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橫天下 (十五)剝極而復參縱橫(1)

流川抱著仙道向火光聲音來處走去,不久,即見到一座喇嘛廟,頂白如粉,正是當初他與櫻木一起來過的那座廟。但這廟位于迷津之中,常人即便無意中闖入,也必憂心如何出去,為何這些人卻在這兒歡聲言談,卻是猜想不透。

廟門外無人守衛,想是里面人料定不會有人來,是以也不做此多余之事,正好方便流川進入。

廟中火光熊熊,諸人正在烤火煮食,大吃大嚼,忽然見到眼前多了兩人,都不禁一怔。為首的問道︰」是誰?」

流川原是想道聲打擾的,但一看清面前這些人,不禁又驚又喜。這些人個個蟒袍彩服,作喇嘛打扮,有的腰上掛著個面具,猙獰駭人,他們中大多數都斷了一條手臂,正是當年曾折辱過他和櫻木二人的那群喇嘛。

流川心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今日正好教我報仇。」

那為首的名叫兀赤,右臉上一道疤痕,當年鞭斥小童,引櫻木打抱不平與他動手的就是此人。原先的首領被南烈毒死後,他的部下均為豐玉人眾斬斷一臂,命卻僥幸逃過。他們受此大挫,暫時收斂了一二年,終究賊性不改,仍是干起了沙漠盜賊的行當。兀赤資歷老,手段高,很快便成了這伙人的新首領。他不滿意于搶劫所得微利,想起那時從流川身上得到的夜明珠,又對他所說夜明珠來歷推敲了一番,越想越覺著他話中漏洞頗多,他利欲燻心,有一點機會也不放過,于是帶人在當日遇到流、花二人之地附近尋找,居然被他找到一條通往此處的秘道。

一干人興致勃勃來到此處,雖未發現夜明珠,但殿中佛像均是金子所鑄,價值不菲,倒也未令他們失望。兀赤帶人來回幾趟,勘探了地形,已想出搬佛像出外之法,今日正是來此搬運的。

但也合該他們倒霉,他們尚未動手,流川便听聲尋到此處。

兀赤這時也認出了流川,頗為吃驚,道︰」是你?」流川冷冷道︰」你們怎麼進來的?」兀赤尚未答話,旁人已大叫起來︰」我們怎麼進來的要你管?」」他媽的這小子是誰?這般拽法?」」這小子也斷了一臂,莫不是我們以前的兄弟?」」蠢豬,他小時候你還揍過他,怎麼現在忘得一干二淨了?」七嘴八舌,嚷嚷不休。

兀赤見流川斷了一臂,一手又抱了個不死不活的人,向旁邊二人使了個眼色,二人會意,正要起身出外查看是否還有人,流川忽然從火篝中踢出兩段木柴,撞中兩人胸口,兩人」啊」的一聲慘呼,便倒地不起。

余人這才大吃一驚,紛紛抄家伙站起,將仙流圍在中間。

兀赤雖被流川身手嚇了一跳,但想他年紀輕輕,又要照顧病人,若無後援,必不是己方那麼多人的對手,微一怔後便鎮定下來,仍是坐在地上,緩緩道︰」我們還真是有緣哪,走哪兒都能踫到,不如一起坐下來談談。」他想流川說不定知道另有藏夜明珠之處,便要向他逼供。

流川心情惡劣,又見他態度倨傲無禮,也懶得和他多說什麼,讓仙道趴在自己身上,抽下他腰帶將二人系在一起,騰出左手,一掌拍向廟堂上最大的一堆篝火,大火中立刻分出幾條小小的火線,朝幾個喇嘛逼近。

一人喝道︰」什麼玩意兒?」提起方便鏟要去擋火線,火線卻突然轉了個彎,沖到他臍下三寸的關元穴上。關元乃任脈要穴,那人關元被炙後立刻倒地不起。

流川左掌連催火線攻敵,有人要搶近攻擊,均被他踢木段打死打傷。眾喇嘛見勢不好,有的便要逃走,也被流川或發無常釘、或踢木段阻住。不一會兒功夫,殿中十幾名喇嘛便無一幸免地倒在地上。

流川五年前曾受他們折辱,這時方才報仇,心中出了口濁氣,抽劍在他們一人身上補了一劍,只留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喇嘛。他見他雙手俱完,想是後來才加入的,便饒他一命,踢開他被封的穴道,道︰」去把他們埋了。」

小喇嘛嚇得魂不附體,不敢違命,只得將地上尸體一具具拖出,但他哪高興一具具埋了他們,只將他們往沙漠上一扔,在他們臉上撒兩把沙子了事。

流川見火堆旁有不少尚未動過的新鮮瓜果,先剖了一個喂仙道吃了兩口,然後動手在正殿上整理出一個干淨角落,拿地上蒲團嚴嚴地墊了,扶仙道躺下,又扯下佛像坐前的帷幔,抖去了灰,蓋在仙道身上。自己在一邊地上靠牆坐下,盤算今後該怎麼辦。

小喇嘛忙了半夜,終于將十幾具喇嘛尸體全部處理掉,回進殿中,卻見流川靠牆睡著了,心頭不由得氣憤,忽想︰」我若在這時殺了他,地下那人受了傷不會動,我自不忌憚,那麼這里所有的金子豈非都是我一個人的了麼?」

他從小苞著兀赤等人,正所謂近墨者黑,小小年紀,便已學得心狠手辣。這時一手拿出匕首,一步步走近流川。

仙道在地上看得清楚,苦于全身無力,急道︰」流川,快醒醒!」那小喇嘛一驚,一刀飛過去扎在仙道左肩上,又從懷中抽出一把小刀向流川撲去。

流川從童山下來後便未好好地睡過一覺,又是屢經磨難,這時睡得正是香甜,夢到自己和仙道在草原上比賽騎馬,明明是自己贏了,仙道卻耍賴,抱著自己硬要重新比過。他剛想答應,便听到耳邊有人驚呼,接著脖子上一痛,他心知不好,未及睜眼,身子先平平掠過兩寸,小喇嘛一刀便戳進牆中。他不及拔刀,手腕已被流川抓住拗斷,他痛呼一聲,昏了過去。

流川見了仙道肩上之刀,心中一痛,暗罵自己無用,居然又讓仙道受傷,忙替他拔刀止血。

仙道適才差點嚇死,勉力抬手輕撫流川頸上一道細細的血痕,道︰」你受傷了,快包一下吧。」流川一模傷口,道︰」沒事,不用包了。」見仙道似乎激動非常,拍拍他道,」真沒事。」隨即想到仙道在母親夢中殺了她,割了她腦袋去見海南王,自己剛才也是在夢中差點著了那小喇嘛的道,驀地里體會到仙道害怕的心情,忙將他抱起,輕拍安慰,道︰」你放心,我很強,不會這麼容易死的。」

仙道心中正是想起此事,嘆道︰」若這世上真有什麼因果報應,我一個人來承受就好了,流川,我——」流川惡聲打斷他道︰」胡說什麼?你承受和我承受又有什麼不同了?」仙道心中感激,想牢牢抱緊他,偏偏雙手無力,又想起適才流川遇險,自己明明近在咫尺,卻只能眼睜睜瞧著,幫不上忙,心下對自己痛恨無已,又不願流川察覺自己心情,狠狠咬住嘴唇,克制住全身顫抖。

流川听他良久沒有聲音,略略拉開他道︰」怎麼了?還在擔心?」仙道神色如常,微笑道︰」有你保護我,我還擔什麼心?擔心你又睡著了麼?」流川見他如此,放了心,又不服氣,道︰」睡著了又怎樣?我們又沒死。」仙道笑道︰」是,是,知道你厲害。」

流川扶他重新躺好,心道︰」以後我萬萬不可再大意了,若他再有何閃失,我——我——」一時心痛如絞,想不下去。

他恨那小喇嘛奸詐,回頭待找他算帳,他居然已逃得不見影蹤。他又驚又怒,正要發作,忽听仙道道︰」他剛從後門跑了,你現在追還來得及。」流川瞪了他一眼,似在怪他干麼不早說,仙道辯解道︰」他們跑這兒來又吃又喝,定是有什麼秘道直通此處,那小子奸猾得很,我們若直問,他未必肯說。」

流川立即醒悟,伸手便去抱仙道,仙道本想說不必,見流川緊張的樣子又把話吞了回去。

流川抱著仙道朝後門追出,不見人影。他微一凝思,又向正門跑出,果然那小喇嘛故意讓仙道見他往後跑,實則繞到了前邊。可惜他人矮腿短,跑不快,沙漠上的腳印一時之間又抹不去,流川順著腳印追去,眨眼間便到了他身後。

小喇嘛跑幾步一回頭,但流川身法快捷,手上雖抱了一人,仍是飄忽來去,小喇嘛雖覺身後有異,但無論怎麼回身,身後始終冷清清的並不見人,地下也只有自己一條腳印。

他不敢多呆多想,拔足狂奔,奔到離扔同伴尸體不遠處折而向左,迷津中風沙變幻,他費了些功夫才找到一棵假樹,又向旁緩緩移動,移到第四棵假樹時,手足並用,爬上樹頂。原來樹身中空,入口便在頂上。他正要往下跳,腰帶忽然一緊,已被人抓住,一個清冷的聲音道︰」想逃麼?」

他嚇得連忙討饒︰」饒命,大俠——這——這個——饒——饒命!」

流川恨他狡猾,反不願一掌結束了他,將他帶到眾喇嘛尸首被棄處,忽的出手點中了他穴道,將他扔在他們身邊,道︰」我不殺你,留你在這兒自生自滅吧。」身形一晃,已退到幾丈開外。

小喇嘛見他真要如此,那還不如干脆殺了他的好,嚇得大叫︰」大俠快回來,我沒想害你們,是真的,你留下我一條命吧,我可以幫你照顧那個病人的,你別走——」想到要這樣生生餓死,不禁放聲大哭。

仙道苦笑道︰」他倒機靈,知道討好我來取悅你。」流川低聲罵道︰」吵死了。」加快腳步,片刻便不聞小喇嘛的哭叫了。他帶仙道回到廟中,解開系住兩人的腰帶,扶他躺好。

他累了半日,也顧不上吃東西,將劍放在仙道手邊,自己在他另一邊躺好,道︰」有事叫我。」仙道正想讓他吃點東西再睡,他鼻息沉沉,已然睡著。

仙道輕撫他俊俏的面龐,觸手仍是光潤如玉,但眼角眉梢,已經隱含風塵勞頓之色,眉心輕皺,似乎在夢中仍不得安穩。他知流川以往睡著後天塌下來也不管的,現今如此,不由得他不憐惜,又很痛恨。憐惜他為己憂心,痛恨己無法替他分憂。

他心道︰」難道我從今後當真是個廢人了麼?連一個小孩子也可以隨便要我的命,這樣活著,豈不是一個大累贅?可我若死了,我知道他一定會傷心,然後陪我一起死。他還這麼年輕,讓我怎麼舍得?唉,流川,流川,我該拿你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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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睡到一半,也不知怎的忽然驚醒,第一感覺便是仙道出事了,伸手一抱,卻听他的聲音道︰」怎麼了,流川?」他听到這溫暖的聲音才放了心,也不睜眼,」唔」了一聲,本想繼續睡,卻又睡不著,隔了半晌,終于睜開雙眼,顫聲問︰」仙道,你在哭麼?」

「沒有。」仙道略帶哽咽的聲音勉力維持著鎮靜。

流川想扳過他身子,看看他臉,仙道略帶警告地叫了聲」流川」,他的手便僵在空中。

「不能讓我看麼?還不信任我?」流川道。仙道道︰」不是不信任,但我也有我的尊嚴,你別逼我,流川。」流川不再多話,起身踱到殿外。

旱海迷津是魔幻之地,這座廟周圍的氣氛此時卻出奇的平和,流川抬頭望著欲滿未滿的月亮,耳邊是一個人起起伏伏、壓抑的痛哭,他問自己︰」這是仙道麼?這真的是仙道麼?」那個向來從容淡定,臨敵時智謀百出的仙道,如今,就在他的身邊,卻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他覺得心中的某塊地方似乎破了個口,陣陣寒氣涌了進來。

「仙道。」他輕輕喚他,一張嘴卻換來一口咸味,他一愣,抬手抹臉,不知不覺間,竟已淚流滿面了。

「流川,」仙道在殿內叫他,」進來吧,外面冷。」

他也不擦眼淚,回到仙道身邊躺好,用一手從後緊緊摟住他,心道︰」不管你怎麼想,我還是會竭盡所能保護好你。你殘廢也好,怎樣也好,我只要你好好地呆在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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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流川起床後整理了下昨日從諸喇嘛處得來的食物,除了新鮮瓜果外,還有些沒動過的野味,估計能對付一個月左右,之後他便可帶著仙道從秘道出去。至于出去後要如何處,他是毫無頭緒,只覺不該這麼坐以待斃,總要出去為仙道的傷想些辦法。

仙道臉上一派平靜,昨晚的哭泣便似假的。他見流川走來走去,笑道︰」流川,你看這幅匾額寫的︰縱橫天下,佛門聖地,怎的也這麼充滿斗氣?這地方倒挺配你。」

流川听他說,才看向正殿上一幅對聯,上聯是︰一念常惺,才避得去神弓鬼矢;下聯是︰縴塵不染,方解得開地網天羅;中央匾額︰縱橫天下。

「縱橫天下,哼,縱橫天下。」他想到自己二人目前處境,忽然心頭升起一股怒火,又怕這四個字觸動仙道心境,冷然道,」佛門淨地,不該掛這東西。」飛身一掌拍在匾額中央。以他此時掌力,尋常木板早就一斷為二了,但這塊匾額卻紋絲不動,流川覺得適才打上去時手感冰涼,這塊匾額倒似是鋼鐵所鑄。

他好奇心起,正要再補上一掌,卻听」吱吱」幾聲,匾額從中裂開,一分為二,露出一個洞來。

仙流二人互望一眼,均感好奇。仙道道︰」你先扔些東西進去,防里面有機關。」流川從地下撿起幾只蒲團一一扔進,只听蒲團落地之聲,卻不見有何異動。

流川在地上撿了一段未燒掉多少的木柴,讓仙道拿了,一手取出火刀、火石等點燃了,抱著仙道從洞口躍入。

這兒氣候干燥,屋中不知有多久沒人來過了,卻也不聞霉味。流川借著火光環顧四周,處身之地是一間小綁樓類似的房間,一桌一凳一床,家具非常儉樸,桌上兩邊各有一支燭台,插著高低不等的兩段蠟燭。流川抱仙道在桌前一凳上坐好,接過他手中微微晃動的木柴,點燃了桌上二燭,吹滅木柴上小火,隨手將它扔在腳邊。

仙道嗅了嗅味道,道︰」這蠟燭是陵南光明堂特制的’佛光普照’,是皇家寺院的專用品,一支能點一年,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流川見桌上一角疊放著幾封信,好奇心起,便在仙道身邊坐下,取來一封拆看。信中文字似是陵南文,但文字艱澀,好多字流川根本沒見過,不禁略覺失望。正想擱下去看第二封,卻听仙道」噫」了一聲,似乎十分驚奇。

流川道︰」怎麼?」仙道指了指信道︰」這信是芹昊天寫的,怎麼也會在這里?」流川奇道︰」那人是誰?你認得這些字?」仙道點點頭,道︰」芹昊天是陵南的一位名將,七十多年前,他的聲譽便如炎王一般,令各國聞風喪膽,後來因為他私通敵國,被陵南王處死了,他全家也陪他一起死去。這信好像是他在獄中時寫給他一個朋友的,關彥君?倒沒听過他,這人是誰?」

他皺眉凝思,對著那封流川看不懂的信看得津津有味,流川不由得不滿,」哼」了一聲,在他肩頭重重一推,道︰」上面寫什麼?」仙道一愣,已明其理,笑著抓住他一手道︰」這上面的字是陵南古文,他們當官的就愛吊文腔,流川你從小在湘北長大,難怪看不懂,其實我也只勉強懂得。」

流川見他一目十行,怎麼也不信他只」勉強懂得」,又是重重一哼。

仙道片刻便將信看完,掩紙長嘆,道︰」想不到《縱橫》與《天下》是這樣的來歷。」流川心中好奇,道︰」怎麼?」仙道道︰」我剛才對你說的這位芹昊天將軍,原來是當時陵南王的同父異母弟弟,只是他是私生子,所以不信王姓。他文武全才,為國立下赫赫戰功,王卻听信讒言,以為他私通敵國,將他關在獄中。他知自己難逃一死,便將畢生所學寫成二書,托他結拜兄弟、一個叫關彥君的人帶出去傳給他子女,讓他們為他報仇。獄中看守敬重他為人,又知他是受冤入獄,便放了關彥君進去。這信是他寫給關彥君的,也要他轉給他一子一女。」說著對流川道,」你再拿一封信來。」

流川取來第二封信,這信筆跡瀟灑有致,不如前一封那麼瘦硬有力、仿佛字字悲憤,但文字仍與前一封一般無二。仙道一邊看一邊向流川解釋。

這封信卻是關彥君寫給芹昊天女兒芹盈的。原來當時芹昊天被下入獄後,九族連誅,只有一女芹盈及其弟芹沖恰巧有事在外,幸逃一死。關彥君本是一方富豪,受芹昊天所托後,變賣了家財,帶著〈〈縱橫〉〉與〈〈天下〉〉前去尋找芹家姐弟二人,奔波了幾年,才打听到他們所在,竟是湘北的旱海迷津。他尋路而來,本要依言將二書傳給芹盈,過幾年,等芹沖大了,再由其傳給他。哪知芹盈一見之下便愛上了那個關彥君,對他痴纏不休,非要嫁給他不可,聲稱他若不娶她,便不要書。關彥君卻也是個死心眼的人,自他元配死後,已立誓絕不再娶。到後來,芹盈以武相逼,關彥君竟出了家,在這旱海迷津中造了這座喇嘛廟。

但他雖出家,芹盈仍不放過他,更慫恿其九歲弟弟芹沖來向關彥君逼婚。關彥君無奈之下想出一法,他改寫了芹昊天手書的〈〈縱橫〉〉,將其交給芹盈,要她練成書上武功後和自己對打,若贏了他,他便娶她為妻。那關彥君原來武功高出芹盈甚多,但芹盈也不灰心,在廟旁結廬搭社,不一月就學全了〈〈縱橫〉〉上的功夫,與關彥君對打,卻仍不是他對手。

必彥君說這書中另有巧妙,要她好好思索了再來跟他打過。他趁芹盈苦心思索之時,假裝離她而去,實則又繞回來躲在廟中這間暗室中。芹盈不知廟中另有暗室,遍尋他不到,又听芹沖說看見他已走,只道當真如此,一怒之下放火燒了茅廬,又燒這座喇嘛廟,不等火滅,便帶著芹沖從秘道離開。

必彥君見她已走,忙出來滅了火。他憶起故友遺願,用盡家財,鑄了些金佛放置廟中,每尊佛像上各挖了許多小洞,填以夜明珠。一來,他怕芹盈參不透自己所改寫的〈〈縱橫〉〉中的奧秘,才留下這些機關提示她;二來,金佛夜珠價值連城,也為她姐弟二人他日起兵反陵南王提供了軍資。

他料芹盈必定返回,因此寫下此信,告知她原委,將信與〈〈天下〉〉一起放在正殿歡喜佛像座前,自己隨即從秘道離開,雲游四方去了。

仙流二人讀完此信,俱感其中疑竇甚多。仙道道︰」照關前輩的說法,〈〈縱橫〉〉已被他重改過,但只要識透殿中那些金佛和夜明珠的機關,仍可從中領悟絕高武學,但殿中金佛倒是有,夜明珠卻不見了。他又說,將此信和〈〈天下〉〉一起放在正殿歡喜佛像座前,但信明明在密室,而〈〈天下〉〉則——」說到此,二人心中已憬然有悟。

流川翻看桌上剩余之信,看到最後一封時手一抖,道︰」是我爹寫的。」

流川從小看慣了父親寫給母親的書信,一見便知是他筆跡。流川炎這封信全文以簡單陵南文書寫而成,先寫他父親部落如何在一夜之間被人滅亡,他父親幾個部屬如何帶著他逃避敵人追殺,在逃亡途中一一死去,他感嘆自己正當韶華,一事無成,便要齎志沒地,哪知天無絕人之路,竟有人救他于危難,還送了他一本名叫〈〈縱橫〉〉的書,他如何根據紙張的特殊質地找到專產這些紙的地方,然後發現秘道,找到此處,見殿中布置後徹悟〈〈縱橫〉〉,練就了一身驚天動地的神功,更得窺〈〈天下〉〉。

流川炎顯然也不大懂得陵南古文,不明芹昊天與關彥君等幾人的書信寫的什麼,但他料定與二書有關,怕被誤闖之人毀了,便將它們與自己所書之信一起放在密室中。信最後說,他得〈〈縱橫〉〉、〈〈天下〉〉全仗廟中諸佛護佑,廟中夜明珠他先行取去充當軍資,他日一統天下之後,必定以十倍于今日所取將該廟重砌一新。

流川讀信後怔了半晌,仙道不由得欽佩,道︰」你爹當真了不起,只憑櫻谷伯母給的一本書便能找到此處,他不知書被人改寫過,卻仍能根據殿中布置參透〈〈縱橫〉〉,他當年有此成就,也不是僥幸。」流川道︰」你才智不在他之下,你說這書有何古怪?」仙道笑道︰」你知道我不成,又來取笑我。」

流川不答,他自听說〈〈縱橫〉〉中另有巧妙後,心心念念的便只有一個念頭︰」人人都把〈〈縱橫〉〉中的武功夸上了天,它倘若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不知能否治好仙道的傷,讓他別再這麼痛苦了。」

他見桌上未讀的信只余一封,想說不定記載〈〈縱橫〉〉機關的便是此信,當下搶過閱讀,看了幾行,卻又一把扔給仙道,嘴一撇,道︰」你看。」

仙道忍俊不捷,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展信閱讀。這信卻是芹沖寫的。

芹盈以為關彥君已走,一氣之下帶著弟弟離開湘北,四處游蕩。她性子暴躁,出手狠毒,在江湖上惹了不少厲害對頭,最後只得退居海外豐玉島。她想自己之所以受辱,全因武功不濟之故,拿出〈〈縱橫〉〉又仔細地推究其中奧妙,雖然始終不得其解,但卻被她另創出一套功夫。她以此為基,冥思苦想,十余年後自創豐玉一派,自任聖女,讓芹沖任掌門,到江湖上招集人馬,在陵南各地生事,豐玉用毒的本事便是那時訓練出來的。但當時陵南國底子雄厚,豐玉在各處胡作非為,濫殺無辜,非但沒撼動國基,反惹得天怒人怨,各大名門正派群起攻之。芹盈一怒之下私闖陵南皇宮,割了皇上首級,然後帶豐玉弟子退回豐玉島。

她情場失意,性子古怪,離開湘北後固是一步不回,更立下以後歷代豐玉聖女必定得是守身如玉的處女,一旦為男子動情,或者失身,就要被投入火焰洞受困三十年的古怪規矩。但她臨死之前,仍是惦念在旱海迷津中與關彥君共度的那段日子,讓弟弟燒了她尸首帶回那兒,把她骨灰撒在荒漠之中。

芹沖依言帶她骨灰回到這兒,見到關彥君留書。他聰明才智遠不如芹盈,看了半天,也不明究竟,他又向無稱霸天下的雄心,見了〈〈天下〉〉也不動心,反覺若非此書,芹盈未必見得著關彥君,也未必會如此早死,對其頗有惡感,將其姊骨灰撒完後,又作信一封以答關彥君之書,敘完別後情由,罵他薄情寡義,害其姊一生痛苦,良心安在?之後便揮袖離去。

仙道讀完信,見流川秀眉微蹙,道︰」怎麼?你覺得芹沖罵得無理麼?」

流川道︰」寫了這麼多,淨是廢話。」仙道一愣,隨即明白他用意,道︰」你還帶著那本書麼?反正左右無事,我們便也來推敲推敲。」

流川心道有理,從懷中拿出〈〈縱橫〉〉,想幸好自己思念櫻谷雨對己恩情,時刻帶著此書,不然這時身邊無書,要想也無從想起。

仙流二人重新翻看〈〈縱橫〉〉,看了半天仍不過是一部普通武學書而已,仙道道︰」關前輩和你爹都說關鍵在殿中的那些金佛身上,我們先下去看看佛像再說。」

流川n了一聲,抱著仙道從密室口躍下,一個轉身,正好看到正殿中央的歡喜佛。

二人自入廟後還未好好看過廟中所供佛像,流川五年前固曾見過一次,但其時年幼,早已忘記。這時定楮看去,那座歡喜佛四臉八臂,渾身赤果,手中抱著一玉面披發的女人,上半身也是片衣不沾,下半身原披著一塊黃綾,現在不知怎的,黃綾已被人扯掉,二者體態親昵,一見便知是在交媾。

仙流二人一見之下當即血往上沖,紛紛別過臉,不敢去看彼此。偏偏仙道重傷,流川又不能扔他在地,二人身子緊貼,均感異樣。

仙道強作鎮定,環顧四周佛像,一具具均是赤身,動作不雅,想來這是喇嘛廟中常景,若非如此,反要惹人懷疑。仙道看的口干舌躁,一低頭,嘴唇卻又無意中踫到流川滾燙的臉頰。

他受重傷後本已定力大減,這時偷眼看到流川一副滿臉通紅,明明害羞卻又裝著毫不在意的樣子,更是忍耐不住,雙手環住他脖子,嘴唇順著他臉上柔女敕的肌膚一路下滑,吻到他嘴,將他嘴唇含在口中反復咀嚼,流川被他吻得心猿意馬,左手忽的一松,仙道雙手無力,勾不住他脖子,竟一掉在地上,」哎喲」一聲叫了出來。

流川一驚,清醒過來,忙去抱他,卻又突感惱火,道︰」是你自己不好。」仙道心中苦笑,不過這麼一摔,倒令他冷靜下來,凝視佛像,忽道︰」流川,你看這些佛像。」

流川賭氣道︰」呸,我不看。」仙道笑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你怎麼還這麼莫不開——好好好,我們談點別的,我說流川,你看這些佛身上的凹洞內好像有字。」

流川又吸了幾口氣,調勻呼吸,才抱著仙道躍到一尊佛前。這尊佛和流川差不多高低,流川和他平足而站,正好看到他右眼下相當于承泣穴的位置上有一個凹洞,洞內有兩個小小黑字︰泣承。

流川一皺眉,當時讀字習慣是從右至左豎著念,流川心道︰」難不成這兒的穴位名全是反寫的?」依次看下去,每個凹洞中均有一個穴位名,流川從右讀至左,有的和原穴位名字相反,有的卻又一致,還有些名稱已然全變,如足三里被稱作英陳,更有些穴道,散落在十二正經與奇經八脈之外,為流川從所未聞。

仙道翻看〈〈縱橫〉〉第一頁,從右往左橫念道︰」人迎至泣承練法——」流川心念一動,見他搖了搖頭,要翻下一頁,便道︰」你試著這麼念下去。」

仙道接著念了幾句,卻又不通。

流川想起當年櫻木從自己手中搶過〈〈縱橫〉〉時也是從右往左橫著念,因為把承泣念成泣承而遭人恥笑,後來三井他們也常搬出此事笑他,但照這尊佛像上的穴位,似乎確有此穴。他先前猜是關彥君布置下機關,若照正常讀法,從右至左豎念,〈〈縱橫〉〉只是一部普通武學書,但從右至左橫念的話,卻是一部真正的武學奇書。他怕如此機關容易被人識破,是以于橫念的文中,將幾處穴道名字顛倒了一下,那麼武學之士即便想到此種讀法,見穴道錯了,也必定當是自己誤解了,半途放棄,他將這些改過的穴位名書在這些佛像的凹陷穴位處,便是指點芹盈,芹盈一見之下自然明白。但何以此種念法竟也無法通解呢?

他正自沉思,仙道又在一旁念道︰」人迎至泣承練法,足太陰脾,交,孫公起,提氣,吐納三次——」

流川一皺眉,道︰」亂念什麼?」仙道一指指著自己適才所念的字,俱是〈〈縱橫〉〉書上的文字,他從右至左橫念,時而跳過幾個字,便湊成適才一句句子,道︰」人迎、泣承俱是足陽明胃經上的穴位,人迎名字不變,泣承便是承泣,這句話該是從人迎穴到承泣穴的練氣法門。足太陰脾經意思明確,孫公便是位于此經的八脈交會穴公孫,書上說,要練人迎到承泣的氣,先要從公孫提氣,吐納三次——」他閉眼沉思,流川知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也不去打擾他,忽听他喜道︰」我知道啦。」

流川也感染了他的興奮之情,道︰」怎麼?」仙道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你有沒有看過一種畫,人稱’畫中畫’的?」流川愕然不解,仙道續道︰」所謂’畫中畫’,就是一眼看上去畫的是一樣東西,再仔細看,卻又是另一樣東西。好比一副畫畫的明明是你流川楓,再走近些細看便變成了我仙道彰,這是作畫人利用光線、顏色、間架等的變化造出的效果。

「這位關彥君關前輩卻把這種技巧搬到了文字中,作了這部書中書的〈〈縱橫〉〉出來。我們照往常習慣念時,只能看到一部普通的武學書,但若從右至左橫念,便又是另一部書了。但你想,關前輩若要人不疑心,正文當然得寫的通暢,若在此基礎之上再想讓從右往左的橫念文也語言流暢,意義順達,豈非強人所難?我想,這顛倒的穴道倒也非關前輩故意為難,而是為了配合正文,不得不如此,他怕芹姑娘不懂,是以才鑄這些佛像提點。」

流川點頭,隨即又在佛像上幾個凹洞處一一點過,道︰」那這些穴道我怎麼沒見過?」仙道道︰」經外奇穴,歷代都有發現,這些想必也是經外奇穴吧。」

二人明白竅要,均是興奮非常,從右往左一一念去,不久,就從第一頁湊出一篇小小的短文。流川依法而練,借用足太陰脾經的一段氣打通了足陽明胃經的幾段穴位。看第二頁時,湊出短文上的幾處穴道卻為這座佛像上所無。

仙道讓流川先去右首第一尊佛像處模索,果然在那座佛像上發現了這幾處穴道的名字和位置。

〈〈縱橫〉〉上記載的修習內功的法門極怪。人身上十二條正經,真氣從胸口肺內走手次指端商陽穴,為手太陰肺經,接著從商陽走鼻孔旁迎香穴為手陽明大腸經,從迎香走足大趾內端隱白穴為足陽明胃經,再從隱白穴走心中為足太陰脾經,此四經俱位于身體前方,真氣從胸走手,從手走頭,從頭走足,又從足回到胸,為一個小循環。接著真氣從心內走手小指端少澤穴為手少陰心經,從少澤到目內眥楮明穴為手太陽小腸經,從楮明到足小趾端至陰穴為足太陽膀胱經,從至陰回到胸中為足少陰腎經,此四經位于身體後方,完成第二個小循環後,真氣重新從胸口出發,經胸口到手無名指端的關沖穴為手厥陰心包經,從關沖到目外眥瞳子liao為手少陽三焦經,從瞳子liao到足大趾外端大敦穴為足少陽膽經,從大敦回到胸口肺內,此四經俱位于身子側面。這三個小循環合成一個大循環,真氣便在此環中流動往復,充盈全身,內屬腑髒,外絡肢節。

平常武人練氣,也不月兌這個循環。經氣有如河流,有的地方水勢強,有的地方水勢弱,經脈寬暢直達處氣便強,狹窄多繞處氣便弱,這卻也是天生如此,無法改變。〈〈縱橫〉〉卻別開天地,利用經外奇穴作跳板,引氣強處之氣相助打通氣弱處之氣,使全身各處氣脈連在一處,則一處經氣受損,四面八方俱能趕來支援,比別人一處受損時,只得鄰近之氣支援自是強過百倍了。如此人本就內功高強,練通經脈後內功平添幾十倍,若說內力震古爍今,天下無敵,卻也不為過了。

流川這一天之內,已將別處的幾處氣脈與足陽明胃經建立了連接,這一塊真氣初時一點點增強,爾後卻又弱了下來,如此三四次,到得第二日清晨,等他將各處氣脈均與足陽明胃經建交後,這處真氣隱隱約約,反而感不到了。

仙道一直看著流川練功,倦極而睡,第二日早晨醒來,見他盤膝而坐,雙目呆呆地看著前方,似是一夜未睡,不由地怨道︰」流川,你怎麼這麼不顧自己身體?不知我看了會心疼麼?快別想了,我把手借你枕一枕吧。」

流川卻不理他,有些呆滯地道︰」仙道,我想到法子治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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