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怪公寓 第五部 人頭 之五

梁永利的確沒有死,不過也沒有被吞掉。

他正坐在自己房間里,睜大眼楮仰著臉,牙齒打架格格發抖。

臉。一張巨大的臉。

那張臉從門外硬擠進來,就好像一個大大的絨布玩偶,被小孩子強行塞入小小的玩具房里一樣。它有些變形,但不妨礙梁永利認出它。

梁永利坐的沙發墊子已經濕了,靠背也是一片粘稠,他不知道那是汗,還是已經僵硬許久的皮膚所感應到的錯誤資訊。

既然看到了「它」,不用回頭他也知道,身後的窗子上,必定也塞擠著十幾張小一些的臉,和面前這張巨大的臉一樣,一直沉默地看著他。

他們就這樣看著他,一直看了九年。他以為自己能逃得過的,只要再過一年——只要一年就好,他就能擺月兌了!他是真的這麼認為。

但是……燈不見了。他看不見,但是他感覺得到燈的確不在他的房間里。

然後這張臉又出現在他面前,冷冷的目光,堵塞他所有的逃生出口。

他不記得自己干過什麼,他捫心自問他從來沒有害過他!為什麼他要這麼糾纏不放?九年,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它就在燈的範圍之外這麼看著他,怨毒的、仇恨的、傷痛的、憤怒的情緒纏繞得像一團糾結不開的蛇體,最後化作如此冰冷的眼神,在夢里夢外,不弄死他絕不甘休。

身後的那十幾張臉他也都認識。他們之中有他的老師、朋友、同學、校友。他們都死了,舌頭被拔掉——生生拔掉,然後等著他們痛死,斷氣,再扯掉頭顱……

到底有什麼樣的仇恨,才能讓那個凶手做出這麼沒人性的事?

他們明明沒有做錯什麼,為什麼要受到這麼殘忍的折磨!

一開始的憤怒,變成了後來的恐懼。因為等他身邊的人都死得一干二淨之後,他才終于發現原來對方最後的目標——是自己。

九年的奔逃,九年的藏匿,卻怎麼也無法擺月兌那張巨大的臉,和那麼多雙沉默的眼楮。要不是有那盞他看不見卻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燈,他早在九年前就變成那十幾張臉的其中之一了!

他做錯了什麼?

他做錯了什麼!

無論他怎樣質問、哀求,那張臉、那些眼楮都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不對他說一個字。

他睡不安寢,食不下咽,兢兢戰戰,痛苦難安。

他以為十年就夠了。

卻在最後一年,前功盡棄。

巨大的頭看了一眼窗外的頭顱,那十幾顆頭好像听到了什麼命令,一個個地穿過透明的玻璃鑽了進來,在梁永利的身後排成兩排。

那景象很可笑。

他們的頭不是被割下來的,而是被扯下來的,所以都連著或長或短的頸椎,看他們整整齊齊地飛進來,又排成幾列的樣子,活像是一批待賣的人頭氣球。

梁永利可笑不出來,他也感覺不到有什麼好笑,他只是扭過僵硬的脖子,一個個看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冷冷的表情和冷冷的眼神居高臨下地壓迫著他,讓他幾乎抬不起頭。

巨大的臉忽然震了一下,整個房子好像也跟著震了一下。梁永利只覺得一股力量將他從沙發上彈起來,「咻」的一下飄到半空中。他在半空中停留了整整兩秒,然後看到一根細細的白線從那張巨臉的瞳孔中飛出,在他還沒有想到它是好意還是惡意之前,就被纏了個結結實實,向巨臉的瞳孔中拽去。

巨臉閉了一下眼楮,梁永利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他的眼皮,那條線鍥而不舍地猛拽,梁永利就那麼一次又一次地撞上巨臉的眼皮。那張巨臉原本便堅如磐石,如此幾番,梁永利覺得自己肯定已經死了。

就在梁永利覺得自己真的要斷氣的時候,巨臉的表情忽然變得極度扭曲,好像在忍受著極大的痛苦,連五官都幾乎移位了,最後竟哇的一聲,從口中吐出一樣東西。

他吐出來的東西,全身沾滿了口水一樣惡心的液體,滴溜溜地在地上滾幾圈,好不容易才站了起來,那些液體在他身上絲絲縷縷地掛下來,任由他怎麼運動,長長的絲都在他身上和地面之間做著頑固的聯系,死也不斷。

被吐出來的東西——溫樂源——一邊甩胳膊,一邊惡心地大叫︰「見過鬼髒的!沒見過你這麼髒的!口水這麼多,想淹死我是不是!」

巨臉依然沒有說話,沉默的眼楮盯著溫樂源左手上連的東西。曲曲彎彎的白線從食指上延伸到巨臉的嘴里,又從巨臉的眼楮中延伸出來,纏在奄奄一息的梁永利身上。

溫樂源發現了他的視線,咳嗽一聲,食指一轉,白線立時消失,仍然掛在巨臉上的梁永利「匡當」掉下來,可惜沒有慘叫,因為他已經被砸得不會叫了。

「喂,你!」溫樂源踢了一腳滾到自己腳下的梁永利,指著巨臉說,「和他有什麼仇?我告訴你!你殺了他也沒什麼好處,不過是讓他早死一點半點而已,說不定明天他就撞車死了呢?你這麼干,反而讓自己沒法兒順利投胎,得不償失啊!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執意尋仇,我和老太太說說,說不定她免費就渡了你……咦?」

一個人頭飄過去。

一個人頭又飄回來。

溫樂源張大嘴,僵硬地往人頭的來處看去……三排人頭氣球整整齊齊地向右看齊,十幾張死臉默默地看著他。

「你……你……你……」溫樂源顫抖著指指那些人頭,「你……殺的?」

巨臉開口了,聲音帶了些低沉和嘶啞︰「要順利投胎干什麼?反正也有這麼多人陪,投不投胎又有什麼關系?」

「怎麼老有這麼蠢的家伙啊……」溫樂源用唯一干淨的手心抹了一把臉,剛才還稍有的一些不正經,仿佛全被這一下抹了去,他抬頭,冷笑,「你以為你不投胎就完了?你害的可不只是這些人,還有他們的家人!好好的家庭就被你毀了,你以為這樣的事你就沒罪?傳說中的十殿閻羅,十八層地獄听說過沒?你去了可就不只旅游一層兩層而已。」

巨臉笑了一下,嘴一張,颶風從他口中噴出,溫樂源連吭都沒吭出一聲,就被吹到了房頂上,發出「匡」的巨響,又彈到地上,半天沒起身。劣質石灰抹過的屋頂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音,以撞擊的位置為中心,裂開了幾道一掌寬的大縫。

「那又怎麼樣?」巨臉的聲音似乎是在笑著說,但實際卻不帶半點表情,巨大的臉就像面具似的。

溫樂源只顧大口呼氣而不能說話,剛才撞的那一下實在太狠了,如果不這樣做的話,他八成會斷氣。

梁永利其實早就醒了,但現在他一句話也不敢說,只是悄悄地挪動肢體,想在巨臉發現之前,逃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可惜的是,他一動,巨臉的眼楮就冷冷地瞥了過來,眼神刺得他渾身都痛。

「你現在……已經沒有燈了。」

梁永利的身體驀然僵直。

巨臉口一張,長長的舌頭像蛙舌一樣鑽出來,梁永利慘叫著邊爬邊跑,但怎能比得上舌頭的速度,剛剛支起上身便被舌頭纏住了雙腳。

「你——放下!」溫樂源大叫一聲,從腰帶里抽出三張符咒向巨臉甩去,符咒在空中化作漫天大網,向巨臉兜頭罩下,網內叮叮數聲,絲網交界處綻開了無數倒勾。

巨臉輕輕地哼了一聲,竟用舌頭卷著梁永利扔向大網,溫樂源大驚失色,雙手在空中猛劃雙圈,大網仿佛被什麼拉住,去勢立時緩了一緩。

但巨臉卻是故意要將梁永利送上去,舌頭一甩,竟轉著圈兒將梁永利像鉛球一般投向網中。

溫樂源雙手劃得更快,然而收勢不比攻勢,他收網的速度,怎麼也比不上巨臉的投出速度。梁永利的脊背感覺到倒勾上冰冷的利刃,身上一寒,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完了——」

溫樂源哀嚎之聲未斷,梁永利卻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狠狠一撞,他的身體便遠遠地飛了出去,撞到牆壁又滾落到地上,原本幾乎穿入他身體的利刃,只把他背上的衣服撕裂了幾道。

雖然沒有被倒勾抓住,但梁永利也不過是個凡夫俗子,這麼凶狠的沖撞險些把他弄死,他倒在地上很久都沒動,因為他還不能確定,自己的骨頭都在不在正常的地方……

那個撞到他的「人」,順著剛才的勢子壓在他身上,但是他感覺不到那人的重量,也感覺不到他的溫度……梁永利忽然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個「人」離開他,慢慢站了起來。

梁永利听到巨臉移動的聲音,好像要逃走一樣。

「劉相機。」撞到他的人——溫樂灃——說。

正處于恐慌狀態的梁永利驀地張開了眼楮,好像難以置信地張大嘴看著溫樂灃。明明那個沒體溫也沒有重量,怎麼會是……

「劉相機!」溫樂源捏著收回的網吼,「這個就是你說過的那個,強迫你收他作徒弟的家伙!」

巨臉——劉相機的臉似乎有些退縮,卻還是轉頭看著溫樂灃。

「我以為九年的時間能讓你想得更清楚點,沒想到你還是和那時候一樣。」溫樂灃沒理溫樂源,繼續說。

劉相機沒有回應,只是將眼楮從溫樂灃身上挪開,又落回縮成一團的梁永利身上。

溫樂灃動了一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梁永利︰「你殺了他又有什麼用?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就算你提醒他他也未必想得起來,你又何必這個樣子拖延著就是不回去?」

劉相機笑了,不過他不只是笑而已,他的嘴越裂越大,突地舌頭暴長,在眼楮無法捕捉的速度下又急速收回,等溫家兄弟反應過來的時候,梁永利的下半身,已經被咬在劉相機的上下牙齒之間。

溫樂灃臉色霎時變得青灰,大吼一聲「你放下」就撲了上去。劉相機還是那樣裂開大口笑著,上下牙卻一用力,梁永利慘叫一聲,溫樂灃前撲的動作頓時停止。

「因為他未必想得起來,我就能這麼白死了?」劉相機咬著梁永利,卻絲毫不影響他開口說話和唧唧的怪笑聲。

「不……不是我殺你的!」梁永利嘶聲辯解,「不是我殺你的!真的不是我!他們欺負你,排擠你,可我沒有!我什麼也沒做!我們是朋友!我們一直是朋友呀!啊——」

有血溪從劉相機的牙縫里流出,梁永利的慘叫愈加淒厲,連溫樂源和溫樂灃也忍不住閉了一下眼楮。

「冷靜一下……你冷靜一下,劉相機,你听我說……」溫樂灃小心地挑揀著不易刺激到他的詞,說,「我們知道你痛苦,你那時候自殺也是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但是梁永利真的不能算害到你的人,把流言傳出去的人,不是已經被你殺了嗎?梁永利終究也只不過說了一句話……」

「是啊,一句話就把我害死了。」

劉相機碩大的眼珠,帶著根根血絲,翻下看著嘴里的梁永利,梁永利只是慘叫,眼楮甚至不敢與他相對。

劉相機輕輕地嘿了一聲︰「不過……你真的忘了?不會吧?流言傳開的時候,你就該想起來了才對吧?」

溫樂源拖著那張大網,一瘸一拐地走到溫樂灃身邊,悄悄道︰「喂,那家伙到底說了什麼?就一句話吧,居然讓個死人追了九年……」

溫樂灃揉揉太陽穴,輕輕地呼了一聲︰「九年……是啊,其實,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劉想繼得了愛滋病!

這個消息,好像燎原的星火一樣,在學校里迅速地傳開了。

劉想繼是愛滋病患!

誰和他接觸誰就得病!

他來上學就是想讓別人得病的!

誰知道他在這兒傳染了多少人!

愛滋病是怎麼得的?還不是生活不檢點!

他肯定是變態!同性戀!要不就是吸毒!嫖妓!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要不是被捅出來,他還得害多少人啊!

不是東西!

流氓!

殺人犯!

劉想繼變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病原體,不管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都會嘩地散開,凡是他坐過的座位沒人敢再坐,凡是他踫過的東西沒人敢再動,以他為中心點的十米之內不會有人接近,連上課也一樣。

學校的校長很恐慌,一遍一遍地給他打電話。

你不要再來啦,你看你到哪兒哪兒都沒人去了嘛……何必呢?我們也不是說你不檢點,不過學校的規定說了,傳染病要退學的……你是什麼時候感染的?不會是來校之前吧……到我們辦公室的時候……啊,不不不!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不過再這麼下去學校就該亂套了……我們知道我們知道,你功課很好,很努力,可是不能影響別人呀……

沒有人關心他生活是不是真的不檢點,沒有人關心他有多麼努力,沒人關心他經過了多少次生死關頭的掙扎,才得到現今的一切。

「我知道我的病有可能傳染給別人……所以我連夏天都穿長袖衣服,戴帽子,就算被人當成怪人也要戴口罩……因為我真的很努力,我功課很好,第一學期就拿了獎學金……得愛滋病只是意外,為什麼要剝奪我上大學的權利?」

梁永利嘴里也吐出了血來,他指著那些人頭氣球流著淚喊︰「可是我……我沒有疏遠你呀!我對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啊!我沒有像他們一樣打你,把你趕出校外呀!」

「是啊。」劉相機輕輕地冷笑了一聲,「可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本來不該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你之外……」

梁永利的身體好像被高壓電通過似的,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

「喂,你干嘛每次跟那家伙說完話,就使勁用酒精擦?哎哎!別連我也擦呀!」

「……」

「每次問你都給我裝啞巴,我們是好哥們兒不?」

「不是,你听我說……」

「嗨!苞我還玩深沉,你這人太沒意思。」

「欸,別生氣,我只是……唉呀……你不明白。」

「所以才要問你啊。」

「……我問你,我們是好哥們兒不是?」

「那是!怎麼?」

「那我給你說……你別告訴別人……」

***

劉相機淡淡地說︰「我在你父親所在的醫院里查出得了愛滋病,你也沒有避我如蛇蠍,這一點我很感激你。但是你還記不記得,我跪在你們家人面前,求你們不要說出去,因為我還想繼續上大學?」

梁永利嘶叫︰「我只……只給他一個人說過——」他的眼楮瞟向其中一個人頭氣球,那個人頭閉上了眼楮。

「你,違背了承諾。」

承諾只是一句話,也不只是一句話。

承諾是救人的利器,也是殺人的凶器。

劉相機說,我的病,不要告訴別人。溫樂灃答應了,他閉上嘴,九年也沒有告訴任何人。

劉想繼說,求求你,不要把我的病版訴別人,我很努力,我還想繼續上學。梁永利答應了,卻告訴了他「最好的朋友」,然後害死了他。

也許他不是故意的,也許他真的以為自己遵守了承諾,因為他的確沒有把承諾的事告訴別人,他只告訴了一個人,但只有這一個人就夠了,這一個人就足夠把他的諾言打破。

我們說︰「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我只告訴你。」

這件事從此時起已不是秘密。

「其實我沒有想追究是誰把這個秘密透露出去的,」劉相機說,「但是我殺你那個朋友的時候,我還沒問,他就說︰‘當時把你趕出去不是我們的錯,我們也害怕。’我說︰‘我也有尊嚴,你們那樣沒完沒了地侮辱我,斷了我所有的路。’他說︰」那真的不是我們的錯,如果梁永利沒有告訴我你得愛滋病的事的話,我們一定不會這麼干。’」

「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梁永利對那顆頭喊。

那顆頭睜開眼楮看著他,搖了搖頭。

「不、是、我。」他的口型這麼說。

要遵守一個承諾,保守一個秘密,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它丟到腦後,只有需要你閉嘴的時候才想起來。

不要說「別告訴別人」,不要說「我只告訴你一個」。

你已不能保守秘密,就要做好他人不再為你保守秘密的準備。

劉相機說︰「我在那時候忽然想到,我為什麼要跟他們計較呢?其實他們做得再過分也比不上你,是不是?

「我的病讓我那麼痛苦,一次又一次從生死邊緣掙扎回來,因為我覺得我還有希望,至少在學校里我是個正常人,我還能學習,也許我能治好,也許真的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再也不被病痛折磨,然後我可以好好地畢業,說不定還能當上研究生,甚至出國留學……所以我向你下跪,我拼命求你保守秘密,因為我以為我還有未來……但是你把我給害了。」

牙齒咬合得更深,梁永利大聲叫著救命,血已經溢出劉相機巨臉的口腔,在地上形成了一條小小的血河。

「劉相機,如果你現在還清醒的話,就听我說幾句話。」

劉相機停下,充滿血絲的眼楮望向說話的溫樂灃。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把那盞燈送給梁永利?」

溫樂源叫︰「啊?那是你送的?」

溫樂灃狠狠瞪了他一眼,溫樂源縮起脖子。

「你不想讓我殺他。」

「嗯。」

「你也不想讓我變成惡鬼。」

「嗯。」

「但是我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不差再殺這麼一個。」

「嗯……但那不一樣,」溫樂灃說,「那時候我就想對你說,但是你太激動了,我就算說了你也听不進去。所以我做了鬼燈給他,把你們的怨恨封在他的影子里,打散你們的頭。

「只要鬼燈不離不滅,你們就沒有能力也不能組合。我做這些是希望你能冷靜一下,能拖多久是多久,也許以後有辦法幫助你們……卻沒想到九年就被破了。」他又瞪了溫樂源一眼,溫樂源抱頭做懺悔狀。

「真幸運。」劉相機狠狠地說。

「不對。」溫樂灃向溫樂源伸了一下手,溫樂源抽出剩下的符咒給他,他取了其中兩張,向劉相機走去。

劉相機的巨臉想後退,溫樂灃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停下。

「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我最近看到了一個故事,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听?故事不長,短得很,等你听我說完,再吃了他也不遲。」

劉相機停了一下,似乎是默認了。溫樂灃走到垂危的梁永利身邊,將一張符咒貼在他的額頭上,左手在符咒上輕輕模索,那條血液的小河流速慢了下來。

「這是一個笑話。」溫樂灃用緩慢而低沉的聲音說,「從前,有一個城市里發生了殺人案,犯人不久以後被抓住,判了死刑。

「一天,一個人到教堂里向神父懺悔,他說︰」神啊,求您饒恕我,那件殺人案是我干的,但是那個無辜的人卻被判了刑。’他走了以後,听他懺悔的神父非常痛苦,因為不管懺悔的人說過什麼,神父都是不能告訴別人的。

「于是這個神父就到另外一個教堂向那里的神父懺悔,他說︰」神啊,我想救那個無辜的犯人,但是我不能說出真相。’接受了他的懺悔的神父也同樣很痛苦,不得不又找了一位神父听他的懺悔,這樣一直回圜下去……「

「最後呢?肯定有人說出去了吧?」劉相機說。

「不,」溫樂灃說,「那個無辜的人還是被執行了死刑。在他快死之前,他哭著對听他最後的懺悔的神父說︰‘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人。’那個神父也哭了,悄悄對他說︰「是的,全城的神父都知道您沒有殺人。’」

溫樂灃說完,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要有一個人說出來,一個人就好,那個無辜的人就可以得救,但是沒有人開口。為什麼?神父的職業決定了他們必須為向他們懺悔的人保密,即使他殺了人也一樣。于是無辜的人成了犧牲品,殺人者逍遙法外。

有人會說,這些神父真是死板,其實沒有必要死守那些規條。但其實神父們沒有錯,他們恪守自己的職業道德,保證每一個向上帝懺悔的人,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出秘密,而不怕被出賣,無論保守的秘密本身對錯與否,他們只是保守秘密而已。

錯的人是誰呢?

大家似乎都忘了給那個無辜的人判刑的人——是誰?不是神父,是那個殺人犯,是法官!

我們誰也不能忽視這個最重要的責任,神父們保守秘密或者不保守秘密,都有最正當的理由,但是為什麼大家會忘記造成那個無辜者的死的元凶?如果殺人犯願意自首的話,如果法官沒有誤判的話,那個無辜的人怎麼會死呢?

「其實梁永利除了那一句話之外,他沒有再做錯什麼。他真的在為你保守秘密,他只是相信了不該相信的人。如果不是那個人後來大肆宣揚的話,如果大家對愛滋病不是避若蛇蠍的話,你會有那種結果嗎?

「把你逼到廁所里噴消毒液的不是他,把你從樓梯上推下來說‘殺人犯滾出這里’的人也不是他,強行在你脖子上掛‘我是變態’牌子的人同樣不是他,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你用高壓水槍打出學校的人更不是他!他不是凶手,他僅僅說了一句話而已!」

他僅僅是……不守諾言而已。

劉相機慢慢地張了張嘴,梁永利血淋淋的下半身從他嘴里滑了出來,溫樂灃立刻將另外一張符咒貼上梁永利腰際,依然滲著血絲的傷口立刻止了血。

溫樂灃說︰「殺人者償命,但是他沒有殺人,甚至不是傳遞凶器的幫凶!他除了那句話什麼也沒干,沒有傷害你沒有落井下石。

「你應該記得,他一早就知道你是愛滋病患者,但是他沒有像別人一樣避開你,他甚至還在朋友中間為你辯解,說你不是想傳染給別人,告訴所有人你其實就是想繼續你的大學夢,可別人根本不听他的!」

劉相機充血的眼楮閉上了。

溫樂灃說︰「你不能殺他,為了一句話而殺人,和別人為了你的病就那樣對你,有什麼區別?」

劉相機靜默了許久,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但是這件事我還是沒辦法原諒他。我真的很想知道,難道保守一個秘密就這麼難?他只要閉上嘴就什麼事也沒有,為什麼他要說出來呢?你說過這只是一句話,可就這一句話為什麼他不能不說呢?」

「劉相機……」

「你說得對,其實後來的狀況不是他造成的,不是他……不是他,又是誰?」

巨大的頭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邊說一邊退,巨大的體積在小小的走廊里緩慢通過,後腦勺那些仿佛被黑霧繚繞的柔軟物體,逐漸顯出了不太清晰的輪廓,它們柔軟地揮舞著,在走過的所有地方都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拖痕,就像柔軟的舌頭一樣,急切地將自己所知道的秘密噴射出去。

那些人頭排成一列,靜靜地跟在他後面離開。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頭稍稍停了一下,眼楮瞟向已然半死的梁永利。

梁永利看著他,然後兩人同時閉上眼楮。

窗外有十幾個無頭的影子匆匆忙忙地鑽進來,帶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遠遠地跟在人頭們的後面爬走。

「切……」溫樂源扔下網子,網在地上扭動幾下,又變回原來的符咒,「原來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是啊,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溫樂灃說。

「什麼諾啊諾的,咱家就是死板,就是違了諾又咋樣呢?反正那麼多人不守諾言都不死,我們怕啥?」

溫樂灃沉默了一下,道︰「……心安吧。」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沒想起來……」梁永利閉緊眼楮,大半張臉都被符咒蓋住了,「我自己也不記得說了沒說……好像有這樣的事……但是只不過是一句話而已,我沒想害死他……好像真是我說過的,因為那人老問我、老問我,我實在忍不住了,我以為只要對他一個人說就行……我沒想到……」

溫樂灃說︰「別再想了。」

「我沒想害死他……真的……」

「你休息吧。」

***

只是一句話。

只是這一句話就可以害死那麼多的人。

即使不是他的錯。

即使他只有一點點錯。

即使不過是一句話的錯。

他害死了劉相機,以及那十幾個被拔掉了腦袋的人。

他害死了人。

這一點他無法辯解。

人頭說︰「你害死了我們。」

他說︰「我只是說了一句話而已。」

只是打破了一個諾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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