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上) 第二章 浮生

昨逝難追今猶未期浮生黃梁夢

萍聚雲散無痕難尋唯留影憑念

「說真格的,你相信那家伙什麼都不記得了?」

說話的是個常人看了就想皺眉的少年,未挽成髻的栗色長發散亂地隨肩被覆,穿的是東一截袖西一段擺,衣物層層重重偏是沒一件完整,態度屌兒啷鐺,人更是坐沒坐相地「掛」在椅背上,一雙縴細的長腿悠在半空晃啊晃地。

這德行任誰看了都以為定是哪戶貧窮人家來的頑皮孩子,沒規沒矩不說,儀態之差劣更叫人打心里頭感到厭惡。

青浥門副門主兼總堂——雷羿,就是這麼個會讓人眼珠掉出眶的問題人物。

南水十八幫里不視泰山的倒楣鬼大多不小心惹過這顆雷,誰叫一般人有了身武藝膽子通常也就大了些,雷羿那乖戾行徑與不三不四的打扮本就惹人礙眼已極,偏偏這位少爺出門也照舊散著頭叫人認不清廬山真顏的長發,結果就是往往害得人開了嘴巴遞了拳頭甚至躺到了地上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教訓的竟是這位主兒,那下場……只一個慘字了得。

「怎麼,你不信?」放下手邊的書卷,古天溟挑眉帶著幾分狡黠,四兩撥千斤地又把問題丟還給提問的人。

他很了解雷羿,人小心眼兒卻不小,分析事理的能力幾乎不在他之下,所以年紀輕輕卻堪當門里負責實務執行的總堂之職,只是畢竟年少,玩心尚重行事也直接了些,再多幾年琢磨,只怕連第二把交椅的薛伯都要甘拜下風。

「倒回來問我?賊!」沒大沒小地低哼了聲,雷羿抗議地皺了皺鼻,放眼全南水,除了眼前這賊狐狸的老子他還當是尊長給個敬字外,就只剩姓薛的老頭還能叫他斂起幾分性子。

不為別的,就只因為看著那個大酒缸逃都來不及了哪還談得上開口。

「這麼回答好了,你去問十個試試唄,包準有九個半跟你搖頭,喏,耿子先來。」

「我?」無辜地眨了眨眼,諸葛耿可說是完全處在狀況外,不過閑晃在一旁擦著自個兒的煉斧,誰知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雷副點的名說不得只有乖乖照辦,然而與其說是他自己的見解,倒不如說是大多青浥兒郎們的想法。

「說不上信或不信,只是真的很怪,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怎麼還能夠這麼從容安逸?就算他本性喜怒不顯于色,日常舉止多少也該露出點端倪吧,可我看他卻是吃得好睡得好,既不急著查明自己的來歷也不見積極融入我們好找份支持依賴,坦白說這人我是越看越迷糊,雷副以為呢?」

「我啊……」挪了挪腿,少年總算整個人老老實實地坐在了椅面上,「我是十個里剩下的那半個,不搖頭也不點頭,早被這怪到南天門去的家伙搞昏頭了。」

「若說他是真,就如耿子所言這家伙的表現未免太過冷靜,真有這份定力的話,干脆出家做和尚修佛成仙算啦,但若說他是假……沒人笨到連扯謊都不配合裝一下吧,還是說他是隨口胡謅好玩的?」

「再往下想一層,扯這種謊的目的還能有啥,不就是想混進門里做暗樁?可管他是想挑起我們內部紛亂還是想探听消息,照他那事事不關己的冷淡態度,在給他個一百年我看青浥門也還是山水依舊屹立不搖。」

「告訴我,有哪個門派會找這種蠢材做伏棋?我看是嫌人太多養不起,送到我們這兒白吃米糧還比較像。」越說語氣越是怨沖,到最後雷羿索性兩手捧頰臭著張臉擺給古天溟看,誰叫這個讓人傷透腦筋的麻煩家伙是他們大門主撿回來的。

「別瞪我,我也沒底。」聳聳肩,古天溟眼尖地發現他們話題的主角正漫步經過門前,「……問本人吧。」

「啥?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該不是串通好的吧?」順著古天溟的視線向外望去,雷羿忍不住失望地嘀嘀咕咕,原本他可打算想法子逼人掏底的,誰叫這狡猾的賊狐狸每次都盡听旁人的甚少發表己見。

照某人奸詐的說法是——他們說的就是他身為一門之主想的,所以不必贅言重復。

呿!除了耿子那老實過了火的木頭外誰信啊?

誰不知道他們青浥大門主在家里頭是出了名的懶,與其要多花些力氣把腦子里轉的說出來與人分享,他懶人寧願浪費口水打哈哈。

「朋友,進來坐坐喝杯熱茶可好?」

沒理會身側少年略顯哀怨的碎念,古天溟揚聲對門外的過客招呼著,邀約的詞語雖然听似有無皆可,人卻已是起身相迎,親切多禮得叫人想拒絕都難。

「看來你恢復得很快,右臂骨折的地方還痛嗎?」

知道對方不喜歡肢體上的踫觸,古天溟配合地調整自己迎客的動作,若換是平常,他可是拍肩加握手的,就他多年的經驗,這樣毫無芥蒂的熱情加上真誠的笑容最能軟化人心,再來杯香茗或美酒就什麼都能談了。

可惜……眼前人從張眼的那一刻起就擺明了不吃這套。

搖頭以示回答,徐晨曦也不客氣,隨意尋了張空椅就落坐,也不管桌子對面的人是誰,這卻說來他連古天溟都沒正眼好好瞧上一回。

雖說這幾日茶來伸手飯來張嘴的休息讓一路累積的疲憊清減大半,所謂風寒也好了七七八八,但那些傷筋動骨的內傷外創可沒好得那麼快,隱隱還有著些不適,坐著總比站著舒服,他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

「胸口呢?還會覺得氣悶嗎?這幾天咳得嚴不嚴重?」

「……沒事,多謝門主關心。」

連三個問句,總算換得一句比較有人味的回答,古天溟只有暗自苦笑著,按這比例算下去,他很快就會比坊間那些三姑六婆還嘮叨。

說來這也是令他不解的一點,就這幾日相處的觀察,男人眼波隱現的流采或偶不經意顯露的小動作都讓他覺得此人並非天性冷淡,甚至性子也不是他們所見的那般安靜沉穩。

所以他更好奇了,天下間有哪種遺忘反是叫人如此隱忍本性的?

「對了,你不是說要自己想個名字好稱呼?」

左邊的故意找牙剔,右邊的還在跟那把寶貝斧奮戰,貴客則是不急不徐地真的在喝茶,明明一屋子都是人卻偏偏靜到連呼吸聲都嫌大,作為主人的古天溟只好身先士卒找話題開口,說到底是他把人請進來的,總不好把人晾一旁灌茶。

「決定了嗎?總不能老喊喂吧,挺失禮的。」

「夜霧,黑夜的夜,迷霧的霧。」這次的回應倒沒讓眾人等上半天,爽快扔出了字後徐晨曦又低頭繼續喝著他的茶。

江南多霧雨,這茶,卻屬上品。

「啥?這算哪門子的名字?古老大你這一路快馬捧回的還真是個『寶』,我看還是繼續喊喂算了!」皮笑肉不笑地眉挑唇扯,雷羿微旋身又是橫掛上椅把搖晃著兩腿,不同的是這回換了邊後腦杓對人,打算來個眼不見為淨。

背後這家伙那旁若無人的倨傲態度就叫他看得不爽,落難在別人地盤上還敢愛理不理地擺譜擺架?不揍上一頓簡直對不起自個兒的姓!

算這家伙運氣好有傷在身掛了免戰牌,等那些繃帶白布的下了身,若不提拳親近親近一番……脾氣能這麼好,他干脆改姓古算了。

沒理會少年的喧囂,徐晨曦仍自顧自地喝著茶,只是在杯蓋掀闔時斜睨了眼堂上主人,淡漠的表情依舊,瑩亮如星的黑瞳卻掠過抹暗諷的戲謔。

就是這眼神!精確地捕捉到那對晶眸中一閃兒逝的異色,古天溟若有深意地抿了抿唇,這男人骨子里的活潑靈動看來絕不在雷羿之下,只是藏起來了不讓人見,這般低調隱忍是因為彼此還不熟嗎?

「……很特別的名字,介意我問原因嗎?」

「我喜歡暗夜,也喜歡漫霧起時,這答案古門主可滿意?或是還想借我個姓氏補上?」不在意自己語氣中明顯的揶揄意味,徐晨曦挑釁似地揚了揚眉。

無所謂,他本就不打算讓人完全信服他的失憶,做戲到那層次太費心思了也沒必要,他只須保持著份神秘讓人模不清底,偶爾表現出無害青浥的立場,其他時候安安靜靜地當抹不叫人注意的影子就好,只要能在青浥門留段時間就好。

只要繼續留在這兒,只要那女人的野心依舊仇恨依舊,遲早……都會再踫面的。

說是贖罪也好放不下也罷,既然天意又讓他攪進了這一團亂里,他就姑且替擎雲守著這方可望而不可及的夢地吧,當是盡點為人兄長的義務,也算彌補之前自己鑄下的傷害。

人情債,還是早點清帳的好,省得賒到下輩還得再與糾纏。

「是嗎?我以為你喜歡朗朗晴日的,你很適合陽光。」

驀然一悸,飛揚的神采驟凝在眉翹唇畔,徐晨曦突然有種被人窺破的心慌,連忙借著舉杯掀蓋的動作隔絕那過于熾熱的目光。

不管古天溟是憑據猜的或是胡亂蒙的,他喜歡的的確是金黃的晨彩是爽朗的天青,只是那段屬于「晨曦」的人生已劃下句點,他不想再繼續陷在執著的泥沼里苦苦掙扎。

為了那一點執著,他已經錯得太多,失去太多。

換個截然相對的名字,心境或許也能夠截然相反吧,在旁人看來也許是個笑話,他卻由衷如此期盼。

「喂喂,你們倆在唱什麼雙簧?」腿一擺突然換了個方向朝人打量著,雷羿一臉興味地來回巡視著兩人。

看來這個從頭怪到腳的家伙還真是很得他們青浥大門主的另眼青睞。

早先听耿子轉述時他還覺得古老大只拿人當借口趁機循逃,誰叫那時的話題主角全是南水最惹人嫌的那兩個老家伙,而今看來……

微瞇眼,雷羿越覺得嗅著了趣味。

還听說那家伙昏迷不醒時,古老大可是衣不解帶徹夜未眠地照顧了一整晚,嘿,就他所知,他們這位貌似忠厚實則心念如狐的當家龍頭可不是對誰都友善到這地步,尤其眼前的狀況還不是什麼一見如故引為知己,說得難听點,根本是拿熱臉貼人家冷,全是古老大一廂情願在示好,人家根本不領這份情。

雙手互扣扳了扳指節,雷羿大大咧了個燦爛笑容。

一次還可以說善心偶發,雖然他不怎麼認同,因為那只狡狐連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通常也是有所目的的,所以雷同的情境來個兩次的話,若不是那張戴慣虛假的臉盤笑到抽筋變不回原樣,就只能說對方三生有「幸」修了這份孽緣,至于一而再再而三嘛……連他這個長年被算計到快成人肚里蟲的都得說——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老大,我看這位……呃,夜霧兄的風寒病癥也好的差不多,要不帶他出去悠轉個幾天透透氣?老窩在房里未免也太悶了些,再說或許路上有什麼人事景物能讓夜霧兄想起一二也說不定。」

迸書常雲君子有成人之美,不推波助瀾攪上一攪實在對不起掛在廳門上的「仁義」兩字橫匾,何況有戲不看未免也有負老天爺的美意,他雖姓雷卻一點也不想跟上頭蹲劈人的那位同家太親近。

「我看這樣,就去潯陽分舵好了,前幾天老戚不才嚷著那邊的帳有問題,馮老頭掌的舵,就算老戚親自出馬也礙著黥面不怎麼好查,我們就順道晃一遭公私兩便,來回不過七、八天,對夜霧兄的傷勢也不會太折騰。」

一切听來合情合理,安排的似乎再完美不過,可惜如同雷羿深知自家老大的本性,古天溟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姓雷的。

「我、們?」尾音微揚有著點危險的味道,古天溟一開口就直接打蛇七寸。

他倆幾時慣于湊一伙出門了?如果這當家的沒錯記,身旁默不作聲的諸葛耿才是他的大護衛吧。

「對呀,我們,夜霧還有你跟我,你不去馮老頭哪會當回事,我不去又誰幫你在暗處打點?只要別跟那兩個二馬朝上面,保證那一窩子沒半個認得出我,這檔事老大你總不能派夜霧辦吧,人家既是傷兵又是客人欸~」

笑容燦爛依舊,雷羿不急不徐分析得條條是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可是深思熟慮後才開的口,豈會簡單的三言兩語就敗下陣來。

「耿子這趟就別跟了,反正有我在,沿途瑣事還有護衛的工作我就委屈點一並擔了,老大保證幫你伺候得好,一塊肉都不會少。」

「雷副這……這太麻煩您了,還是我……」

「我都不嫌麻煩了你窮緊張個什麼勁,還怕我搶你的餉不成?就這麼說定了,你乖乖看家。」

不安地頻拿眼往自家老大那邊瞧,諸葛耿這一回可是嚇的不輕,門里上下誰不知他們的雷大總堂同當家主一般,也是出了名的……呃,不問世事。

今兒個是什麼狀況?主動請纓不說竟還把他鞍前馬後的工作也攬了去?天要塌了嗎……

看著自己的大護衛臉色陣青陣白、滿臉受驚不小的無措模樣,古天溟忍不住笑抿了抿唇。

雹子這老實頭,把他往刀山劍林里扔也沒這效果,天不怕地不怕偏是遇薛撞雷就渾了,不過話說回來,小表肚腸心思萬千,羿這小子可堪稱是其中之最,有時候就連他也沒辦法猜得完全。

瞥了眼另頭依舊像個無事人般悠然品茗的男人,古天溟開始覺得嘴角的笑有點酸得掛不住。

這個喜好獨樹一幟的家伙大概不知道雷羿這般辛勤地大費周章全是沖著他來吧,而十有八九……自己怕是免不了也被一道拖著下水。

「小羿,你又在打什麼主義?」揉揉發酸的頰肉,俊顏上重新綻了抹如陽燦笑,與少年的相較毫不遜色。

「分憂解勞,這答案古老大你還滿意否?」故意學著之前夜霧的語氣反將一軍,雷羿心底其實有些發毛,那尾狐狸只有在某些時候才會喊他「小羿」,而現在這種情況下的解釋只有一種——

我知道你在搞鬼,別玩過頭,否則就自個人想法子收拾。

「雞蛋不放一籃,你有听過正副當家的連袂出門、讓家里唱空城的?」

「空?不會吧,還有薛老頭那把斧哩,他一個抵我兩個用,怕老頭太累也還留了耿子呀,何況武旗堂的頭兒剛好個個都在總舵內,若是連個七、八天都頂不了,我看我也該上老戚那兒替他們滅點餉了。」

「好啦老大,你就可憐我幾個月沒出洞庭放風了,再說中秋那檔事功勞不記也該有苦勞可討吧?」擺出泫然欲涕的表情,雷羿只差沒去扯人衣角搖,年紀小就是有這點好處,必要時拉下臉皮耍賴也沒什麼不對,而且通常沒人會跟個孩子過不去。

對,通常是沒人會這般沒氣度,可惜面前的狐狸不是通常人,眼見古天溟仍是不為所動地頭也不點一個,雷羿索性轉向桌旁的另個當事人下功夫。

「夜霧哥哥,你幫人家跟我們老大說嘛,我好想去……哇!」話還未講全,一蓬帶著茶香的水霧就如漫天飛雨般迎面灑落,沒有防備的雷羿霎時手忙腳亂躲得甚是艱辛,最終還是狼狽地從倚上翻落。

「咳……咳咳……」捂胸嗆咳著,每咳一下胸口斷骨未愈處就是一陣激痛,徐晨曦簡直快咳到掉下眼淚來。

他剛剛有點出神,因為那一來一往的對話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碧水堂里的弟兄們,那些過往的溫情說部懷念只怕連鬼都不信,可惜想也沒用,從他叛幫背主的那刻起一切就只能是回憶,再也回不去。

心腔子驀然揪得難受,才呷了口茶想沉澱浮動的心緒時,那叫人疙瘩猛起的怪腔怪調就突然竄入耳,來不及捺下本能的結果就是與那口甫入嘴的好茶就此分道揚鑣,外帶這一串痛徹心扉的附禮。

咳得難受的徐晨曦此刻早忘了什麼隱忍什麼引不引人注目的,完全不眼忿色地死瞪著那個也一臉不豫眼圓瞪的罪魁禍首。

這個臭小表居然還敢瞪他?也不想想他會這麼沒形象地演出天女散花是誰害的!?

強忍著笑,古天溟順手也點了身邊諸葛耿的啞穴,眼前這一對犄角互抵已經夠精彩了,他可不想再做出什麼火上添薪的蠢事來,否則那位新來仁兄的脾性他是了解不深,雷羿這小子可少不得伸手動腳活動一番,到時候他這個做東到主的可就左右難為了。

望著那雙披了層霧蒙卻猶透出噬人怒意的眼兒,古天溟含笑的墨瞳里浮起絲興味十足的韻采……天下萬物相生相克,看樣子他是先找著了這陌生人兒的罩門了,把羿小子拴著在他褲腰帶上頭,或許能逼出原型也說不定。

他又開始好奇了,當這個把自己藏在霧里叫人模不著頭緒的男人褪去層層偽彩後,會是什麼模樣?是陰是晴還是雷雨轟轟?

對于自己識人的判斷力,古天溟向來都有著幾分自負,雖然眼前人表現出的總是冷著張臉不甚友好的一面,他卻覺得面具後的模樣該是截然不同,應該和雷羿一樣,都屬于那絢爛驕陽。

「羿,就如你所願下潯揚一趟,兩天後啟程,你帶耿子準備吧。」把仍在狀況外一臉莫名的諸葛耿推向雷羿,古天溟頷首是一兩人先行離去,解決了一邊,還有另邊也得安撫。

擾人的謎題重重層層,換做旁人也許寧打退堂鼓避而遠之,只可惜對手是他,他這人還滿喜歡玩拼圖游戲的,尤其當圖塊越是不全時。

「還好吧?」走到那個咳到快跟紅臉關公有得比的男人身邊,古天溟探掌抵向那劇烈起伏的胸膛,身子似無意般恰好將人圈堵在椅上閃躲不得。

一如預期般,那只沒叫繃帶綁著的左手幾乎是馬上翻掌抓住自己貼處的腕臂,古天溟抬眼送上一記安撫的笑容,徐徐渡入些真氣幫助這頭背毛猶豎的大貓舒緩不適。

暖暖的熱流緩和了疼痛,徐晨曦即使不樂意也沒在推拒胸前的那只手,因為到底又不能夠動真章地打起來,徒勞無用的堅持只有讓人笑話。

對于眼前的男人,嚴格說來其實並未真有過什麼交集,只是心里頭總有股說不出的敵意,不享受他的恩,不想領他的情,更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也許是因為明明有著相近的身份境遇卻天差地別,讓他下意識將人當成了對手,不由地想比較想爭口氣,想證明……螢火之光同樣也能與皓月爭輝。

即使連自個兒親娘都棄如敝履,他徐晨曦也並非毫無存在的價值!

一如當初誤以為封擎雲是備受呵寵的天之驕子那般,同根而生卻有如雲泥般差別的待遇讓他對這名同胞手足五味雜陳,有羨有妒有怨更有恨,因為不想承認自己的卑微,所以在他面前即使再痛再倦,他也會把腰桿挺直涎著笑面對。

而今,雷同的感受不可抑地又在蔓延,他不想,不如眼前這男人……

「小羿沒有惡意,只是有時候頑皮了些,畢竟只十五而已,某些地方難免還像個孩子,相處一陣子後我想你會欣賞他的,他人其實不錯

才十五?有些意外,徐晨曦眼里的戒色逐漸被迷惑取代,身為北水大幫的一堂之主,他當然知道青浥門有個年少但鋒頭極健的副門主,卻沒料到竟只有十五之齡,若倒回三年前甫嶄露頭角之時豈不真只是個孩子。

孩子……不由自主地,徐晨曦憶起了自己以往在幫里的死對頭——雷火堂堂置瘡菱,一個人美聲甜脾性卻恁般火爆的小泵娘,初識時她也是個十三、四的半大毛孩子。

幫里眾人對她都是又怕又愛,身為龍頭的封擎雲還有同列四大堂之守的郝嶄揚更是是她若親妹般照顧,就連靛風堂里的那個閻王臉也甚少給她果子吃,唯獨自己是個例外。

平心而論他對她其實也不算壞,只是他徐晨曦許是從小爭慣了,從不曉得「讓」字該怎麼寫,再加上那妮子兩片嘴皮的伶俐度與自己根本難分軒輊,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棋逢對手他又怎可能乖乖讓那妮子凡事稱心如意,不過那份吵出來的感情比起旁人也就……

胸口突然又是一陣血氣翻騰,徐晨曦頓感氣窒地握緊了拳。

不該再想那些過往了,這不像他!

安水難收,再怎麼緬懷怎麼思念也于事無補,只有徒增傷感罷了,是自己不留退路斷然被氣了所有信任賭這一局。

願賭服輸,即使結果一無所有。

就算能時光倒回從頭再來一次,他也一點都不懷疑自己仍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因為若非傾盡所有試上這一回,他又怎能夠叫自己徹徹底底地心死?不再想,不再盼,不再存有任何希冀……

「回房休息吧,你的臉色不怎麼好,當心再病倒掃了咱們雷副門主的玩興,那小子可會天天端著張臭臉找你嘮叨的。」收回手,古天溟揚唇打趣著,並非沒有察覺眼前人心緒起落脈息浮亂,卻是不動聲色地以話帶開。

「……你不問?」目光凌厲,徐晨曦的聲音冷得有些凍人,內息相通肢體相觸,自己的不對勁對方怎可能一無所覺,他還沒自欺欺人到以為古天溟恰巧也在神游九天外。

如此叫人起疑的破綻,卻是為何提都不提?姓古的難道不介意救了個滿口謊言沒句真話的家伙?難道不怕他存著邪心對青浥不利?還是因為根本不信他這個落魄街頭的家伙會有什麼能耐翻雲覆雨?

「你希望我問?」相較于徐晨曦眼里驟降的霜寒,古天溟臉上仍是一派輕松的盈盈笑意,只是那對墨濃眸子流轉的神韻變得更為幽深,叫人看不清真意。

「你不是我青浥中人,本來就沒義務對我交代什麼,我亦復然沒權利追問,萍水相逢合則聚不合則散,何必彼此勉強什麼呢。」

合則聚不合則散?原來他是這麼想的……敵意漸斂,了然釋懷的同時卻也有著絲悵然縈繞心頭,徐晨曦緩緩垂下長睫掩蔽眼里的那一抹淡諷。

是啊,對古天溟而言,自己也不過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當然根本無需在意。

雷隨風走,萍順水散,無根飄蕩的自由代價本就是浮沉無依。

天地之闊人世之大,他卻是不敢想是否還有個人會在意著他這一抹孤影渺渺,是否,還有個地方可以讓他開口說「回去」……

「……但也許,我們可以是朋友。」

輕柔的低語再起,溫暖誠摯,霎時驅走了那份透骨蝕心的冰寒,對于肩上落下的大掌,徐晨曦仍是下意識緊繃起身體,卻是沒有閃躲的意思,此時此刻就容他暫汲這一份莫名的暖意讓疲乏的身心休息會兒。

他需要點時間,好把這顆樹越松懈就會變得太易觸景生情的心重新沉澱武裝。

趁人之危嗎?察覺到掌下的軀體雖然僵硬卻不再拒人千里,竊喜之余古天溟忍不住也感慨地抿唇微哂,不為旁的就為自己這過于老練的撫慰手法,作戲作得久了連他自己都快難分真假。

但其實,心底的一隅很明白,換做旁人這份關懷也許只是個操弄人心的手段,然而對于眼前這人,他卻是莫名單純地只想給予一份安慰,不為任何目的……俊臉上泛起抹和煦的笑容,古天溟將真心在睇凝的墨瞳里。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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