

現在想來,這就是韓漳給他設立的陷阱。從不知道見鬼的什麼時候就開始計劃著要把他丟進那個鍋里,連畢業之後韓漳專門找到了他所在的這個城市,和他在一起,恐怕也是把他丟到鍋里的前奏計劃。

當明白這一點的時候,越立並沒有受騙的感覺,也沒有感覺到憤怒。可是高興……?還談不上吧。

不憤怒不表示沒有不滿,他對于韓漳這樣深沉的心機有些害怕。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現在,暫時,他沒有答案,也不知道接下來的一步該如何去做,不過他不著急,總有時間的。時間可以幫他理清自己的感覺,並且想清楚從今以後他需要做的選擇。

不過他忘記了,韓漳是不會給他太多時間的。

最後一天的假期,他在廚房里努力耕耘。

他和老爹一樣,對于「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奉若神明,甚至恨不能這世上沒有「廚房」這種東西,所以只有在老媽身邊的時候才被逼迫著干一些廚房里的活。他這個房間里附帶的廚房除了韓漳偶爾會使用之外,從來都是擺設。

可現在,他希望自己能獨立一些,不要再依賴韓漳,至少讓他知道,自己不是離開了他就什麼都不行。

然而號子在心里喊得山響,真的實行起來卻障礙重重。他不知道炒菜要用蔥,也不知道需要辣椒,說是炒白菜,其實只是把白菜放到了油里去直接炒——不過謝天謝地,至少他知道白菜不是整個丟進去的。

翻炒的時候很像樣子,吱吱啦啦的油爆聲也很像那麼回事,但是等盛出來一看,一盤白兮兮油晃晃的白菜,一點也不香,更讓人沒有胃口。

他把盤子扔到桌子上,心想就算這個不行至少米飯應該沒問題。可當他打開新買的電飯鍋一看,才知道做飯的時候不該放兩把米就放半鍋水的。現在米飯做成了稀飯,而且是那種半稀不稠的,粘乎乎看著就惡心。

他氣得把炒白菜統統倒進電飯鍋,然後把電飯鍋往桌子上一放,又開始生悶氣。

浪費糧食啊!浪費糧食!浪費感情!浪費他的辛苦!可惡!要是韓漳的話就不會犯這種錯誤!這時候必定已經吃上飯了!

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幾聲,提醒他現在該是午飯時間了,而他連早飯都還沒吃。

肚子好餓……心情更不好了!

深深地沉浸在餓肚子的悲哀里的他,渙散的精力使他沒能發現有人用鑰匙打開他家的門,輕輕地走了進來。

「哦,原來做出了一鍋豬食啊,怪不得在那里生悶氣呢。」

突然出現的聲音把他驚得一躍而起,等發現身後的人居然是韓漳,他不由自主地死命後退,緊緊地貼到了身後的牆上。

韓漳一身休閑裝,站在那里散發著閑適的氣息,和越立干了兩天家務卻沒干好,一天對自己生無數次氣的憔悴模樣完全不同。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來干什麼!」越立色厲內荏地對他吼,「你怎麼進來……怎麼進來的!」

韓漳笑得很欠扁︰「我用你以前給我的鑰匙進來的,我來帶你回家。」

「胡……胡說八道!」聲線還在顫抖——盡避他故作平靜,「這里就是我家了!還回哪里!」

韓漳的眼楮瞟向那鍋說是豬食也絕不過分的飯菜,又笑︰「我怕你在你‘自己家’餓死了,所以要接你回‘咱們的家’去。」

「什麼‘咱們的家’!」越立跳著叫囂,「那是你家!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去了!」

說了那里不是‘自己’的家,但是說起「去」的時候卻不是用的「去」字,而是用的「回去」這個曖昧的詞。這一點,他自己似乎沒有發覺。

韓漳也不跟他爭辯,在房間里開始踱起步來。房頂上剩下的蜘蛛網、床單上的污漬、沒擦干淨的地板,仍然一層厚厚灰土的窗台、殘留著可疑遺跡的水池……

越立心虛地跟在他的身後,雖然這是他家,雖然法律上他可以把這個非法闖入者驅趕出去,但是他現在卻不知為何底氣不足,只敢跟在他的身後,連句合適的話也想不出來。

「……你這房間打掃得很‘干淨’啊。」韓漳笑著說。

「用不著你操心……」

韓漳轉身抓住了他的手,把大驚失色開始死命掙扎的他拖到床邊推倒,身體壓了上去。

「韓……韓韓韓韓……」好重!壓得都快斷氣了。

「這兩天有想過我嗎?」低頭去親吻他的耳朵,被避開了。

「鬼才想你!快滾!」

「可是我很想你。」韓漳的吻落上他的脖子,一排一排細密地摞在一起,「我在想你有沒有吃好,有沒有睡好,有沒有出什麼狀況,做飯的時候會不會切到手,用煤氣爐的時候會不會爆炸……」

越立為他的吻而不由自主地臉龐發熱,又為他的話氣得臉色發紅︰「你這是咒我嗎!」

「不是在咒你,而是很擔心。」韓漳臉上戲謔的表情消失了,他嚴肅地看著越立,「你是我用我的方法嬌寵出來的人,這些事情你根本干不了。或許別人能在一夜之間學會,可是你不行。」

越立想反駁他,但是轉眼看見天花板上的蜘蛛網,他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沒打算放手,也沒打算讓你學會這些事情。以後我還是會一直照顧你,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不想這麼做了為止。」

「這種事情不是你能決定的吧!」他那句「直到不想這麼做為止」讓人很生氣,很憤怒,他越立是這麼召之即來呼之即去的人嗎?這種……這種……這種自私到了極點的混蛋!「我要和誰在一起我自己決定,要不要和那個人一起也由我自己來選擇,用不著你來幫我定!」

他張牙舞爪地掙扎,卻因為喪失了有利地形而無法擺月兌這種情況。

韓漳用身體的重量將他壓得逃不掉,笑一笑,說道︰「是,你要和誰一起是由你決定的,可是我說的是我的決定,我要和你在一起,那是‘我’對‘我自己’做出的命令,和你沒有關系。」

那我的人權呢?我的人權在哪里!?越立面色慘綠地想。

「而且你以為你可以嗎?除了我之外還會有人能受得了你嗎?如果你要回答是的話就到街上去隨便抓個人問問,現在哪個女人還願意嫁給你這種被寵壞了的男人?你試試看?」

越立的心里很憤怒,很委屈。明明就是你故意把我弄成這樣的,現在居然說得好像他的本性就是這樣一樣!

「我又不一定……不一定要娶女人!」憤怒之下果然是會胡說八道的,被沖昏了頭的他好不考慮地喊出了讓自己整整後悔了一輩子的話,「就算要和男人一起也沒關系!我就是不要你這種人!」

房間里瞬間寂靜,過了好一會兒,韓漳放聲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扯爛越立的衣服,並且把他攻擊的爪子壓下去。

「男人……這世界上還有哪個男人傻得像我一樣,專門把你寵壞,然後自己犯賤去照顧你?就算又有人喜歡你這種任性又白痴的樣子,也不可能心甘情願去照顧一個被別的男人寵成這樣的人。而且,你不是已經是我的人了嗎?」他把越立氣急敗壞地抵抗的手按住,抽出他的腰帶把他捆起來,綁在床頭,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已經是我的人了,你這個殘花敗柳。」

「混——蛋!!」

那一天的快樂和痛苦的記憶隨著韓漳的動作又從沉澱中翻攪了出來,好像強暴一樣,被綁住,被強行抬高腿,被強行進入,不管怎麼罵怎麼哭怎麼請求,暴力的還是一直繼續到了最後。盡避也有快感,盡避後來也隨著他的動作而晃動腰部,在結束之後,越立還是陷入了嚴重的低潮之中。韓漳一放開,他就轉過身去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

「越立。」

不理視你!

「越立。」

一只手撫模上了他的臀部,他一把拍開。

「越立。」

那只手又不屈不撓地撫模上了他的背。

「你到底要怎樣!」越立跳起來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

韓漳完全沒有抵抗,直接被他的拳打得埋進了床單里。

越立有些吃驚,看看拳頭又看看他,這樣的拳速……應該是打不到他的……

韓漳從床單里抬起頭的時候,臉上紅了很大的一片,但是他卻笑得很開心。

「越立,我們回去吧。」

「我……我才……」

「我們回去吧。」

「我不……」

韓漳坐起來和他平視,然後慢慢地把他的臉捧過來,溫柔地親吻。

「回去吧。」

「我……」

「我愛你。」

我愛你,我最愛你,所以把你寵壞,讓你沒有我不行,你早已是我的人,除非我放手,否則你注定不可能逃得掉。

讓我們回到我們的家,我們有的是時間,探討我們以後的事情,探討我們的感情走向。記得以前那種溫柔的感覺嗎?那是麻藥,你已經上癮了吧?所以別妄圖掙扎了,和我一起回去吧。

雖然你還沒有說過你愛我,可是你已經逃不掉了,所以我不著急,暫時這樣這就夠了,我有一輩子的時間讓你慢慢地說。

總有一天,你會說的。

會的。

我愛你。

「其實我覺得,還是咱們第一次的時候感覺最好,那時候你真是媚啊……」

「你放什麼屁!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一點都不好!」痛死了!

「哦?真的?」大笑,「你真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嗎?」

「……??」疑惑,「難道不是上次……?」

「當然不是。」再次大笑,「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以前,你在聚會上喝醉了……」

那天的天空湛藍湛藍的,沒有一絲雜色,一架飛機出現在天際的邊緣,在天空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漂亮的白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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