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下) 真實與夢境之間

「白玉堂,昨晚在沖宵樓……」

萬箭穿心……

穿在誰的身上?

「那又如何?」

是你的?

還是我的?

「他行事陰險狠毒,也算是他的報應。」

冷酷的話,正在由誰的口中吐出?

怎麼會……好像離得如此遙遠。

「展昭!就算你與我們五弟平日交情甚惡,你也不該在此時說出這種話來!」

是誰在喊?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扭曲了。

可是別人看不見,扭曲的只有他眼前的這一片天地,听到那個人死去的消息,一切就全亂了。

展昭的眼楮掠過開封府,以及陷空島諸人的身上,冷冷一笑。

「那跟我……又有什麼關系?」

大步走出去,身後,掠過狂風陣陣。

「展昭!」

「徐義士!」

「公孫先生!展昭那小子也未免太混蛋!我家五弟他已經……已經……他卻居然說出這種話來,虧江湖人士還稱他作什麼南俠!」

「徐義土,陷空島諸位,在下知道白義士的死對諸位打擊很大,但展護衛他……」

「他又如何了!看不出他有半點傷心!反倒……算我等過去錯看了他!」

「老三!閉嘴!」

「大哥!怎麼連你也這樣!」

「難道你沒有看見?」

「看見什麼?」

「你……唉……」

其實只要用心便看得見的。只要用心,便應該清清楚楚地看見的。

——展昭的眼楮。

血紅的、凌厲的、肅殺的,在听到消息的瞬間,那殺意仿佛就要從心底深處迸裂出來的……疼痛的眼楮。

展昭,展昭,你的心已經碎了,碎裂的殘片正在從眼楮里流出來,你自己發覺了嗎?

你的心碎得,只剩下殘片了。

白玉堂……

已經……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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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那是山腰處一個寧靜的村莊,一條小溪穿過村子的中央,在村內繞了一個幾字形蜿蜿蜒蜒地穿了出去。

溪水順著山腰扭曲地向下爬行,清亮的水流無聲地行進,只有靜靜地聆听才能微微听到它悄然爬過山石和泥土的聲音。

無聲的水流伴隨著這座山中特有的琴鳥叫聲,還有山腰上村戶人家裊裊升起的炊煙,讓人幾乎將這里當成了桃源仙境一般。

忽然,一個狼狽的人影出現,打破了這如畫的景色。

那人身著暗藍色外袍,滿身都是塵土與血污,似乎受了不輕的傷。只是由于手中一把長劍的支撐才勉強站著沒有倒下。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溪邊,似乎想喝口水,然而有什麼東西絆了他一下,他身體一震,長劍月兌手滑出,身體失去了支撐,他咚地一聲便側身倒了下來,昏死過去。

一條小小的血色溪流從他身上蔓延出來,滑入溪水之中,飄出絲絲縷縷猩紅色的曲線。

一個打柴的青年走到溪邊,剛放下柴禾,轉跟間發現腳邊的草叢中躺著一個人,不由嚇得大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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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慢慢地睜開眼楮,一排破舊的房梁映入眼簾。

那房梁真的很破,看來已經腐朽了多年,稍微有一點震動便向下面不斷地掉灰。一只老鼠竄過去,不只灰,連木屑都掉下來了。

這里不像是普通民居,大概是他人廢棄多年的房屋吧。房頂已經千瘡百孔,最大的一個洞被破木板和樹葉之類的遮蓋了起來,不過就憑這種遮蓋技術,萬一外面下大雨那里面下中雨是絕對沒問題的。

展昭想動一下脖子,卻發現脖子好像僵硬了。之前那里的確受過傷,不過也不該傷到這個程度……

他模模脖子,受傷的地方被布條一類的東西包扎住了,不過由于包扎技術太差,該緊的地方不緊,不該緊的地方卻死緊,害得他現在想轉個頭都很困難。

他勉強將目光轉向自己要看的地方,一個穿著粗麻衣服的年輕人正背對著他劈柴,一盆火在他身邊殷紅地燃燒著,一股烤紅薯的香味彌漫開來,讓人不禁有些肚餓。

展昭申吟一聲,勉強坐了起來。這才發現自己原來是躺在一堆稻草上,身上蓋了一件補了無數補丁的破衣服,正因為他坐起來的動作而下滑。

他自己的衣服不見了——不,就住火堆旁邊,大概是被洗了,正在那里用火烤干。身上的傷也被一一包扎好了,只不過那種包扎技術和他脖子上的一樣差而已。

這房間很破,東西也很簡陋,除了那堆火和稻草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但卻收拾得異常干淨,連他身上蓋的這件衣服也是破雖破,卻洗得很干淨。

年輕人听到了他的聲音,放下手中的活轉過身來,對他微笑道︰「你醒了?」

展昭看著那驀然轉過來的臉,喉嚨里一時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白……玉堂?

——是白玉堂!

盡避他的頭發只用一根破爛的麻系著,盡避他穿著白玉堂那種人死也不會穿的麻布破衣,但那張臉,那張臉……連笑的時候眉毛微微一挑的那個動作都一模一樣,真的是——

他也抓住了那個人的手腕,焦急地想要說一句什麼,話已經到了口邊,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聲音太多了,想說的話太多了,都堆積到喉嚨那里,出不來。

玉堂!你沒有死!

玉堂!為什麼不回去?

玉堂!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玉堂!你知道我們痛苦了多久!

玉堂!你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

玉堂……

「壯士?」

一模一樣的聲音啊……為什麼……會忽然抓不住了……

白玉堂是不會這麼叫他的。

這個人……

「你不是玉堂……」

「啊?魚塘?」年輕人有些尷尬地笑起來,把由于他的動作而滑落的外衣又蓋回他身上,「我怎會叫魚塘……」

展昭呆呆地看著他︰「那你……」

「我沒名字,我爹姓白,村里的人都叫我爹老白,我就是小白了。我說壯士啊,你這是從哪兒來?怎麼傷這麼重?是不是有壞人?不應該啊!這附近沒土匪嘛……」

這個人……不是……白玉堂……

展昭收回了手,年輕人幾乎可以看見他身上豎起了毛刺來。

不是玉堂,那便沒有理由待在這里,還有事要做,還有那個欽犯必須帶回去……

「多謝壯士搭救,不過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打擾,這便……」他艱難也站起身來,告辭二字還未出口,一陣眩暈。

「嘿!你的傷勢還沒好哪!怎麼能跑!」

年輕人臂膀一張,展昭恰恰倒在了他的懷里。

「喂!壯士?」

展昭听不見年輕人的呼喊,因為他又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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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本來不叫做小白,他爹也不叫做老白,可是由于村里的外姓只有他們爺兒倆,大家也便懶得再叫他們名字,直接以老白、小白稱呼,他們在這叫伍家村的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漸漸地連自己的大名也不記得了,向外人自稱時,也是叫做老白與小白。

三年前,老白病死了。原本為了給爹治病,小白已經賣掉了家中所有的東西,又不願老白死後還被丟在亂墳崗,便賣掉了里面已是空空如也的屋子,給老白買了一個體面的棺材入殮。

他自己因失去了最後的庇護之所,只有到這個據說幾十年前就被人舍棄的房子里暫時棲身。

展昭原本還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然而在問了幾乎所有的村人卻只得到同樣的答案之後,終于完全死心了。

白玉堂已經死了,而救了他的這個人只有一副與白玉堂相似的皮囊。

他不是白玉堂。

所以展昭應該走了。他所抓的那個欽犯已經被他殺死在樹林中,現在這種天氣很快就會腐爛,他必須在尸體腐爛之前,割下他的頭帶回開封府去復命。可是他想了好幾次要走,卻每每在踏出伍家村地界時,又悄悄地轉了回來。

即使是假的也好,他想多看看玉堂的臉,做一做他還活在人世間的美夢。

小白以砍柴為生,可是一天努力下來砍的柴卻只能勉強管得住他自己的溫飽。多了展昭一個,他的生活便顯得更為捉襟見肘了。

展昭便想幫他做點什麼,可是身上的銀兩已經全部用完了,那個欽犯的錢他不會拿,也不屑于去拿。

他想和小白一起去砍柴,幫他做點事情,但小白卻不許,理由是展昭的手一看便不是干粗活的料,他一個人干,也不過是多做幾個時辰而已。

展昭硬是搶了他的斧頭去砍,卻沒想這斧頭和劍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他不知道砍柴時需要用力的方向,一斧頭下去便震裂了他的虎口,鮮血直流。

「啊啊啊啊啊!」他沒出聲,小白卻慘叫得比他還像受傷的,「我就說你不行嘛!快包起來快包起來!我都說了你是大俠!要行俠仗義的!怎麼能干這種事……」

展昭看著他喋喋不休的嘴唇,眼前閃過每次自己受傷時,那個與這個人有著同樣臉龐的人幾乎同樣嘮叨的模樣,唇邊不由掠過了一絲笑容。

玉堂……

小白為他包扎完畢之後一抬頭,正對上他的眼楮,臉龐竟唰地紅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曖昧到了什麼程度,根本就和……在看自己的情人沒有區別。

是,他是在看自己的情人,可是那是在「情人」活著時他從未用過的眼神。只有在他死了以後,他才學會用眼楮表達。

小白只是個粗人,可粗人也是人,那種眼神他不太明白,卻隱隱約約感覺得到它的意思。他訥訥地退了兩步,撿起被丟在地上的斧頭,快速逃走。

毒舌卻溫柔的玉堂,故作冷淡卻最關心的玉堂,總是吵架卻永遠最親密的玉堂……

其實當時我該告訴你那句話的,若當時告訴了你,我便沒有遺憾了。可是為什麼呢?每一次每一次,都必須失去了,才想得到?

展昭看著小白的背影,臉上的表情空洞而茫然。

我以為還有時間,我以為還有機會告訴你的。可是你連這一點點的機會都不給我,就死在了沖宵樓里面。

(玉堂……已經……死了……)

被另外四鼠拼死搶出來的尸體上滿是鐵箭,看來就好像沾了血的死刺蝟一樣可笑。

你為何就甘心如此死去,玉堂?

你為何就甘心死得如此難看,玉堂?

你為何連最後的機會也不曾留給我,玉堂?

你獨自死去了,在沖宵樓。你完成了你的忠義俠情,完美地死了,玉堂。

我呢?

你死去之前,有沒有想過我呢?有沒有想過我會為你痛苦多久,多深?玉堂?

你死了,死得好痛快。

「玉堂……玉常……玉堂……」展昭捂著臉,淚水從指縫中滲透出來,滑落到了手肘上。

可是你落下了我!

你沒有連我一起帶上!

你把我置于何地!

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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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站在稍遠的地方撫模著斧頭,呆愣愣地看著那個莫名其妙便哭起來的男人,一會兒,自嘲地笑了起來。

「原來不是為我啊……」

他想一想,又狠狠拍頭,「當然不是為我了!我在想什麼!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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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晚上,展昭帶著欽犯的頭顱不告而別,小白等了他一夜,在天亮時才真正確定他是不會回來了。

「至少說一聲嘛……」小白空落落地看著平白大了許多的破房子,悄悄地說。

展昭不是不想說,而是害怕再看到他的臉。他沒有自信再去面對那張臉,他一定會再度被糾纏住步伐,無法離開。

——因為,他不是真正的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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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開封府向包大人復命之後,他便將自己關在了房間里蒙頭大睡。

他想睡個燈覺,這五年來玉堂總是攪得他睡不好,只有在小白身邊的幾天里,他才很少夢見那個像血刺蝟一樣可笑的白玉堂。

可是他失望了,離開了小白他依然睡不好,他的夢中依然滿是各種各樣的白玉堂。

微笑的、生氣的、溫柔的、蠻不講理的、疾惡如仇的、小心眼兒的……當然,還有那個血刺蝟一樣的。

玉堂……

玉堂……

玉堂……

已經死了……

玉堂……

一次一次,反復地夢著他其實並未看見的玉堂死去的情景,夢見他被網抓住,被萬箭穿心的慘狀。夢中的玉堂最後總是在念叨著什麼,聲音和血液一起噴涌出來,听不清楚。

一次也好,是夢也好,假的也好……能不能讓他听清楚,玉堂到底在說什麼?

他是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最後吐出來的詞句,是不是在呼喚「展昭」?

仿佛自虐一般反復溫習著劇烈的痛感,只求那一句即使真的听見也挽回不了什麼的語言。醒來時,胸腔內滿滿地都是失落,眼淚沾濕了枕頭卻無法彌補那傷心虛無的空洞。

是後悔?不,是懲罰吧。

懲罰自己失去的痛苦。

包大人或許也看出了他有心事,但卻也明白展昭不會向自己說什麼,便只暗示了公孫先生去勸勸他,至少讓他說出胸中的抑悶。否則再這樣下去,展昭要麼郁郁而終,要麼勞心而死。

鮑孫先生靜靜听完了展昭的講述。在展昭說話時,他的眼楮一直看著他,沒有絲毫移動。

「展護衛……」听完之後,公孫先生緩緩地開口了,「你要記住,白義士……已經去世了。」

好像一個驚雷打到了展昭身上,他全身猛地震了一下。

「我知道……」

「那個叫小白的年輕人就算再像,也不是他。」

「我明白……」

「你不明白。」公孫先生的聲音清清冷冷地,好像如水的月光一般,冷靜得沒有溫度。

展昭打起了寒顫。

「你心中還在希望著他沒有死。」公孫先生道,「你希望他還活著,活在這世間的某個地方。所以在那個叫小白的年輕人出現時,你便把他當成了他。可他不是。這世上白玉堂只有一個,就是犧牲在沖宵樓的那個。」

萬箭穿心……

血染白衣……

「展護衛,你盡可以騙自己,說他還活著,說那個叫小白的年輕人就是他,我們也可以幫你,甚至可以讓陷空島的人來幫你。可是那是假的,展護衛。」

噴薄而出的血液,你的口中,在呼喚著淮?

「他不是真的白玉堂,你心中的白玉堂也只有一個,就是死去的那個。若你一定要將那年輕人當作白義士也未嘗不可,可是這樣……對死去的白義土,對那個年輕人,都不公平。」

你愛的人只有一個,無論誰來代替,原本在那里的人也只有那一個,永遠不會改變。白玉堂,已經以他的方式留在了你心里,你用那個年輕人來代替,是對白玉堂的褻瀆,也是對那個年輕人的褻瀆。

「莫要再錯下去了,展護衛。白義士已經死了,已經死了,死了……」

展昭抱住頭,嗚咽聲從臂彎中隱隱約約地傳了出來。

這是夢……在夢中,你死了,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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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知道自己不該回去,可是不知為何,在為包大人執行新的任務時,腳步卻漸漸地偏離了方向,等他從自己的內心深處驚醒,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小白的那所破房子里。

破房子里還是那麼干淨,還是那麼一無所有,屋角仍是那堆破爛的稻草,小白又在破盆里生起了一堆火,破爛的房中彌漫著烤地瓜的香味。

展昭悄然走到他身後,見他正想把地瓜撥拉出來,忍不住開口道︰「你又吃這個?」

小白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手中正在翻挑地瓜的木棍挑起一點火星,飛濺到他的臉上。

「啊呀!燙燙燙燙燙燙燙死了!」手一甩,帶火的木棍飛出,竟向屋角的稻草飛去。那可是一點即燃的東西,他不由更加大聲地慘嚎起來︰啊!完蛋了!我的床!」

那些稻草一燃,他今晚可就沒地方睡了!

展昭身形一閃,下一刻已經將尚在半空飛行的木棍撈在了手中。

「啊……你……」小白呆呆地看著這個不告而別,又對他這個恩人毫不禮貌的家伙,心中卻隱隱地升起了一絲欣喜。

「你沒事吧?」多麼溫柔的嗓音,多麼奇怪的感覺。

「你……你怎麼又回來了啊。嘿……嘿嘿……」這是第一次,因為別人的話語而感覺到幸福,不由自主地傻笑了出來。

在這村子里,他家是外姓,就算村里的人對他們父子很和氣,那也是有一層隔閡的。他爹死後,他便剩下了自己一個人,沒有人陪伴,甚至連可以說說話的人也沒有。

這個叫展昭的人就是在那時忽然出現在他眼前的,短短幾天便填補了這間三年來都如此孤單寂寞的破房子。他不是負擔,是上天派下來的神。所以他舍不得讓他干活,也舍不得看他弄傷自己。

可是他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不聲不響便離開了。

他並不怨恨,因為他知道那個人不是屬于這個破落的小村,不是屬于這個樵夫的。可是心中還是難免失望,就好像爬到了樹頂,又不小心掉下來一樣。

一切只是回到了先前的狀態,沒有太大的變化。唯一不同的只是曾經得到了某樣東西,又被偷走了。

「那個……」頭端有火的木棍還在展昭手里,他指了指它,「我拿來當柴禾……」今晚也許可以把藏了好幾天的三個地瓜全烤了吧?就當作是慶祝!慶祝他回來……

然而展昭卻似乎沒有還他的意思,只是借著木棍頭部微弱的火光,愣愣地看著他的臉。

「……」

那種眼神……真奇怪……

「玉堂……」

「玉堂?」

不……不是……

「你是……誰?」

小白愕然︰「我……我是小白啊!」

看著那雙近乎呆滯的眼楮,小白忽地退了一步。

為什麼會忽然感覺到恐怖?明明還是那個人,明明還是那種表情——可是,還是感覺到了令人顫栗的恐怖。

是哪里不一樣了?從什麼地方散發出了恐怖的氣息?

展昭知道他不是白玉堂,真正的白玉堂不會被他的聲音嚇到,不會慘叫得那麼難听,更不會這樣傻笑。

對,小白。

他是小白。

不是玉堂。

這是夢……

這只是夢……

夢中的玉堂,已經死了。

可是為什麼他的樣貌與玉堂如此相似?

——還記得,他身穿白衣,爽朗地大笑著,二人並肩騎馬馳騁的樣子。

「你是……玉堂……」

「你在說什麼?」

為什麼他有像玉堂一般的眉,一樣的眼?

——還記得,他對自己笑,說著同生共死的誓言,和自己一起,毫不猶豫地帶著捆龍索從懸崖上跳下的樣子。

「你是玉堂對不對?」

「我是小白啊!你怎麼了?」

為什麼,他們會擁有仿佛是同一個模子中倒出來的同樣表情?

——還記得,每個月夜,開封府屋頂雷打不動的酒約。喝醉後的二人,曖昧的氣氛、耳鬢廝磨中近乎親吻的呼吸。

(不……)

「你一定是玉堂,對不對?」告訴我,你只是把一切都忘了。

(不是……)

小白知道自己的恐懼是從何而來了。這個人的眼楮,很恐怖的眼楮。

那里面有濃稠得無法化解的可怕的猩紅色血絲,令人恐懼的氣息就從那里滲透了出來。

「你是他!你一定是他!對不對!或者你在和我開玩笑?你開過這種玩笑的!對不對!」

(不是……他……)

小白的身體發起抖來,轉身拔腿向外逃去。

很恐怖!

很恐怖!

這個人是誰?

他不是他救回來的那個人!

恐怖!

(玉堂已經死了……)

帶火的木棍被隨手扔到了稻草之中,稻草冒出了青煙,一會兒便竄出火焰。

(死在沖宵樓……)

夢中世界,反反復復,掙扎,卻又橫遭滅頂。

在夢中,玉堂,你死了。

或許那不是夢。

在真實的世界里,玉堂,你是不是真的死了?

或者那些曾經的幸福才是夢,我正坐在冰冷的月光下,守在你孤清的墳塋邊,喝醉了,就靠在冰冷墓碑上,如同和你靠在一起,然後,做夢。

幸福的夢。

醒來卻只見到你的墓碑。

或者,悲傷的夢。

醒來就看到你的睡顏。

卻又緊接著再次醒來。

噩夢。

幸福的夢。

糾結、纏綿、傷痛、絕望心灰如死。

我究竟要不要醒來?

玉堂?

究竟哪一個世界才是真實?

玉堂?

我寧願盤桓夢中,美夢也好,噩夢也好,只要用夢境蒙住我的眼,別讓我看到真實。

我,僅僅是想與你一起,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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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堂……玉堂……玉堂……玉堂……」

「貓兒?貓兒?你醒醒!貓兒?」

猛地睜開眼楮,眼前燈火搖曳,一時竟看不清東西。

展昭模了,模自己的臉,發現上面都是水跡,眼楮里也全都是水,還在不斷地往外涌。夢中的絕望與悲傷緊緊地包裹在他的身體上,讓他在那窒息般的痛感之中不斷陷落,無處可逃。

「貓兒?你沒事吧?夢到什麼了?」白玉堂手執燭台坐在床邊,身上只披了一件單衣,擔心地看著他。

展昭一揚手,打翻他手中的燭台,反手緊緊將他抱住,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我夢見你……死了……」

「啊?」白玉堂一呆,登時大怒,「好你個展昭!連夢里都不讓我好過!」

老鼠咆哮的聲音听起來是那麼的悅耳,展昭如此慶幸,自己已從夢中醒來︰「是啊,是啊……對不起……」

展昭臉上的淚洶涌不停,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就如夢里的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擺月兌。

「一定是我有問題……可是為什麼死的是你……為什麼你把我的心挖出來帶走,還能那麼簡單就死掉……

「為什麼我找不到你,還要看到那張和你一模一樣的臉,不斷不斷告訴自己那是你、那不是你、那是你、那不是你……

「只是一個夢我就要瘋了,如果那是真的怎麼辦?如果這才是夢怎麼辦!如果我現在是在你的墳前,我只有一個人對著你的墓碑……」

清風。

冷月。

甭墳。

一次又一次的嘶喊,尋找那白色身影可能出現的地點。

卻只是失望。

少年輕狂的白衣已化為灰燼,埋入深深黃土。不會對他笑,也不會再回答他的呼喚。

絕望!

絕望!

絕望!

若是這個世界上你已不在,那我胸腔之中漫漫如天地一般的空洞,又該用什麼來填補?

小白不是白玉堂,白玉堂只有你一個。

你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能成為白玉堂。

「貓兒……」白玉堂用少有的溫柔抱緊他,說︰「你看,我不是沒有死嗎?我一直都在這里……你模模看……」

他握住展昭的手,讓他從自己的眉,到唇,到頸項,到胸口,再往下。

展昭的呼吸粗重起來。

「貓兒,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吧?現在我把它還給你,你要記好了。

「展昭,你記住,無論你是生,是死,是困守這小小的方寸之地,還是浪跡天涯,你都屬于我,屬于我白玉堂一人。除你之外,白玉堂不屬于任何人,而除了白玉堂自己,也不準任何人分享你。

「若是你死了,白玉堂就用這身皮肉和魂魄與你陪葬;若是我死了,即使這身皮囊化作灰燼,白玉堂也依然不會消失,我會隨風飄到你的身邊,緊緊跟著你,死死看著你,讓你逃都無處可逃……」

「玉堂……」

「我會努力活得比你更長更久,你也一樣啊,不要讓我像你一樣沒用,從夢里醒來哭……」

最後一個字消失在一個極盡纏綿的溫柔親吻中,暖暖地,驅逐了心底積郁的寒氣。

對,就是如此。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的結合,不只為了確定對方,而是在確定自己。

你愛我嗎?

我愛你又有多少?

失去你我能承受嗎?

沒有你的世界,我會瘋否?

我不要聲名,不要權勢,不要珠玉,不要美女。只求你回首的一剎那,眼神,能在我的身上稍稍停留一下。

只要這樣而巳。

「玉堂,我想要……」

「等一下,別這麼急……嗯……」

「我等不了了……」

「喂……」

擁抱,親吻,更進一步,並非僅僅因為。

包重要的是要確認對方的存在,確認這溫熱軀體的真實,確認自己是真的已從夢中醒來。

只有你能讓我擺月兌惡夢。

只有你一個人。

所以請不要走得那麼快、那麼早。

請在我沉溺噩夢之時將我叫醒。

讓我知道你在這里。

一生。

永世。

——番外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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