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石崩雲(上) 第三章 夜之曲

月沉星墜徒留曲悠揚幕起揭序卻是暗紅染夜

「莫磊,解開我的穴道,有人來了。」不是商量也不是請求,沉穩的語聲中自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威嚴,這命令式的語氣不禁叫莫磊一時呆愣著恍惚了心神,他可沒想到這小表頭居然還有這一面,嘿……似乎撿到了個不尋常的大麻煩哩。

「有人?」挑眉問著,只可惜任憑他伸長了頸子豎直了耳,除了沙沙葉響外還是什麼也沒听見,莫磊很快就放棄了這無聊的舉動,二話不說立即拔除了制穴的長針,各有所長嘛,他可沒笨到跟小表比誰耳朵靈光。

「嗯,兩個,都會功夫,不是尋常村夫。」動了動雙臂,封擎雲緩緩地撐坐起身,徐徐地調勻了內息,雖然整個身子仍沉重地不似平常靈活,腦袋也暈眩的可以,不過從足音判斷,對付這兩個應該還游刃有余,讓他比較在意的還是看不見這問題。

「莫磊,告訴我你這間房里有些什麼,還有確切的位置。」

「小表,不一定是找你的吧。」瞄了眼房里的擺設,莫磊不禁泛起一股透心涼氣,看著這些自己一斧一繩做起的桌椅,他竟然有種臨別依依的感覺,眼皮子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跳著。

「門在你左手邊大約七尺外,你面前三步的距離有張兩尺的方桌,旁邊連著兩張板凳,喂,這間屋是用竹搭的,下手給我輕一點。」仔仔細細描述著,莫磊就怕封擎雲等會兒幫他來個大清掃,把他這小小蝸居拆了壁掀了頂。

這小表的破壞力他可是已經拜領過了,如果再來兩個跟他一樣的,怕不把這房子移成了平地才怪,不過話說回來……莫磊回過頭拿眼直盯著封擎雲看,神情顯得有些古怪……這小表現在還有拆屋子的力氣嗎?「小表,你現在這樣子行嗎?」打量著那張沒什麼血色的慘淡容顏,莫磊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樂觀些,再說,他可也沒忘記這小子身上還有著不少舊傷疤。

「喂,你等會還是別下床,先交給我來應付,等我真攔不住讓人闖進了房,你再看著辦吧。」會搞的這麼坑坑疤疤的,可見得這小表的功夫一定不怎麼到家,對付自己這種門外漢當然是綽綽有余威風的很,換成了同行的練家子,而且一次還是兩個……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妙。

「記得,不行就別硬撐,跟人家好好談談,除非是要你這條小命,否則別像個拼命三郎似地一昧蠻干,總該有人教過你要把青山留著燒吧,別逞一時之快裝英雄,等成了狗熊我可救不了你。」

把青山留著燒?微微眯起了眼,封擎雲很確定沒人教過他自己動手把老本燒掉,這姓莫的到底想表達什麼,他怎麼越听越覺得迷糊……

「喔,還有,你先躺下來裝病,呃……不用裝就很像了。」再次斜睨了眼床上的病號,莫磊不抱什麼希望地嘆了口大氣,「隨便啦,反正就是想辦法出奇不意地出手,我再看看能不能從旁幫你些……唉,這樣該有點勝算了。」千交代萬交代,莫磊已經是近乎嘮叨地叮囑著,就怕這小表牛性嚴重,恪守江湖人什麼威武不能屈的那套鬼話,到頭來落得枉死斷命的下場。

俗話說的好,殺人殺個死,救人當然就該救個活,既然自己都已經出手了,就說什麼都不能叫小表在他面前丟了這條小命,否則要是讓老頭知道砸了他的名號,鐵會沒完沒了,他可不想兩腿一伸後除了閻王老兒外還得天天見另一張臭臉。

「你,對我好像……沒什麼信心?」琢磨著用詞,封擎雲感到好笑地揚了揚眉梢,方才的那一大段話,怎麼听來好像是認為他不用打就可以舉白旗的意思,他怎麼不知道自己幾時已經淪落到了這般淒慘的田地?

「不是好像,是根本沒有。」擺擺手糾正著,莫磊乾脆一次把話說個明白,他從來就明白懂得什麼叫做認清事實,欺騙自己的蠢事他才不屑做呢。

「你是沒看到你自己那張臉,白的跟個鬼似,燒又還沒退,剛剛不還冷的直打顫?別說站起來跟人打架了,我真怕你一下床就成了軟腳蝦癱在地上。」

「這麼慘?」帶著抹玩味的笑意,封擎雲曲起了腿,雙手則是抵膝托著腮幫子,好幫僵硬的頸子撐起那顆重逾千斤的腦袋,以便好好地跟莫磊討論一下自己似乎頗為堪憐的處境。

有意思,這還是出道以來第一次有人把他瞧的這麼扁,指頭輕敲著下顎,封擎雲漫不經心地想著,不甚靈光的腦子慢慢浮起了個惡作劇的念頭……若是等會動手一招就擺平了兩個不速之客,順帶再不小心把人打的破牆而出,嗯,或是將這堵矮檐撞個窟窿出去該也不錯……就不知到時這姓莫的會是怎樣的表情,該會幾天闔不攏嘴呢?天馬行空胡亂想著,封擎雲不自覺地露出了燦如朝陽般的笑容。

「小表,笑這麼開心是什麼意思?你對我莫大神醫的話有意見?」臭小表,笑的這麼好看居然是質疑我的醫術?莫磊緩緩將大眼眯了眯,出口的聲調十足帶著恐嚇意味。

「就從我把你那身零碎收拾完畢開始算好了,也不過就一天一夜的時間而已,我姓莫的再神也沒辦法馬上就把幾缸子血給你灌回去,更別提那些個大傷小傷的根本沒收口,你想叫我拿麻繩幫你縫牢點是不是?——啊,還有你的眼楮!懊死,看不見怎麼打?!」驚叫了聲,撥了老半天算盤算帳,莫磊才想起這小表身上最嚴重的災情,這下子別說信心了,連點奢望也沒了,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該收拾行囊,效法孫老爺的走為上策。

「你忘了?呵呵……那請問莫大神醫剛剛報了一堆桌子椅子的是……是在清點家當嗎?」終於忍不住朗笑出聲,封擎雲不可遏止地笑歪了身子,可以想見被他糗的人兒此刻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采。

耙笑我?!早知道該讓你這家伙淹死在湖里!羞惱地漲紅了臉,莫磊吐舌拉眼扮了個特大號鬼臉,就故意欺負這可惡的臭小表看不見,不是說人有失神馬有亂蹄?有啥好笑的!

「呵……別做鬼臉了,扮的再賣力我也看不著。」緩緩停下了笑聲,將目光該有的焦距對上面前作怪中的莫磊,封擎雲故意眨了眨右眼,這家伙被損了竟還能安安靜靜不回嘴,依他的心性,不用多想也能猜到他在忙什麼。

「哇,小表你怎麼知道?」怪叫了聲,莫磊情不自禁又是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雖然說封擎雲裝的很像看得見,可是行家如他怎會看不出,只是在不預期的驚嚇下,人還是會做出矛盾的蠢行。

「秘~密。」忍不住捉弄起莫磊,封擎雲發現其實眼前這古靈精怪的家伙並不難相處,只要月兌掉世俗那層所謂的禮儀規範,以著最原始不做作的心態去對他,就會發現與這家伙相處再輕松愉快不過。

「噓……他們接近了。」伸指在唇上比了比,封擎雲壓低嗓子提醒著,一會兒卻是困惑地揚起了眉,因為……他听到了敲門聲?

「這是什麼意思?」來找碴還要他幫忙開門?莫磊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全寫滿了問號,「小表,你們江湖中人不都是魯漢子一個,這回怎麼這麼多禮?我還以為他們會破門而入哩。」

「……」再次被這種哭笑不得的問題攪的點頭搖頭都不對,封擎雲只能扯扯唇露出個苦笑給他看,好在這次不用他多費神,門外的客人已主動提供了解答。

「巨鯨幫執府賀藍、姚誠浩求見『鬼谷狂醫』莫前輩。」

「找我……」「找你?」幾乎不分先後,莫磊和封擎雲非常有默契地同時出聲,然而不同的是一人語聲哀沉,一人卻是上揚。

『鬼谷狂醫』可說是半百年來名震武林的怪醫,一手神乎其技的醫術幾乎能活死人肉白骨,然而脾氣卻是狂傲的無以復加,據說在他手下超生的遠比他妙手回春救活的不知多了多少倍。

「你是『鬼谷狂醫』?」可能嗎?輕蹙著眉頭,封擎雲發現這個叫莫磊的總是有不少讓自己驚訝與錯判的地方,只是……眼前這听來頗為年輕的聲音會是屬於那位武林怪桀的?猶記得額上腕間被他撫觸過的感覺,那樣的飽滿柔膩實不似來自個老叟的枯指,不單這點,光是那份彷如赤子的頑童心性就很難叫人將他跟『鬼谷狂醫』這駭人的名號劃上等號。

「當然不是!小爺我有這麼老嗎?怎麼算也不過比你多啃了十年米糧而已,听清楚,只十年,還沒到進棺入土的時候!」悶悶拉長了音,莫磊沒好氣地瞪了封擎雲一眼,臭老頭的這塊招牌已經不知道為他帶來了多少次麻煩了,害他老學孟母,搬了又搬卻還是找不到個可以耳根清靜的地方,總不能叫他躲到沙漠沼澤去吧?那還不如叫他自行了斷來的乾脆。

「莫前輩,巨鯨幫賀藍、姚誠浩向您請安來著。」許是久久等不著答覆,外頭的不速之客又是拉開嗓門報起了名號。

「吵什麼吵?吼的再大聲,老頭也不會爬出來讓你們請。」喃喃碎念著,莫磊捂著耳很是認命地移臀離開了床板,「小表,不是找你的,這下總可以安心睡了吧,我去打發這兩個煩人的東西。」

听著莫磊腳步拖行聲漸行漸遠,封擎雲所想的卻與他不同,『執府』的職位在巨鯨幫而言可說是幫主以下第一流的人手,會在三更半夜找上門來,其用意之險可想而知,只怕不是莫磊三言兩語就能夠應付的。

移下栓,拉開門,就著手上的燭火莫磊只看到門前黑森森的樹林子,正覺得奇怪時,低頭才發現有團暗青色的大東西杵在門檻前頭,原來這兩個叫門的家伙竟是多禮到屈單膝跪著?就連那顆頭顱也低的只看得到頂盤,只差沒把鼻尖貼在泥地上了。

唉,江湖人哪……伸手搔了搔亂發,莫磊不抱好感地睨了眼這兩個矮了大半截的家伙,他實在搞不懂這些人的腦袋里裝究竟的是什麼,一會兒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一天到晚打架豁命當飯吃,一會兒又像現在眼前玩的這套,卑躬屈膝多禮到不知是啥意思?

「莫前輩,敝幫幫主的三夫人纏綿病榻多時,遍請各方名醫,卻都找不出病因來,得天僥幸,前輩游蹤至此,敝幫幫主知曉後特派晚輩兩人恭請您過府,晚輩帶來的這些東西,是敝幫幫主對您的一點敬意,還請前輩笑納,事成後另備有赤金一千兩、翠玉二十方以報您的仁心仁術。」听聞門開的聲響,跪地的人影是頭也沒抬地就哇啦了一長串,四只手高捧的木盒里盡是些稀有的古玩珍玉,在燭光照映下閃耀著誘人的光澤。

「你們找錯人了,這里沒什麼『鬼谷狂醫』。」對於眼前不可多得的珍寶,莫磊是連看都懶的多看一眼,大半夜的,就算他不想睡也沒道理站在門口吹冷風听人羅唆,好不容易等這個長舌的住了嘴,當然就是趕緊出聲攆人。

餅於年輕的口音讓這兩個巨鯨幫的執府終於感到不對勁,立即抬頭尋找發聲的人影,當目光對上眼前這有著一頭怪異紅發的青年人後,又是立即站起了身,神情顯得怪異而迷惑。

「小扮兒,莫前輩是在屋里嗎?」

「我說,你們找錯人啦,這里沒什麼莫前輩的。」笨蛋,听不懂人話啊?悶聲暗損著,莫磊面上仍維持著平和的假象,甚至還帶上了點笑容,誰叫屋里有個需要照顧的小表在,說什麼也只好委屈點,免得惹翻了這兩個蠢貨,他沒忘了老頭說過的話,會武的沒個好東西,不管他們剛剛多彬彬有禮,還是小心為妙。

「不會吧,我們打听了好久,都說這邊有個姓莫的老先生,前村的村長也說了,他女兒的怪病就是被這屋里的人治好的……小扮,不,您就是莫前輩吧,還請看在敝幫幫主的誠意上,請您出手救救夫人。」敢情是把莫磊當成易容後的『鬼谷狂醫』,身形略為高胖的賀藍仍不死心地請求。

「我不是。」你們兩個瞎了眼的家伙,小爺我幾時長的像老頭了?還有那個姓吳的,嘴巴那麼大干嘛?早知道該讓你女兒肚子痛死算了……一字一頓,莫磊那屈指可數的耐性已經快告用罄,開始認真地考慮是不是該拿出懷里的銀針好好招待這些個眼瞎又耳背的家伙。

「這里沒有什麼莫不莫前輩的,不過姓莫的老頭倒是有一個。」忍,再忍一下,莫磊挺胸做了個深呼吸,既然這兩個纏人的家伙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就好心指條到河的路給他們。

「喏,就埋在那兒底下。」伸手一指左前方的大樹,莫磊有種報復的快意,你要人我就給你個人,只可惜不是活蹦亂跳的大活人,這下子總該乖乖地打道回府了吧。

「死了?」陡然一震,這一來豈不是無法交差了,賀藍跟姚誠浩相互看了眼,臉上盡是不信的神情,突然間一直未開口的姚誠浩像是想到了什麼,沉著張臉瞪視著莫磊。

「莫前輩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年前。」哇咧,老頭什麼時候伸腿的還要你管?依舊只能吞聲忍氣地罵在心底,好半晌莫磊才十分不甘願地開了口,就希望這兩個大個兒早點死了心滾回去。

「不對吧,村長說他女兒的事可不到一年唷,小扮兒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逐漸露出猙獰的表情,沒了耐性的不僅是莫磊而已,想他們堂堂南水大幫的兩大執府,大半夜地跑這一趟已經夠委屈了,這會兒竟還被個毛頭小子擋在門外?!

「不信?」好啊,又是你這個吳大嘴!看我改天怎麼整你,把姓吳的十八代祖宗全罵上一回,莫磊不禁開始佩服起老頭的先見之明,原來世上還真盡是恩將仇報之人,難怪這老家伙甚少出手。

「樹下十尺,不信你們自己挖吧。」當然不會笨到承認是自己出手救的,莫磊索性把話說絕,叫他們自己看著辦,心想著這兩個到了黃河還不死心的家伙這回見了棺材總該掉淚了吧。

老頭,別怨我不夠意思啊,望著那棵越見茁壯的榆樹,莫磊非常有誠意地向睡在底下的人兒先打聲招呼……是你自個兒說的,誰惹的麻煩就誰解決,眼前這兩個擺明是你招惹來的,所以現在就交給你解決羅,我可不是故意讓人打擾你的。

「十尺?小扮兒你是在說笑嗎?」哪有人會埋到十尺之深?本來就面色不善的兩人這下子表情變得更加森冷,顯然認為莫磊是在故意整他們。「如果莫前輩真埋在那兒……好人做到底,就麻煩小扮兒幫我們挖挖吧。」

「開什麼玩笑?要挖自己挖!」去你的好人做到底!終於忍不住發飆,莫磊揚聲怪叫著,想當初他可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從天亮到天黑,兩條手臂都快挖斷了才把人埋妥,他是瘋了才會再跟自己這身筋骨過不去。

「哼,小子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見了莫磊抓狂的樣子,賀藍更加確定這渾小子滿嘴沒句真話,全是唬人的,既然用口講理不成就別怪他們動手用強的,「老姚,進屋里搜搜。」

「賀二哥,我們是不是先把這小子擒住比較妥當。」壓低了聲音,姚誠浩轉首向身旁的夥伴商量著,「如果老的真在屋子里,有小的在手多少他得顧忌點,說真格的,我還挺怕這姓莫的老頭兒,听說栽在他手里不少。」

「好,就這麼辦。」點點頭,賀藍緩緩地向右挪動著腳步,打算與姚誠浩來個萬無一失的兩面包抄,雖然這渾小子看來不像江湖中人,不過安知他不是深藏不露故作愚魯,就像這窮鄉僻壤的小地方不也藏了個赫赫有名的『鬼谷狂醫』。

即使听不見兩人交談的語聲,光瞧那樣子,莫磊也知道人家正秤斤論兩地打自己的主意,悄悄伸手入懷掏出了把銀針,雙掌各扣了十來支,打算只要這兩個不識好歹的臭家伙給一近身,就給他倆釘成只大刺蝟。

就當態勢在這一觸即發的當口,突然在三人耳畔邊響起了陣悶啞的嗓音,語聲幽幽裊裊地就像是在耳邊輕訴,卻是怎麼都看不見說話人的身影,徒叫人陡然心驚。

「寒夜客來茶當酒,阿磊,怎麼這般怠慢客人?兩位還望看在老兒的面上抬抬手,否則要是小徒傷了點皮毛,浪費的藥材只怕貴幫賠不了老兒。」

話似說的客氣,卻是語帶張狂,賀藍兩人豈會听不懂其中的意思,光是這份凝音成形的駭人功力,就叫兩顆心開始撲通撲通地狂跳,看來這姓莫的老家伙恐怕真如傳言中的難惹。

「賀二哥……」輕喚了聲賀藍,姚誠浩帶著詢問的眼神望了去,不知道是否還是照原先打的主意,先拿了小的再逼老的?緩緩搖了搖頭,賀藍兀自思量著,老家伙既然在這當口露上這麼一手,分明已是將他們的打算都看在眼里,這種情況下若還貿然出手……只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前輩言重了,晚輩兩人不過是跟這位小扮兒說兩句玩笑話來著,怎會傷了您的愛徒?再說,在您老眼底下誰敢這麼沒規沒矩。」拿話圓著場面,賀藍向另旁的同伴使了個眼色,非到必要,誰也不想惹上傳言中的老怪物,何況他倆來此的目的是求醫,犯不著跟正主兒撕破臉。

唷,變臉的速度可真比書翻的還快,也不怕臉皮抽筋……不屑地低哼了聲,莫磊再次見識到這些江湖大豪們能屈能伸的好本領,同時心里頭也為封擎雲這突然冒出頭的做法感到有些發毛。

真搞不懂小表的肚腸是在轉些什麼?莫磊納悶地暗忖著,要不是擔心一轉身會被當成了心虛,他還真想回房問問封擎雲這麼裝神弄鬼地是打什麼主意,萬一弄個不好吹破了牛皮,豈不成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把這兩尊瘟神請進屋里去,小表那兩手把式恐怕只能替人家搔搔癢,到時樂子可大了。

「喂,你們兩個,懂得規矩就快打道回府,還杵在這兒干嘛,想惹里頭的生氣啊?小心吃不完兜著走。」越想越是覺得頭皮發麻,莫磊趕緊不客氣地動手趕人,就希望這兩個家伙懾於老頭的威名,拍拍回家去。

「莫前輩,還請您看在敝幫幫主的一片誠心上,答應了這樁,救救三夫人,只要您肯出手,酬金方面可以再商量的。」對於莫磊無禮的吆喝完全不予理會,賀藍仍是不放棄想達成自家頭子交付的任務。

「非親非故,小老兒沒興趣。」語音雖然依舊悶啞,但任誰也听的出其中的冷漠,這般的斷然拒絕明擺著說話的人沒有留余地轉圜的意思。

「前輩,敝上是敬您為長,故而命晚輩以禮相邀,還希望您莫再諉言推辭,前輩該明白,本幫也是坐擁一方的豪霸,多這種敵人不如做朋友來得好哪。」久求不應,賀藍的口氣開始強硬了起來,雖說『鬼谷狂醫』威名顯赫,但畢竟只屬江湖傳言,四、五十年來親眼見著他真本事的實在少之又少,誰知不是旁人言過其實地渲染?再說,他們巨鯨幫的兩大執府可也不是易與的角色。

沉默著,屋里的人並未立即有所回應,像似在認真思量著是否真要得罪這個南水幫,只有莫磊知道這不回話的原因只怕是那小表戲唱不下去快開天窗了,唉,果然只是半調子小表頭一個,光想頭不想尾,這下可該怎麼收攤……

「哼……兩個不長眼的東西敢在老兒面前這麼喳呼?看樣子是想把命留下給老兒玩玩了。」近盞茶的靜寂,讓夜更添肅殺的氣氛,就在眾人快沒耐心等待時,沉冷至極的語聲才再次在三人耳邊響起。

「好心給你們提個醒,免得見了閻王還喊冤……你們兩個蠢東西听明白了,別以為加了樹上那十個笨手笨腳的飯桶就能吃的下老兒,你們這些個在老兒眼里不過是跳梁小丑,不值一哂。」

被一語點破暗夜里的部署,賀藍兩人不禁當場變了臉色,埋伏的十個人雖非幫里第一流人物,卻也是百中選一的好手,在兩人來到後藉著茂林掩身潛入的,原想談不攏時再以此奇襲抓人,沒想到還沒行動就被識破了形影。

什麼?還有十個!在哪兒?莫磊急忙伸長了脖子瞅著屋外黑糊糊的林子瞧,卻是半點岔眼的事物也沒望著,不僅如此,就在他剛一分神,兩股銳利的氣漩便突然卷了過來,快的叫他連嘴都來不及張喊,更別提說手上扣著的銀針能作出什麼反應。

就在莫磊感到勁風拂面,刮的臉皮生疼時,十來下劈劈啪啪的悶響倏地在他周圍響起,伴隨著還有如流星般的閃光黑影,當響聲驟斂,視線稍明,莫磊就看到那兩個原本囂張的家伙這回真是禮多到五體投地趴在泥堆上了。

雖然手上的燭火早已熄滅,不過就著月光,莫磊倒也勉強看的清兩人的慘狀,不僅唇破臉青,口角掛血,兩人方才聲勢奪人的雙手更全都詭異地彎拐在體側,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那四條手臂的腕關、肘關還有肩關都已月兌了臼,然而叫莫磊不解的是這兩人眼珠子里驚恐的神色,卻是如見鬼物般全射向自己?「看我干嘛。」忍不住嘟嚷著,莫磊也被這兩人莫名其妙的表情搞的有些毛骨悚然,雙手不自覺地在自個兒臉蛋上模了又模,還好,沒缺鼻少耳也沒凸了疙瘩。

「還不滾?可是要老兒再送上一程。」冷冽的語音自身後的黑暗里響起,幾乎把莫磊駭出了聲,他才發現自己後頭竟是貼了個人,說貼實在傳神不過,只因那與話聲相反溫度的暖暖氣息全然淡淡地吐在後頸膚上,叫他癢的瑟縮了下頸子。

一听到這最後通牒,地上的兩人莫不是扭著身子想站起來,奈何兩條手臂卻是痛的他們齜牙裂嘴也難使上半分力氣,掙扎許久最後才臀翹天頭頂地,姿勢十分難看地挺起了膝頭。

「樹上的,還等著老兒賞你們幾巴掌才肯下來嗎?」譏誚的語聲又起,這次的矛頭卻指向了林中暗不見影的伏兵們。

喀地一彈指聲,莫磊只感覺到身側像似有東西疾速掠過,還來不及思忖那是什麼,就听到右前方樹上一陣的葉響,再來就是踫的一聲重物墜地聲起。

哇,真慘,一定很痛……莫磊不禁又是縮了縮脖子,雖然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全貌,不過想也知道掉下來的會是什麼,希望那位仁兄沒摔壞了腦子。

「還不快走!」站起身的賀藍忍著痛楚下了撤令,他實在沒想到這『鬼谷狂醫』的一身修為竟然如此高深,才一個照面,就連人影都還沒看個清楚,自己與姚誠浩就已栽了跟頭,更別說人家只隨便動了根指頭就剔了個人,這樣的怪物不消說是他們,只怕自家幫主親至也未必討的了好。

瞪著莫磊身後的那一團黑漆,這兩位平素趾高氣揚的大執府現在是連氣都不敢多喘,也別提再撂下什麼狠話示威了,就只能極緩慢地步步向後頭的林子退去,那戒備謹慎的模樣就像面對的是個會張口吞人的猛獸。

「慢~走~不~送。」五指並攏靠在嘴邊大喊著,莫磊只差沒回房找出條巾帕揮舞來增加送別的誠意,「樹下的那位可別忘了抬啊。」

「呵……」見人走遠了,莫磊終於噗哧一聲笑出聲來,一想到那兩個家伙吃鱉的糗樣他就忍不住發噱,怎麼會有人能在前一刻威風凜凜地不可一世,然後下一刻卻馬上變成了狼狽的喪家犬?江湖人哪,果真出奇……,「呵……小表……看不出你這麼行。」邊笑著邊回身搭了搭身後人兒的肩膀,莫磊直笑到彎腰嗆咳著,「咳咳……早說嘛……咳……害我白擔心一場,真不劃算。」

竟笑成這樣,會是怎樣的一張臉盤呢?看不到莫磊開心的表情,封擎雲不禁感到有些悵然,心里第一次感受到看不見的缺憾,像是少了什麼般空慌慌的……

「喂,咳……怎麼都不說話。」拍了拍胸脯順著氣,莫磊抬頭往門里望去,奈何月光光卻照不著窗,他根本看不見小表隱在黑影中的面容,只能依稀瞧見他與自己差不多同高的削瘦身影。

「如果……我現在先招了,你等會兒是不是可以少冒點火?」恢復了原來清亮的語聲,出口的話語卻是莫名變成了化外方言,玄的叫莫磊模不著腦。

「招啥?你又做了什麼要我罵的?我那少的可憐的家當沒缺了胳臂少了腿吧,沒在屋里開打呀。」習慣性地搔了搔發,莫磊微微聳動著鼻頭,想不透這小表又是做了什麼萬惡不赦的壞事,嚴重到會先開口求饒?

「我快站不住了,還有……傷口好像裂了。」話聲越說越小,藏在黑暗里的唇-瓣卻是越揚越高,封擎雲帶著笑意趕緊舉手捂上了雙耳。

「啥?!」果然,連換氣的時間都沒有,那可以媲美郝嶄揚的大嗓門就已然開閘,這一聲不是問句的問句不但響徹雲霄,更連帶驚飛了林梢上的鴉群,頓時嘎啞的叫鳴和振翅撲羽聲此起彼落,不知情的還真要以為這林里是發生了什麼慘事,竟驚的鳥飛獸走。

除了叫嚷中的那張嘴外,莫磊的雙手雙腳也沒閑著,只見他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里彎腰、抱人外加拔腿狂奔,幾個動作一氣呵成,那俐落的模樣就像是後頭有只大老虎般。

嘴上嚷著,腿上跑著,腦子猶有余力轉著,卻是越轉火越大,一想到待會兒得費的手腳莫磊就不禁有股想宰人的沖動……好啊,死小表,敢給我充英雄裝大俠,拿我的話當馬耳東風,左邊進右邊出的,死要面子是吧?看我等會不治的你求爹告娘,小爺就舍了老頭跟你姓!

「喂……」頓失重心的封擎雲又是緊張又是難堪地緊攀著莫磊的肩頭不敢亂動,原因之一當然是看不見的他怕被摔的四腳朝天,畢竟自己的重量對個不諳武的人來說應該不算輕吧。

而另個原因卻是……他,一個雄據一方的霸主王者,這輩子還沒被人這麼抱的半天高過,別說是現在昂藏七尺之軀當然不可能,就連小時候也不曾。

很難形容現在這感覺,有驚有羞更有著說不出的慌與亂,還有那點點如漣漪圈涌出的依戀……攀著莫磊肩頭的封擎雲幾近僵硬地保持著兩人間的距離,就怕倦極的身軀會背叛意志選擇倚靠,盡避眼前這伸手可及的溫暖是自己一直企盼奢求的。

但同時他沒忘記,那也是自己矛盾地不敢縱容沉溺的……溫暖,總是危險的,它總叫人心甘情願地選擇遺忘,忘了從前,忘了所有,忘了……該看清楚假象後的真實,那一次次令他感到刨心挖肺般痛楚的事實……輕甩了甩頭,紊亂仍如藤蔓般緊緊攀附而來,一分分滲透侵蝕著,恍惚中封擎雲已分不清腦里掠過的思緒是昔是今,分不清自己的存在到底屬於哪個片段,直到背部傳來的觸物感才沒讓茫茫意識繼續遠飄。

將人抱回了屋送上了床,莫磊實在很想把這家伙一扔來個『血淋淋』的教訓,然而當他一想到等會整治出的那些零碎又是得他自己收拾時,就只好學唱戲的做做樣,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低下頭,莫磊正悻悻然地打算給這個膽敢不听話的臭小表來場訓示,免得落個不教而誅的罪名,誰知道入眼的那張臉上不但沒有點悔意,反而是盡寫著莫名的茫然。

忍不住又惡狠狠地睜圓了眼,莫磊此刻還真恨眼前這雙生的漂亮卻無用的爛眼,他都已經氣的牙歪歪了,臭小表卻偏看不見他眼中想剝人皮的凶光,猶作那副無辜蠢樣,真會叫人氣到吐血。

好安靜……好不容易拉回神智的封擎雲又再次迷惑了起來,原因無他,就為了這一室過份的靜寂,感覺得到莫磊就在他身前不遠處,可卻是莫名其妙的不發一語,連個動作都沒有,整間屋子里就只有兩人安靜的呼吸聲,呃……好像還有什麼令他眼跳心慌的。

「你……不高興?」試探地打了聲招呼,即使因為看不見而遲鈍了不少,封擎雲也嗅的著四周那股詭譎的氣氛,比起傷口傳來的疼痛,這逐漸醞釀成形的風暴更叫他把心懸著,看來先行招認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早知道就應該把嘴巴閉緊點,在這石頭手下,早死不一定早超生哪。

冷眼斜睨著封擎雲,莫磊抱臂打量著這個八成傷昏頭的笨小表,居然還敢問他是不是不高興?要不然呢,他姓莫的是吃飽撐著這麼好興致,杵在這兒跟他大眼瞪小眼地罰站嗎?

「你說呢?」怪腔怪調地,莫磊終究還是沉不住氣開了口,若要他就這麼悶不吭聲地憋著一肚子火生悶氣,恐怕在這笨小表還沒搞清楚狀況前,他就已經被這把火燒到起乩抓狂,那還不如把他一刀剁了來的乾脆點。

完了……听到這種極盡壓抑的漠然語調,封擎雲再也不懷疑面前的男人已經氣到七竅生煙的地步,說來好笑,沒想過相識不到兩天他就已經這麼了解這個人了,是自己太聰穎還是該說……這單純的家伙心思實在太好懂了。

當然,這份不合時宜的笑意封擎雲只敢放在心底,他可沒忘記眼前這座火山可經不起多一點的刺激,若是在這節骨眼上控制不好臉皮的表情,哪怕嘴角只是多揚了幾分,那後果之慘烈大概不下於在刀山劍林里闖吧……

「我……好痛。」原想開口解釋什麼,倏地念頭一轉,封擎雲決定改采哀兵政策,看看是不是能讓這場風雨快點鳴鼓收兵去,說實在,現在的自己真沒什麼精神能再跟莫磊爭辯,要不是因為此刻不交代清楚會死的非常難看,他真想就這麼放任意識沉入無底的黑暗里去。

方才為了一舉嚇退巨鯨幫的那些人,他是勉強用上了內勁硬拼,而非盡以巧取的方式制敵,這對他如今的狀況無疑是雪上加霜,但若非如此,他實在沒把握自己能在眼盲又傷病的狀態下打發掉那十二個好手,更別說還要兼顧莫磊的安危。

「廢話!」嘴上仍是罵的難听,然而在看到這小表一副可憐兮兮孱弱欲厥的模樣時,莫磊怎麼也難硬著心腸不予理會,兩只手更是有違意志地開始動了起來。

「臭小表,誰叫你不听話的,痛死活該!」邊罵邊解著那層層被血浸透的繃帶,當血肉模糊的創口躍入眼時,身為醫者的莫磊竟也覺得胸口一窒,感到絲絲揪心的不忍。

真見鬼了!苞著老頭沒動手也看了不少,倒還第一次會有這種怵目心驚的感覺……

莫磊納悶地蹙起了眉,想不通自己今天是哪根筋不對,竟會對別人身上的創傷感到難受?他跟老頭可都不時興什麼醫者父母心那套迂理,又不是傷在自己身上,難受個什麼勁兒?

「唔……」故意不隱忍痛楚地輕輕低吟了聲,封擎雲懸在半空的心卻是驀然一松,因為他已經感覺到在身上動作的力道輕緩了不少,溫柔的像是情人、慈母的撫觸,看樣子這一劫算是安然渡過了。

「哼啥?沒人教你什麼叫敢作敢當嗎?自己弄得一身破爛還敢給我嗯嗯哎哎的。」輕敲了下封擎雲的前額,莫磊那肚子火是來的快去的也快,前後沒一盞茶的功夫他就決定暫時消火饒了這不听話的小表。

是是,我是個不受教的壞學生,什麼都沒學過,不像莫石頭你既博學又多聞……閉著眼,放松心神後的封擎雲已是疲累的近乎麻木,什麼自制律己的規範早就不知丟到哪兒去了,要不是此刻他連話都懶的費力張口說,這句叫人拳癢的皮話一定又會讓莫磊瞪圓了那雙大眼。

「你這小表……嘖。」盯著封擎雲後腰上這宛如唇般外翻的口子,莫磊忍不住又為這礙眼的東西掀起了幾分火氣,咬牙切齒地伸指戳著附近紅腫的肌膚,「下次你要再敢亂動把這兒弄裂了,看我會不會把你整個人釘在床上做標本。」

唔……痛死人了你還戳……又不是我愛亂動?也不想想我這麼辛苦是為了救哪個笨蛋的小命……不自覺地微微噘起了嘴,滿心不以為然的封擎雲可是越想越不客氣,這塊石頭以為他有自虐的癖好啊?很痛耶……

「不過說真的,你這小表扮起老頭還真有三分像,喏……乾脆以後就換你扛老頭那塊招牌好了。」上藥的動作停頓了下,莫磊有幾分認真地思考著,賊老頭的招牌實在太大,壓的他都快沒氣了,再不扔給別人,恐怕就真得躲到沙漠里去當跳鼠。

謝啦,好意心領了,我自己身上的這塊招牌已經夠重了,別再嫌我死的不夠快……

兩道濃眉不表贊成地擰了擰,卻又立即舒展開來,意識越來越模糊的封擎雲已經覺得彷若在雲端般飄飄然的,該快可以听不見這擾人的噪音吧。

「喂!睡著啦?」過了好一陣子莫磊才終於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唱獨角戲,癱在床上的人兒早不知魂游幾重天去了。

別……吵……我……蒼白的唇-瓣微微顫動了下,卻依舊沒哼出半點聲來,顯示這唇的主人已經月兌離苦海入夢去了。

「你這小表倒好命,閉了眼就睡,小爺我卻還得幫你收拾完這一身零碎才能休息。」喃喃碎念著,莫磊知道這一夜又是甭想睡了,下意識抬起頭往窗外望了去,果然,天幕邊緣已經開始微微泛白,眼看又是曙光將露。

「不會吧……怎麼……天又亮了?……我上輩子到底欠了這小表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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