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的大街上,環衛工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望著一個穿著白色風衣的男子在街道上慢慢地挪動。
之所以說他是挪動,是因為他的雙腿就似乎不會打彎,每只腳要挪動就必須在外側劃半個圓圈才能過去,看起來有點像小兒麻痹癥患者。
不過他們注意他的原因不是這個,而是他那身裝束。他的頭上戴著壓得很低的黃草帽,脖子上圍著女式的花圍巾,身上穿著一直蓋過膝蓋的白色風衣,可是他的腿……他的腿上只穿了一條極為單薄的絲織褲子。
他這身打扮,除了品味的問題之外還有很多地方不對勁,工人們竊竊私語了半天,終于認定他絕對是精神病院逃出來的。
……這樣的人可危險得很!
……說不定殺人哩!
……要報警不?
……精神病院電話誰知道?
那人沒有發現這些好奇又害怕的目光,他只是執著地走著自己的路,朝著他最後的目標,堅定地走過去。
忽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他的身形微微停頓,似乎在猶豫,但隨即又繼續向前走。
「你家不在那邊。」身後的聲音說。
他仍然一步一步往前走。
「你家人在等你。」
他的腳步沒有停。
「你父親他在等你。」
***
綠蔭公寓門口,寒風颼颼。
陰老太太的臉陰沉得好像能看見冰茬子,叉著腰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盯著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那兩個人站在台階下眼巴巴地看著她,多麼希望她能讓開一條道兒讓他們進去,外面實在是太冷了。
「又莫接到……」空氣從陰老太太缺了好幾塊的牙齒屏障中間噴出來,「要你倆屁用哈!」
溫樂灃打了個冷戰,一半為寒風,一半為陰風。
「姨婆您也知道……」溫樂源陪著已經凍僵的笑臉諂媚地說,「我們的能力不如您,所以出一兩點錯也是很正常的,如果是您出馬那絕對沒問題!俗話說老將出馬一個頂倆……」
他一邊說一邊想往門里擠,陰老太太瘦小的身體一擋,他又訥訥地退了回去。
「第一天莫接到,算蜚語蛇錯。第七天莫接到,算那倆女王錯。那十四天咧!今二十一天!又莫接到!又為啥!」
「因為我們看到咖啡館,進去坐了幾分鐘……」溫樂源垂頭喪氣地說。
陰老太太氣得發抖。
「你們……你們……你們想死噢!」她舉著胳膊猛點溫樂源的腦袋,大罵,「早上我說啥!二十一最後一天哈!你們接不到讓我咋辦!」
「反正這世上流浪漢多了,再多個游魂也沒啥……」
「再說!」
溫樂源抱頭躲到了溫樂灃的身後。
「姨婆,」溫樂灃無奈地說,「其實我們也不想連續接這幾次,不過實在是太冷了……而且那個人年齡外貌性別都不詳,萬一他當自己還是活人走掉的話,我們也看不出來呀。」
溫樂源拼命點頭。
陰老太太冷哼一聲,轉身,兄弟二人立刻以迅雷之勢沖入狹小的門中。
溫家兄弟二人沖上二樓去撫慰他們凍僵的身體和受傷的心靈,陰老太太卻一直背對著門站著,好像感覺不到從門縫中四處竄入的冷風。
叩!叩!叩!
門被禮節性地敲響了。
「哪個?」
「老太太,是我。」
陰老太太打開門,當看到外面的人時,微微呆了一下。
「你臉……」
那人苦笑,伸手模模臉上那幾道連肉都翻出來的猙獰傷痕,道︰「有點大意,想不到他居然拼死反抗……」
「莫帶來哈?」
「嗯。」
陰老太太的表情顯得非常失望。
「連你都不成,這最後一天……」她嘆息。
那人搖頭︰「您別這樣,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會跟我回來。他不能過二十一吧?實在不行……實在不行,就只好把他……」
陰老太太沉默,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
溫樂源關上窗戶,搓搓被凍得蘿卜條一樣的手,回頭叫溫樂灃︰「喂!下面那家伙你認識嗎?」
溫樂灃抱著電暖氣發抖︰「這個我怎麼知道……」
「什麼叫你怎麼知道——」
「我根本沒覺得下面有人。」
溫樂源一愣。「沒人?真沒人?」
溫樂灃點頭。
「那還真是奇怪了……」溫樂源過去把他擠到一邊,手伸到電暖氣上取暖,「不過咱現在不提那個,樂灃,你覺得咱們沒接到到底是什麼原因?」
溫家兄弟的職業就是和鬼怪打交道,不過這次並非有人雇佣,而是陰老太太下的命令。
她一個姓徐的老朋友一直受病痛纏身之苦,前段時間忽然病情異常加重,醫生說恐怕活不過一個星期,連病危通知單都給了。徐老出事的時候他小兒子在外地,一听說就馬上往家趕,結果在路上出了車禍……
孩子們沒人敢告訴老人這個消息,而他的姐姐為安排其他的事情,直到兩天後才到為他急救的那間醫院。在那里,她只看到了一具冰冷的身體。
按照老家的風俗習慣,就算火化也必須把他的尸身帶回來才行。可是按照法律規定,尸身只能原地火化。為了逃避各關卡的檢查,他家人就自己弄了一輛面包車,讓死者的姐姐坐在後座上一路抱著他回去。
他們緊趕慢趕還是沒能趕在天黑之前到城里,只得在一個路經的小鎮上找了個停車的地方稍作休息。一天的舟車勞頓和高度的精神緊張讓護送的人都了一根緊緊的弦兒,稍一放松,睡意就像海浪一樣一波波襲來。沒多久車上的人就全都睡了過去。
最先發現尸體不見的是抱他的姐姐,她被冷風吹醒,睜眼看見自己的腿上空空的,面包車的車門大敞著,她的圍巾和司機的風衣不見了。
他們的老父親正在醫院搶救,本來已經打算準備後事了。然而在兒子尸體丟失的同時他卻忽然醒了過來,抓掉輸氧管,用異乎尋常的大力死死抓住陪床的大兒子,把他平時用的小電話本翻到最後一頁塞給他,顫抖的手指不斷在上面指指戳戳。
那上面記錄著陰老太太家的地址和電話,被老人的手擦來擦去,字跡都稍微有點模糊了。
他的四個兒女從來沒有見過陰老太太,也不知道他找她有什麼事——連陰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不過她接到電話就很快趕到了醫院,把這位父親的孩子們全部趕出去,只剩下他們兩人獨處。
一個小時後,那位佝僂的老太太走了出來,告訴他們她一定會找到那年輕人的尸體,但他們必須保證在她找回尸體之前他們的父親還活著。
陰老太太一離開,老人就又陷入了深昏迷狀態,不管孩子們怎麼呼喚也再沒有睜開過一次眼楮,只是依靠呼吸機在維持生命。
其實當陰老太太听說尸體丟失但是財物都在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偷衣服圍巾的賊很常見,但怎麼會有放著她包里幾千塊錢不偷,而去偷一個尸體的賊?
所以尸體沒有丟,他只是自己走了。
***
溫樂灃覺得暖和一點了,這才把外衣解開︰「我覺得你現在去追究為什麼沒接到沒啥意思,最重要的是,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因為心急父親的病情才會出意外,既然這樣,他都已經在姐姐護送返家的途中了,為什麼還會在半路忽然變成行尸?他想干什麼?還有什麼願望沒有完成?
「他的目標一定讓他記掛很長時間啦……」溫樂源的臉離電暖氣很近,被紅色電爐絲照得通紅,「否則應該不會連死了都放心不下。真是奇了怪了,到底什麼玩意能讓人掛心到這個地步哇?」
陰老太太當然也不知道是什麼讓他變成這樣,更不知道他會為了什麼往哪里去,不過她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滿世界找,只要一點手段就能讓綠蔭公寓吸引他過來。
所以她才會連解釋都沒有就踢溫家兄弟到灞橋等,那里是她為他引導的必經之路,只要他們守在里就能把那年輕人從尸體里驅趕出來。不巧的是,他們竟為此和蜚語蛇扯上了關系,又引出了一個沒有親見只有耳聞的純體蜚語女王。後來溫樂灃不在,焦頭爛額的溫樂源無暇它顧,陰老太太做為引導人又不能離開,綠蔭公寓擁有奇怪的力量,若行尸被引入內部的話,變成像林哲那種僵尸就更麻煩了。
如果只是這兩次也沒什麼,居然連第十四天和最後關頭的二十一天都沒有接到,什麼緣故?他們敢發誓他們真的只在咖啡館坐了十分鐘暖暖身體,眼楮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們應該守的地方,怎麼還是沒有見到?
一次是湊巧,兩次是不幸,若連第三次也是奇跡,那第四次算什麼?
陰老太太這回似乎也有點束手無策。因為她在向他們攤牌的時候說過,姓徐的老頭情況非常危險,似乎就是為了還沒見最後一面的小兒子才一直提著那口氣。她不知道這口氣能支撐他多久,不過照經驗看來,應該不會太久。
房間里漸漸變得溫暖,溫樂源不再窩在電暖氣旁邊,開始在房間里大肆伸展他被凍得僵硬的四肢︰「我倒覺得挺奇怪的,姨婆為什麼一定要讓那老頭活著?他死了不是更方便把他兒子接回來?那人雖然變成了行尸,不過現在應該還能認得他老爹才對,如果讓他老爹把他弄出來的話我們就方便多了……」
溫樂灃沒有答話。
「樂灃?」
溫樂灃嘆氣。
「你咋啦?樂灃?」
「我想到一個問題……」溫樂灃痛苦地捂著額頭說,「他對什麼東西很執著,所以才能變成行尸。不過你還記得吧?如果他保持著行尸這個狀態發現他執著的東西已經沒了,他會怎麼樣?」
他們曾見過一個女性的行尸,她看著自己被人虐待致死的女兒的墓碑,以及墓碑上放的那個凶手的兩只眼楮,整個人——尸體,包括靈魂——
一點一點地化作灰燼。
「雖然我們不知道他到底想到什麼地方干什麼,但誰能確定他執著的東西和他父親沒有關系?萬一他父親在這時候死了,你說會是什麼結果?」
溫樂源頻頻點頭︰「嗯嗯嗯!你說得有道理!」
「如果真為了他父親還好說,只要徐老還活著就沒問題。問題是我們現在根本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為徐老變成行尸的,他要是為了別的東西呢?比如說錢?仇家?情人?行尸的壽命也有限,期限之前如果還找不到怎麼辦?萬一他被警察抓起來怎麼說?現在天冷,他倒是不會腐爛,可那身尸斑騙不了人啊!萬一造成混亂把他逼得發狂誰擋得住他?」
行尸沒有罪惡感,干什麼都毫無顧忌。他們自己的魂魄化作灰燼是他們自己的事,可如果他們為自己的目標開始發瘋殺人,那結果誰來承擔?尸體嗎?
「那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出他執著的東西?」
「連尸體都找不到還找什麼……」
徐老家的人,沒有一個知道他小兒子的目的可能是什麼,在臨死前的他的心里,還有比老父親病危更重要的事嗎?
溫樂源的臉愁苦了半天,忽然眼楮一亮,拍手道︰「對了,我們要不要去他最後停尸的那間醫院和當時停車的地方?看一看那里的氣場,說不定還能追蹤他大概的方向。」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溫樂灃立刻表示同意。
***
行尸一步一步往前走著,腳步每踏在地面上都有一聲很重的「踫」一聲。他覺得自己似乎不太清醒,甚至想不起來到底要去什麼地方。所幸他並非一直這麼糊涂,偶爾忽然清醒一下,然後慢慢又變得昏昏地,進入下一個循環。
雖然是這麼糟糕的狀態,但他無論什麼時候都能清楚地感覺到有個人一直跟在他身後,也許是被他差點打死的那個,也許不是,都無所謂了。反正他僵硬的身體和手腳不容許他轉頭,現在他只要考慮要去的地方就行。然後,他就可以從那個女人手里,把被她搶走的東西要回來……
對了……是什麼東西呢?
很重要的……
是很重要的吧?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只會引起恐慌,可他很急,所以他總是選擇比較偏僻的路走,盡量不和普通人類打照面。
當然這樣也不能完全防止那些好奇的眼光,時不時就有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後叫︰「神經病!神經病!媽媽!這里有個神經病!……」
大多數時候他不想理會,但總有人挑戰他的耐性。
當他想穿越某個小巷的時候,有幾個流里流氣的青年人莫名其妙地堵在中央,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無法轉身,就請他們讓一下,他們就是不讓。他說我有急事,請你們讓我走吧。
青年們嘻嘻笑︰「神經病也有事嗎?找彈弓砸你家玻璃?」說著,就伸手去拽那個擋住了他大半個臉的女式圍巾。
他想自己以前的脾氣沒有那麼壞,但是此時的怒火火卻登時竄了起來,一把抓住離他最近的那個,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硬是把他提到了離地半尺多高的地方。
被他掐住脖子的人翻著白眼,另外幾個慘叫得聲嘶力竭。是看到了他帶著尸斑的青色手臂?抑或是其他的原因?他的腦漿早已不能使用,混亂的思維讓他無所適從,只有一個聲音在體內拼命嘶吼,像要吞噬他一樣。
他要殺了他!
要掐斷他的脖子!
剝了他的皮!
剔了他的肉!
嚼碎他全身的骨頭!
把他的天靈蓋敲成碎片!
把他的腦漿全部吸出來——
一只手從後面伸來,搭在他的肩膀上。活人溫暖的鼓動從那只手傳到他的身上,他混亂的思維忽然清明起來,當發現自己正在干什麼時,他驚慌地收回了手。
那青年的身體踫一聲掉在地上,听起來和他落地的腳步聲一模一樣。
我在干什麼……
被嚇得屎尿齊流的青年們丟下同伙逃走了,行尸站在原地,被自己所做的事震得動彈不得。
他身後的人好像很常見這種情況,又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感到身後的人似乎想走,他想說什麼,一張口,卻是非常暗啞難听的聲音——「啊……」
身後的人靜了一下,又向他走來。
不過這回對方不是只停留在背後,而是轉到了他的身前,把他脖子上被青年們拉開一半的圍巾圍好,擋住他和手臂同樣顏色的臉。
在對方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一直看著,不是因為想看,而是有點吃驚。
他以為那麼嚴密地跟蹤著自己的人應該是個男的,怎麼會變成女人了?而且看不出她的年紀,也許二十多歲也許五十多歲,頭發還梳成兩個垂在胸前的小辮子,衣服相當古樸……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為什麼會認定對方一定是男性?
身後沒有氣息也沒有感覺,連咳嗽也沒有,他憑什麼認定的?
對了,是那天早晨被他打傷的人的緣故!在那之後他就沒有回頭看過,果然還是弄錯了……
……
不,還是不對。
那名女性的手慢慢離開他的身體,清晰的思維又從他的腦中被緩緩抽離。
不對!
快點想!
快啊!
為什麼會是男性?
那天早上被他打傷的人真的是個男性嗎?
女性?
誰?
認定錯誤!
認定?
為什麼?
我在想什麼?
我……
為什麼,在這里?
我……
為什麼,要離開家?
***
和鰥居的父親一起生活的日子,是他掙扎了十幾年才擺月兌的惡夢。
母親去世的時候,哥哥和兩個姐姐已經快十歲了。當時他還是個嬰兒,所以早已想不起來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只從兄姐那里听說母親很漂亮,很溫柔,很愛逗他們玩。據說那時候的父親也很和藹,即使最嚴厲的也只是為了被他們打破的碗大罵他們一頓,然後晚上偷偷塞給他們一人一顆糖。
母親的葬禮過後,父親就變了。他嚴厲得可怕,幾乎不近人情,只要他們犯一點錯誤他就會高高地揚起巴掌或笤帚,把他們的小脊背和小打得又紅又腫。
案親要求他們每一件事都必須做到最好,錯誤是挨打的理由,做得好但不是最好還是挨打的理由。第一名就是第一名,並列第一照樣逃不過一頓毒打。
案親要求他們努力努力再努力,他們就學習學習再學習。他們沒有朋友,沒有能向之訴苦的人,他們變得越來越淡漠,即使是兄弟姊妹之間都異常沉默寡言。
每當看見父親那雙粗糙而青筋暴露的強壯的手,每當看見房門背後似乎在隨時待命的笤帚,他的心中就像岩漿一樣沸騰著強烈的恨意。他想他總有一天要長大,他要長得比父親更高更強壯!到那個時候,他會像他踹自己一樣用力地踹他,抓住案親衰老的手臂惡狠狠地把他推出門外,扔無數笤帚砸在他身上,把他從這個遮風避雨的家里趕出去!
幾年後,兩個姐姐考上大學,離開了家。
又過了一年,哥哥考上大專,也離開了。
家里只剩下他和父親兩個人,父親的脾氣變得比以前更加暴躁,對他比哥哥姐姐更嚴格,就算他走路時沒有挺胸抬頭也會招致拳打腳踢。他覺得自己是一架機器,一架隨著父親的心意粗暴地制造出來的機器,他甚至已經無法分辨這世上是否有「自己」這個人,也許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沒腦子的木偶。
家里比以前更冰更冷,燒得再熱的爐子也溫暖不了他的心。
***
那名女性轉身要離開,他伸出僵直的手指,從後面拉住了她的衣帶。
思維,又慢慢清晰起來。
「別走……」
她的臉上露出了迷惑的表情,有點為難似地微微笑了。
「有人讓我來協助你,但你這麼抓住我的話,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
的確,當他清醒的時候,他對目的地的感應就慢慢變淡了,可在迷迷糊糊的時候,他根本不需要感應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就像他和父親。
案親強壯的手緊緊地拉著孩子們奔跑,然而他的目的地卻只屬于他自己。他看不見自己的目標,看到自己的路也不能走,只有跟著父親的腳步跌跌撞撞地前行卻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去。
雛鷹終會一飛沖天,他直到狠狠地甩月兌父親的手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夢想。盡避他為此付出了看不見灌木遮蔽下危險沼澤的代價,但至少他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為什麼要這樣走。
***
十五歲的生日,是他第一次反抗父親。
他不想考大學,他想上職業高中或者中專,這樣就可以早一點離開這個讓他窒息的家。
當然,奢望著一門四狀元的父親是不會同意的,他巨大的怒吼聲像要掀翻房頂一般震耳欲聾,手里的笤帚有節奏地按照一定的軌跡揮舞著,隨著他說話時的極短停頓用力抽在他身上。
他看著父親,忽然覺得很奇怪。以前他要看見父親的臉就總要仰起頭才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他已經不需要再仰頭看他了,從微微的仰視,到平視,而現在,是俯視。
案親不知何時已變得比他還矮,曾經充滿肌肉的粗壯手臂變得松弛無力,笤帚打在身上不再像小時候一樣疼痛難耐。他已有很久不再用巴掌和拳頭,如果不依靠手中的武器,他還能有什麼武器傷害他?
案親已經老了,他失去了能夠制約他的力量,青春不再。而他長大了,擁有和年輕時的父親一樣強壯的手臂和高大的身材。
「你給我擺這表情什麼意思!翅膀硬了是吧!能把你老子說話當放屁了是吧!」
啪!
眼前一片金星亂冒,臉上火辣辣地疼。
迅速腫起來的臉妨礙了他的視線,不過並不妨礙他看見父親又揮上來的手。
那只手的動作在他的眼楮里無比地緩慢,他發現自己仍然清晰地記得自己小時候的夢想,記得那時想象著像父親揍他一樣狠揍父親時那種激動得發抖的感覺。
他一把抓住案親的雙手手腕舉到頭頂,用力將他推到牆上去。那個矮小的老人驚慌地掙扎著,卻無法掙月兌那雙鐵鉗。
他心里藏了很多話想,非常想一股腦地倒出來強迫他听。
你看你這樣做不對。
你看我們我們不是不听話也不是不努力。
我們知道你的難處所以我們不調皮不搗蛋不闖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們也很想尊重你愛戴你和你握手和你談心告訴你我們想要什麼听听你對我們的希望。
為什麼你永遠都不會好好听我們說?我們理解你你卻何時理解過我們,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知道們姐弟四人想離開家想得要死是為什麼?
但他最後什麼也沒說,多年被壓抑塑造的沉默性格讓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爸爸,我已經長大了。」
我已經長大了,你不要再像對待小孩一樣那麼對我。
他以為自己說出那句話時會帶著巨大的喜悅與快意,就像兒時想象過的那樣。
但是沒有。
看著那個干瘦的老人,感受著手心里好像一撇就會斷的骨頭,他忽然發現,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老人,竟是如此陌生。
他是父親嗎?
那個年輕的、強壯的、有力的男人到哪里去了?
那個緊緊地拉著孩子們堅定地向他自己的目標沖去的男人已經不存在了嗎?
這個老人是誰?
面前的父親……是誰?
隱隱地,他覺得有些心酸。
***
「我一定要想一些事情……必須想清楚……如果你能幫我……的話……」
她笑了一下。
「那我就把我的手借給你吧。」
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僵直冷硬的指頭。
偶爾他也需要有人像這樣給他一點支持,告訴他充滿荊棘的小路該怎樣面對。而不是像父親那樣將他粗暴地打罵到寬廣的大路上,連一點多余的嘗試都不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