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想得到,一場風風雨雨鬧劇的最後,竟是最不相關的自己留了下來,因為多余嗎?所以被留在這個沒有那抹烙心身影的陌生國度里……
「呵……阿魅」是嗎?魑魅,看你在這兒似乎混的還不錯,干脆你就留下來顧著這家伙,他的人頭是我的,我不許旁人動一分一毫!」
薄唇輕抿,在戎月寢居外漫步的赫連魑魅出神地望著天上的皎月,琥珀淡瞳里盡是幽幽暗影,耳畔似又響起了那熟悉的清冷語聲。
早該明白,爺從來就不是個無情主人,他只是老喜歡把關心藏在尖銳的言語後,小時候失去妹妹的憾恨怎可能讓他置戎月不顧,而自己……卻是他一心想割舍開的牽絆。
懊高興嗎?能做他的牽絆呢……自嘲般微扯了扯唇,如羽般的長睫緩緩垂掩上眸中的濃情傷懷。
相識以來,爺總是不止一次地要自己離開,總認為跟在他身邊的自己遲早會被他拖累著一塊踏入幽冥鬼域,所以總是找著各種理由疾言厲色地希望自己離去,渾然忘卻了自己同他一般,要的不過是個生存的借口而已,身處碧落或黃泉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次會如他所願這般瀟灑地放開手,說來爺還該向他口里那個討人厭的可惡家伙道聲謝呢!因為是那男人讓自己看到爺的改變,不再是副徒具形貌的空殼,重新燃起生命的火花,讓自己相信了——他能夠給予自己無法給予的,所謂的未來。
所以……他甘心退讓,早在那慣于冷絕的人兒對那男人露出第一抹真實情緒時他就已經認輸了,即使明知道……離開,就等于這世上不再有需要他存在的理由,也無妨……
而今,交付戎月是為了給自己另個借口嗎?爺,並不是真的忘了那一夜對吧!他該是仍記得滔天火海里的約定。
可是……要他時時刻刻面對著戎月的那張臉卻又是何其的殘忍?那仿如同個模子翻印的容顏,總提醒著他那份深藏心底、不能放,卻又無法忘的情意。
「我道是誰這麼好興致月下漫步……幾天不見,你這階下囚居然搖身一變,成了阿月的貼身侍衛,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好戲呢?」突兀的語聲打斷了赫連魑魅的愁緒,只見一個人影正背著月光緩步走來。
又是他!那個魔魅得讓自己感到心慌的男人。
即使背著光,比起前兩次赫連魑魅算是看清了這人的模樣,眉眼鼻唇間與戎月有點相似,異族人的輪廓卻更是深刻,與其說是俊偉,漂亮兩字可能更為貼切,然而卻有股邪佞的味道叫人心生顫栗,此刻那張臉正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自己。
「不用這麼緊張,我又不會吃人。」玩味著那雙滿是戒備神色的眼眸,男人仍是步步進逼沒停下的意思︰「你看得見我對吧!有意思……這雙貓兒眼在月下看來更美呢!就像寶石一樣的眩目。」
眼看人又是近到快貼上自己跟前了,不得已赫連魑魅只好飄身退了幾尺保持距離,同時也不由地臆測起這人深夜時分還來戎月寢宮的目的,這些日子以來他算是概略了解了些那達王室復雜的分合關系,眼前這渾身邪氣的男子論來該算是戎月的內憂之一。
「一定要隔著這麼遠說話嗎?傷腦筋,我可沒你的好眼力,看不清你的眼呢!」狀似不勝可惜地搖了搖頭,男人終于止住了邁進的步伐。
「怎麼辦?我很不喜歡這樣子,不喜歡……離我想要的東西這麼遠。」遠字還凝音未消,淡色的身形已化為幽影飄掠而來。
雖然不明白對方突然動手的用意,赫連魑魅還是反手探向肩後準備取槍應戰,誰知伸出去的手卻落人了一只與夜風同溫的冰涼手掌里。
他是什麼時候到了自己背後?落在眼里的形,竟只是殘影!腕脈這般輕易地落人他人掌控,赫連魑魅雖然驚愕卻也十分冷靜地沒再妄圖掙扎,只因他對于這男人詭譎的身手由衷地感到敬畏。
沒有人,從沒有人能這般無聲無息地從後方制住餅自己,哪怕是爺或是祁滄驥也難瞞過他異于常人的聰敏知覺,遑論這人竟還是堂而皇之地從他正前方來,難道是因為傷勢未愈所以遲鈍了?
「聰明,懂得不做無謂的抵抗,不過還真有點可惜,我正想找個借口扭斷這只不乖的手呢!」同夜深沉的漆眸里除了戲譴外,帶上了點贊許的色彩,戎剩徐徐揚起了薄唇,看來這一回看上眼的東西比想象中的還要有意思。
那雙特別的眼瞳後,似是還藏了許多有趣的事情等著人發掘,他可沒忘了方才月下這張臉孔上渲染的愛慕與輕愁,叫他不禁好奇是誰讓這堅毅內斂的男人露出這種表情。
無聊的日子過久了還真會讓人發霉,一天到晚光听戎甄那老女人在耳邊嘮叨更是叫他倒足了胃口,大概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他太過無趣的人生吧!竟送來了這麼個有意思的好東西。
「怎麼不說話?放我一個唱獨角戲未免也太不盡地主之誼了,還是說要我把戎月從被窩里揪出來作伴陪你才肯開金口呢?」
「你想做什麼?」對于這男人莫名其妙的舉動根本毫無半點頭緒,赫連魑魅微微擰起了眉頭,猜不透戎剩這般主動找自己麻煩是為了什麼,若是嫌他在戎月身邊礙事又為何還遲遲不下殺手?警告嗎?但是這男人看起來並不像是喜歡費事的人……
「想看你的這雙貓兒眼呀!誰叫你這麼小氣不讓看的。」不容拒絕地伸手扳過那張充滿活力的蜜色臉容,戎剩加重了些扣腕的力道,滿意地見到這黑衣男子在一聲悶哼後癱軟在自己的懷里。
摟著人,戎剩就這麼大刺刺地隨意覓了節台階坐下,得空的那只手開始在這張揉合著年輕與滄桑的面孔上恣意戲撫著。
「漂亮的貓兒眼,我真要為它痴迷了。」柔膩的指月復徐徐描繪著掌下的容顏,戎剩輕挑地伸舌舌忝了舌忝唇,緩緩俯貼近懷中的人兒︰「就不知道這雙眼的主人……是不是也這麼美味呢?」
「戎剩你……」暖暖的鼻息輕柔地全吐在自己臉上,赫連魑魅卻只覺得背脊發涼寒毛直豎,本能不斷警告著危險正悄然進逼,然而疑聲未揚,那張俊美的臉孔就已然近在寸前,那兩片同樣沒有絲暖意的唇瓣更肆無忌憚地覆上了自己的唇。
想掙扎,腕脈被扣的身子卻虛軟地提不起半點力氣,赫連魑魅只能緊閉著雙唇拒絕這份冰涼的侵略,然而下一刻,顎頰上的一股力道卻叫他不得不張口迎納另種與唇溫截然不同的燙熱。
濕軟的舌瓣激烈地在口中翻攪,琥珀色的眼瞳先是愕然大睜後復又載滿困惑地漸漸眯闔。
這就是親吻的感覺?有點熱有點痛也有點麻,可是最多的還是幾近窒息的氣悶難受,難怪爺會老躲著那個靖遠將軍……紛沓的念頭如走馬燈般撩亂,直到意識漸漸朦朧渙散,赫連魑魅才終于思及眼前最該是問題的問題——
這男人,為什麼吻自己?就為了這雙人人走避的獸眼?
「呵……果然味道也不錯。」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低沉的笑聲夾雜著詭異的震顫自耳畔傳來,神智早迷失在九天之外的赫連魑魅才陡然驚覺到自己竟是靠在男人胸膛上喘著氣,雙手還緊緊抓握著他的衣襟,而那幾只原本禁制他的長指則不知何時改在唇瓣上揉玩,依舊是冰涼涼地沒絲人氣,卻恰好緩解了唇上的熱脹感受,很舒服但……
念未起身先動,赫連魑魅第一個反應就是足抵石階屈膝挺腰,迅疾旋翻出那個柔軟卻滿溢著危險氣息的懷抱,瞬息間掠退了十來尺才停形相望。
「跑這麼快?呵……這副好身手倒與你的貓兒眼挺相配的。」
不移不動,戎剩依舊好以整暇地蹲坐在石階上頭,只除了兩眼的目光始終相隨著那道敏捷的黑影,當他發現那張頰染紅雲、雙眉微蹙的臉上除了戒備與些許迷惑外竟沒有其它神情表露時,黑眸里的幽光不禁變得更加深邃。
丙然是有趣的小東西,竟然不氣不惱?
別說是男人了,就算是個女人,就算是被自己這張魔魅的容顏所惑,在這般無禮輕薄的強吻下也該變變臉發發火才對,該不會是個無知無覺的瑕疵品吧?可左看右瞧地實在不像,倒比較像是這家伙忘了自己是人,忘了身為「人」這種東西該要遵循的禮節規範。
有意思,天底下還有人能如他一般,活得沒有藩籠如此自由嗎?這個有著貓兒習性卻沒心性的男人怎麼看都覺得該是個完全相反的家伙才對。
心有所牽又怎言自由……
「告訴我,是戎月那小表說了我的名嗎?」微眯起眼,開口的同時戎剩又有了個新發現,原來那雙貓兒眼還真如貓兒一般,在弱微光線耐也會變得如墨漆黑,只是比常人亮了些,不仔細點瞧根本難看出有何不同。
「你的名呢?我想該不是祁滄驥三個字吧!你身上既無沉痼的官味也沒我們這種囂張的貴味,讓我猜猜,有一身好功夫又挑這時候來……」
「呵……該不會是來拿戎月人頭的?是什麼叫你改了心意換當起那小表的褓母,錢財能使鬼推磨嗎?我看倒像是被人推著往火坑跳。」
再度升高了幾分戒心,自己的直覺沒錯,這個叫戎剩的男人的確是個可怕的人物,只不過短短的兩次照面,他竟能半毫不差地推論出自己的身分與目的,有這樣的對手存在,難怪歐陽胤會那般憂慮了。
「名字,再不說我就把戎月挖起來問!」話落起身,戎剩隨手拍拍衫擺就反身拾階往上走去,認真的口吻與模樣就像他真要在這清冷的大半夜里把戎月從龍床上挖起來問個明白。
「魑魅。」眉心一緊,赫連魑魅淡淡地報上那個常惹人訕笑的鬼物之名,雖然,他已經很久不曾在乎過旁人的目光了︰「赫連……魑魅。」
「魑魅魍魎?怎麼不干脆直接十殿稱王威風點?」長指點擊著顎頰,戎剩打趣的黑眸里再次掠過絲異彩,他是越來越中意這樣新玩具了,從頭到腳由里到外的每一分都是那麼獨特得叫自己感興趣。
「難怪你這小子這麼晚了不睡還到處亂晃,魑魅嘛……唉,這兩個字是寫起來麻煩念起來也怪麻煩,我若成天掛在嘴上喚,不知情的還真以為他們的剩王神智不清在喊鬼了,我想想……嗯……就叫你『魅兒』吧!如何?該很適合你。」
不是問語的問語,雙唇間吐出的詞語雖輕,卻任誰也听的出其中不容商量的霸氣,也或許,這樣的男人天生就不懂得何為拒絕。
魅……兒?
一股久違的悸動霎時如雷電般重擊在赫連魑魅的心口上,琥珀色的眸子緩緩泛起了層朦朧迷霧,綴著點追憶與思念的色彩,然而剩余泛濫的卻是失焦的空茫……
已經有多久……沒再听過這樣的喚語?那總是帶著梨渦的淺笑,總是載滿溫情的嗓音,娉婷的身影,曾為自己真心歡笑與悲泣的唯一。
「別這樣叫我……」緊握著手中的漆黑槍桿,月色下宛如琉璃般晶亮的眼瞳染滿抗色地迎上那雙魔性的漆眸。
第一次,慣于淡漠的語聲不再僅只為了另抹人影、而是真正為自己有了起伏抑揚,只因眼前這黑人不經意間踩著的是他埋在心底最深處的一隅,一方除了殘雪外不曾允許他人踫觸的禁地。
「喔,若是我偏這麼喊呢?」將面前人兒突然涌現的情緒全看在眼里,戎剩再次確切體認了什麼叫做興味盎然、樂趣叢生,這感覺,叫人愛不釋手呢!
「我這人的毛病就是專喜歡挑別人討厭的事情做,若是能把人惹到火冒三丈、跳水投河的,我的心情就會好的不得了,所以魅兒,這稱呼我是滿意極了不會改的,閣下就請多包涵吧!」
「……」強壓下胸臆間如濤翻涌的心緒,赫連魑魅不由地深深後悔起自己方才失控的言行,他已經隱約察覺到這男人似是以逗弄自己為樂,該要沉著以對好讓他失了玩興才是。
「你,究竟來做什麼?」
「第三遍了,魅兒,同樣的話以後別對我說上這麼多遍,我不愛听人嘮叨。」俊美的容顏浮上了層淡淡的冷冽寒意,擺明了這番警告雖然看似無謂般淡語,實則卻再認真不過。
餅于類似的場景讓赫連魑魅又是一時失神楞了楞,那語氣那神態在在都令他想起了另抹同樣霸氣同樣任性的身影,那人也總是喜歡這麼威脅恐嚇自己,但不同的是他的冷言是用來掩飾他的關心真意,而這男人……是明顯亮出他的底線警告自己別越線招惹吧!
「看在你讓我今晚心情不錯的份上,這次就破例回答你吧……我來下戰帖的,懂嗎?魅兒?」黑眸不悅地眯了眯,戎剩沒漏看那雙貓兒眼里又浮現了那種讓他十分不悅的傾慕神采,這只小貓兒與他談話的同時竟然還分神想著旁人?
很好,這樣就更有意思了,他倒想看看自己得花多少時間才有辦法將那個人從這只小貓兒的心中連根拔起,游戲,就是要有挑戰性才有趣不是嗎?
「月王?」果然,目標還是戎月,抬眼對上那雙邪魅黑瞳;赫連魑魅並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奇怪為何這話是對自己講呢!這男人看來並不是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沒必要叫自己做傳聲筒吧!
而另叫他更不解的是……如果這個已是權勢在握的男人本事真如自己所料,和他彰顯的氣勢差不到哪去的話,戎月怎還能夠坐在那達的王座上這麼久?只怕早被這危險的家伙奪權驅逐,甚至戮殺了不是?
「錯了,魅兒。」玩味著這雙貓兒眼里瞬息萬變的神采,戎剩忍不住靶到好笑地再次輕揚起唇角。
這只笨貓兒知道自己的一雙眼已經出賣了他自己嗎?恐怕不知道吧!要不然那張臉也不用老是故作古井不波的漠然樣,呵……真想懸面銅鏡讓他自個兒瞧瞧。
「我是對你下戰帖,戎月那小表頭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否則我有什麼理由等到現在呢?你該不會以為是我心地善良吧!不過嘛……既然現在你是他的褓母,我想找你麻煩自然得從他下手羅!」
掩不住驚詫的神情,赫連魑魅一臉錯愕地望著戎剩,月色下只見這男人潤紅的唇稜早揚成了漂亮的彎弧,黑瞳里也毫不掩飾作弄的笑意,整個人散發著帝王般的自負與狂妄,就如同此時此刻他就是這暗夜的君皇,萬物皆臣服于他腳下。
「晚安了,魅兒,月色雖美周公那兒的棋局卻也迷人,我很期待我們下一次的見面。」
意有所指地輕眨了眨眼,夜魅般的身影一如來時般的從容輕盈,轉眼消失在層層林海中。
下戰帖?那男人,到底是什麼意思……
屈臂做枕,斜倚在巍峨宮殿的檐下石梁上,大半個暗夜里,赫連魑魅就這麼望著無垠長空發著呆,直到月已半隱,西沉天際,柔和的靛藍一分分揭去夜的黑紗時才終于挫敗地吐了口長氣。
***
犧牲了睡眠還這麼攢眉苦思地老半天,結果還是枉然白忙一場,果然自己同那人一樣,都屬于直接動手比較有用的那種,難怪爺總是動了手才說話,與其漫不著邊地去猜測戎剩的想法,倒還不如把戎月看牢點來得有用些。
念頭數轉間,萬丈金芒緩緩耀出了地平,深靛逐漸轉為海闊般的湛青,美得叫人忍不住迷失在這大片水藍中,同夜般褪去墨彩的淡色珀眸不適地眯了眯,朝陽盡避柔和,對這雙眼來說還是刺眼了許多,然而卻是舍不得就這麼斂睫闔上。
有多久不曾這般寧和愜意地看著旭日東升了?
深吸了口清晨沁涼的空氣,赫連魑魅順勢斜滑,讓身子完全平躺在雕畫精彩的檐梁上,怔仲仰望檐角外的萬里穹蒼。
對于一抹只能匍伏在黑夜里的幽影來說,這樣清新的早晨,這樣澄澈的晴空,都陌生的叫人感到無措,無措到陡生出平和的錯覺——暗夜的血腥殺伐似乎真得離他很遠了。
千山萬水……那個人……還好嗎?還是那麼特意地用血色懲罰自己嗎?那個在他身邊的男人……該能改變他吧……
「阿~魅!阿魅你在哪兒?」突來的喚喊劃破了清晨的靜寂,同時也打斷了赫連魑魅縷縷遙寄的思念,染著光暈有些模糊的視野里只見一抹縴瘦的人影正沿著回廊跑著,不時還停下四處張望著似在找尋什麼。
當集中目力看清了那疾行的人兒只披了件單薄的外袍時,赫連魑魅忍不住又是抿唇搖了搖頭——竟連這點也跟爺一個樣,不會就因為是孿生子吧!唉……全是不懂得照顧自己的人吶。
「阿……」阿字才出口,後頭原該跟著的長串話語就被朵突然冉冉飄落在眼前的黑雲給嚇著咽了回去,戎月第一個反應就是先拉腿蹦退一大步,再定神時才發現這團黑漆漆的不名物體正是那個差點沒讓自己掘地三尺找尋的禍首。
「拜托,阿魅!別這樣輕飄飄地嚇人,下次先打個招呼好吧?我可沒你們這些大俠听聲辨形的好功夫。」拍著胸脯直喘氣,戎月抱怨地嘟了嘟嘴……這樣的驚喜再來個幾次,還真難保自己哪天不會丟臉地扯嗓尖叫。
他承認,眼前的男子武藝卓絕,但也別浪費在來無聲去無息地嚇人好吧!自己雖然頂著同一張臉龐,但同胞兄弟的那身好本事他可是萬分之一都不及,阿魅不會是又錯把他當成了他的爺吧!
「……房里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走了。」哀怨的語氣再加三分,戎月忍不住圈臂摩搓起泛涼的肌膚取暖,早春晨涼,難得不用上朝的日子,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是醒得這麼早,天生勞祿命哪……
「我答應過爺留下。」簡言交代自己的意向,赫連魑魅反手就是習慣性地解下肩上的披風,將還余存著自己體溫的布袍緊緊圍上那個已凍得簌簌發抖的粗心人兒,同時心底也淌過一絲熟悉的痛楚。
明明清楚眼前的人並不是他,心,卻總還是抑不住地泛疼……
「呃,謝謝,我忘了這種時候還是很冷的,雖然等會兒就熱得讓人受不了了,先聲明喔!不是故意的。」聳肩吐了吐舌,戎月明顯心虛地垂下視線,好險胤伯不在這兒,否則這兩只耳朵可有得好受了。
「對了阿魅,你……昨晚根本就沒回房睡對不對?我看你的床被不但整整齊齊都沒動,褥上連折痕都沒有。」就因為如此,才會害得他一早興沖沖地起床,又像只無頭蒼蠅似地四處亂撞,誤以為人跑了。
「……是不是住不慣啊?」
抑或該說是……因為思念著那個與自己同出一胞的兄長呢?
雖然上次見面中交談的話語屈指可數,但那三人間的微妙關系自己卻是看出了不少,同胞兄長與那位靖遠將軍似乎交誼匪淺,而眼前這抹孤零零的身影……
與其說是迷戀,在他看來還比較像是影離了光所以失去憑依不知所措吧!
輕嘆了口氣,戎月無奈地抿了抿唇,該說是旁觀者清還是這些年的帝王之位沒白坐呢?不管願或不願,這雙眼總是把世事看得這麼透徹,連點模糊都不給,害他明明未及弱冠,心卻已如老儈。
紅顏未老先白頭,姆嬤交付的這擔子還真重,自己是想逃沒膽,就不知道甄後那伙人是為了什麼這麼汲汲營營地想套上犁箍當耕牛?數來數去還是剩表哥聰明,明明權勢在手卻故意置身事外,反正也沒人想不開敢惹他。
唇兒微撅,戎月是由衷羨慕著自己那悠若浮雲般的表哥,奈何時不我予,最多也只能提醒自己下次投胎前記得先睜眼看清楚,別又糊里胡涂地掉到了帝王家。
「我不睡床。」望著那兩片紅唇懊惱似地微撅,赫連魑魅只得破例再開口多做解釋,江湖里闖蕩隨處安身,哪有什麼住不慣的道理,只不過是多年習性使然罷了,至于是從何時起就不再于床上安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那久遠模糊的過往。
「不睡床?那睡哪兒啊?梁上?」出乎意料外的奇怪答案,戎月實在忍不住滿肚子的好奇,只好冒著被人嫌碎嘴的風險繼續鍥而不舍地追問下去,不時還煞有其事地抬頭望著頂上,那截該是赫連魑魅適才棲身的檐梁,生動的表情就像是在估量著那上頭是否真能睡個大活人。
「那麼窄,你不怕半夜翻身掉下來?」
怎麼看都不覺得那塊硬梆梆的石柱會是安眠的所在,戎月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地方窄得連翻個身都得小心翼翼,寢宮里那張大床自已有時都還嫌它小了,真想不透赫連魑魅怎麼有辦法睡在梁上頭,換做自己,若是睡著後還能有命再張眼……老天爺不下紅雨也該降冰雹了。
「習慣。」微搖首,赫連魑魅有些好笑地看著那雙同殘雪般晶亮的漆眸不能置信地越瞪越大,沒再多言解釋自己習慣棲身的其實是樹橙枝干間,然而這北漠荒地里多是原草灌木,即便有樹,也都是葉小枝疏地藏不住身,所以這才改當起梁上君子。
「習……慣?」
這又是哪門子的答案?楞然覆述著這兩個比金剛梵文還難懂的字詞,戎月實在不得不懷疑起自己的孿生兄長是不是有虐人之嫌,要不然這個奉他做主子的家伙怎麼會養成習慣睡梁?該不會……他那做人主子的老哥也有這種……習慣吧?!
「找我有事?」不願在這上頭繼續做文章,就怕戎月順藤模瓜追問起這習慣的由來,赫連魑魅只得主動找話岔開,不想不堪回首的過往憶扉被掀起太多,那會讓他又茫然起自己的存在。
在這兒的半個多月里,最難適應的就是戎月毫無掩飾的熱情與關懷,不單是因為十個年頭里已習慣了爺那種惡言別扭的關心使然,更因為這種溫情的感受在他的生命里實在太過少有也太過久遠,叫他根本手足無措地不知該如何應對。
「沒事就不能找你?難道你跟我哥一起也是這樣,沒事就不能說說話聊聊天?」
聊天?跟爺?斜飛人鬢的劍眉微挑,琥珀色雙膛中揚起抹淡微的笑意……要聊什麼?
談武論殺還是八卦家常?相識十年,最多的交集還是莫過于見著那人一身不當回兒事的血色時吧!只不過總是被嫌多嘴最後落得不歡收場,這……算聊天嗎?
言語,同比手畫腳般也只是種溝通的工具不是?若無事,掀了嘴皮又該說什麼?向來他都是這麼認為的,何況他已不是稚齡孩童,再不需要用說話……來練習當個所謂的「人」。
然而當見著那張熟悉的容顏,隨著自己理所當然的頷首開始扭曲時,赫連魑魅開始迷惑了——他,說錯了什麼嗎?
「怎麼可能?」再次把小腦袋搖得像面波浪鼓般,戎月沒想過這兩人所謂的十年相處是這樣的模式,該不會基于那個「爺」字,礙于主僕尊卑吧?
「不是,爺不喜歡打擾,我習慣獨處。」不想讓戎月再自行推論出什麼驚天動地的結語,赫連魑魅索性一次解釋個明白,其實只要守在那人身旁默默看著他的身影就很足夠了,何況很多事並不需要言語,往往殘雪的一個眼神自己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又是習慣?捧頰哀嘆,戎月還真想縱容自己搞清楚這些個所謂習慣是怎麼養成的,念頭一轉卻又怕交淺言深讓這個好不容易留下的新朋友感到不快……思及此,戎月哀怨的神情不禁又更委屈了三分。
「阿魅,老實說,你是不是也跟我哥一樣,不喜歡別人打擾?如果是,我……我會盡量有事才來找你,如果你覺得煩,說一聲,我會改,不要悶不吭聲地消失好不好?我……」
一臉泣然欲涕的表情將戎月標致的樣貌點襯著惹人生憐,更別提那兩只晶瑩鳥瞳還水氣氤氳地眨啊眨地,叫人任是心如鐵石只怕也會化成繞指柔。
「我不介意。」想也沒想,赫連魑魅下意識就是搖頭否定,怎舍得讓這張臉容上出現一丁點兒的失望神情呢!包何況那隱露的落寞寂寥更叫他心慌不舍啊!即使很明白眼前這抹儷影並不是心懸的那人,但那一份過于熟悉的孤獨還是叫他不由地將兩抹身影相迭了……
「我就知道,阿魅最好了!」喜悅之情剎時驅走了所有陰霾,戎月開心地張臂把人抱了個滿懷,之前還愁雲慘霧的臉蛋上此刻是如花綻放般,笑得甚是沁甜,須臾間判若兩人的變化,就連見慣大場面的赫連魑魅也忍不住瞠目結舌地楞立在當場。
好象……上了當……
薄唇輕抿,片刻後卻逐漸轉為彎揚,赫連魑魅無聲地輕嘆了口氣……望著這個不斷往自己身上動手動腳的一國之主,二十五年來他首次領略到俗俚所雲的「頭大」是種什麼樣的感受。
同是無奈,卻多了點呵寵,少了份……心疼。
是啊!莫可奈何的無力中卻沒有那種每每對那個人慣有的揪心疼楚……再一次,赫連魑魅確切體認到了有著同樣面容的兩人性子是完完全全地相反。
一個冷一個熱,一個深藏一個直爽,一個態意任性唯我妄為,總惡言惡語地傷人傷己,一個卻凡事顧慮他人感受,噓寒問暖地真心交予……如此的不同,為什麼自己還常迷惑著眼前的身影呢?為什麼仍老不自覺在他身上尋找另個人的感覺?
何時軟弱到學會欺騙自己的?是因為……開始像個人了?
呵……要是讓荷姐知道了,額上鐵定少不了她的縴指一彈,再附上「好的不學盡學些無用」這一句她所謂不听會吃虧的老人言吧……好懷念啊!那一份勢難再重溫的心暖,只能不斷用記憶復習著。
而那根本找不到理由存在的迷惑,要是荷姐知道,她一定是又好氣又好笑地搖著頭,然後再彈額叫自己把眼楮睜開吧!明明就看得清清楚楚又何必故意學人做胡涂呢?那抹娉婷身影該還會加上二句笨魅兒……對吧……
「阿魅!你……笑了?」半晌無聲,才正覺得奇怪地抬起頭,一抹如風清柔的笑容就這麼毫無心理準備地砸上了心頭,戎月像發現新大陸似地把眼瞪成了大圓,誰叫這麼多個日子以來,就只在與兄長見面的那次才在這張臉上見過半個笑容——苦笑。
看著戎月一副宛如受到不小驚嚇般地張嘴瞪眼,赫連魑魅微揚的唇稜忍不住又是上挑了幾分……如此靈動的表情,卻出現在這張臉龐上,若要說受到驚嚇,應該也是自己才對吧?
原來爺那張冰雪容顏驚愕時會是這模樣,很難想象呢!之前那孩子般地抱著他撒嬌也是……看來該好好謝謝戎月,謝謝他彌補了自己不少缺憾,換個角度想想,留在這兒的日子似乎也不是那麼地難熬,欣賞這張臉盤的喜怒哀樂應該很有趣吧!
「原來你笑起來很好看嘛!那干嘛還老繃著冷臉嚇人?以後常常笑好不好?」再次攀上瘦實的手臂晃搖著,戎月滿臉全寫著希冀的神情,阿魅的笑容實在太有看頭了,這小子八成不知道自己的笑很誘人吧?配上那雙琉璃似的晶瞳,簡直叫人……咬上一口!
呃,這麼說好象有點怪……歪了歪頭,然而翻遍了腦里的字匯,戎月實在找不著其它更好的文辭形容自己現在這種很想把人吞下肚的感覺。
「好。」慷然應允,這要求倒比叫他開口聊天簡單多了,記得不時扯扯唇角該就能夠達到戎月這簡單的願望,就當是試試另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將一切歸零,什麼都不想,重新開始。
「走,我們吃早飯去,今天是『以薩』不用早朝,我帶你去個好地方瞧瞧。」
「以薩?」
「嗯……有點像你們中原的狩獵,不過我們這兒天寒少雨,天上飛地上爬的不多,所以我們是用技擊的競賽方式取代,像移靶射箭、賽馬投圈啦一這些,而且不光這兒,城外市集也辦,只是規模沒宮里這麼大。」
「你不用參加嗎?」
「嘿嘿,做樣開面靶、喝杯酒就可以溜啦!餅了今天想出去可不容易。」俏皮地一吐舌,戎月眨著明媚的大眼盡使眼色,不趁著胤伯得盡宰輔之職沒空管自己時溜出去玩玩,只怕就得再等上一年!
「出去?不帶人?」
「放心啦!今天是官衛全出籠的日子,只有沒把眼楮帶出來的笨蛋才會挑這種時候惹事生非,再說有阿魅你在呀!你是我的近衛不是嗎?不做數啊?」
「去哪兒?」
「秘密~~保你大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