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上) 第四回 幽徑孤琴

急步在密林間行走,葉凡回想少年的話。

「行刺軒轅帝?我沒有。」一臉迷惑,並不虛假。可是,祈世子……或者說軒轅逸,也不會是那麼無聊地大老遠跑來……只為揭穿獨孤離塵的身份。他說他偶然來此——是跟蹤著少年偶然而來,不意發現了離塵老人與無名教之間的秘密,進而又發現了離塵老人身份之謎嗎?

軒轅到底發現了些什麼已無瑕考據,若與他無切身相關,他是不會不顧帝王之尊而一個人跑出來尋找少年。而少年之前的言行舉止及獲救狀態,說是行刺失敗而受人追殺也無不妥,兩相結合,行刺軒轅的是少年沒錯。

但這也是很奇怪的,軒轅雖然與正常一詞完全無緣,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但他對這少年的確沒有惡意,不然方才的打斗中少年早就小命休矣。既不想傷害少年,為何卻要四處尋他?而且看來還是瞞著下屬前來的,其中怕是有不可告人之處。

不會是想把少年拿來當玩具玩吧……葉凡不知為何會這樣想,但覺得如果是軒轅的話,真的有可能會這樣作。軒轅若真正想報復,不會一刀殺死來人,而是慢慢折磨,從身到心無一不顧及,絕對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對這妄想自己也覺得好笑,卻怎麼也笑不出——怎麼又想起了這些事情……十丈軟紅,哀悲憂苦,何時能解?

輕嘆口氣,不曾驚動前方全神貫注的少年。葉凡仔細打量著少年的五官,想從中看出些端倪。少年眉長目秀,神色靈動,肌膚如玉色般溫潤滑女敕,瑩光熠熠。但那種睥睨一切,傲然倔強的氣質神情,卻教葉凡是越看越眼熟,尤其將五官分解來細看的話,居然看出好幾份令人玩味的結論。

伊祁……這是少年方才說的。他的名字,就叫伊祁。

姓伊名祁,還是名為伊祁?少年不肯說,只是眼神閃爍不定。若上次韓氏夫婦所說正確,少年姓京……京伊祁?

還是不對。當時韓氏夫婦說出時,神情間大有疑慮之色,雖然不像騙人,卻也不像會說實話的樣子。其所說的……若非化名,便是只有少年才明白的隱義。

七夾八扣加加減減,葉凡得出一些苦惱的結論。

少年極速奔跑的身形突然微頓,左右顧盼片刻,拉著葉凡又自原路返回,退到一半,躍上樹頂,靜靜等待。

兩人上樹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嘈雜人聲伴著犬吠隱隱而來,大群士兵體形雄偉,甲冑鮮明,拉著十來只猙獰藏獒自他們來路一路尋來。雖是人數眾多,林密難行,士兵們進退之間卻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規律連動,似散實連,即不易聚而殲之,亦無一死角可乘,看來絕非一般兵衛。

少年清秀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等下方人馬順著腳印去遠了,這才攬著葉凡下地,抿唇不語,心下也是大費躊躇。但這批前鋒過去,定有大批中軍補上,形勢已不容他多想,只有帶著葉凡換個方向繼續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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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時間觀念早已被混糊,瞧著日升月落,日斜月現,不覺已到黃昏。此時金烏尚在,彤雲滿天,絢麗的晚霞被層雲遮掩,僅在雲層邊緣鍍出一圈金光來。

一群宿鳥飛回,卻被鴆佔鵲巢的士兵們嚇得撲哧撲哧往上飛,繞樹三匝無枝可棲。

自夜里開始,逃了快一天,滴水未進,精神雖未蔞枯,形容卻有些灰暗,少年舌忝了舌忝唇,眼見越來越多的士兵漸漸布滿山道林蔭,回想一路所走,十有七八都為士兵所佔據。人數之多,規模之大,早超出他的估計。此時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既不敢傷人打草驚蛇,又帶著葉凡這個不諳武功的累贅,少年深覺此行實比以往任何一次逃命都更困難。

正自煩惱間,偶一回頭,見葉凡居然還笑吟吟的,少年心下更是不痛快到極點,偏又發作不得。重復之前數次方法再逃了幾里,打量周圍環境,又沉思片刻,他心中靈光一現,終于停下腳步。

葉凡靜靜地看著少年松開自己的手,牽情絲一揚,纏住陡削山壁上的一株枯樹。慢慢地順著絲線虛懸上爬,爬了十丈左右,又停下來,努力不留痕跡地自山壁上垂落的長藤間小心翻找,不由微笑。

黃昏的光線不太明朗,一陣寒風吹過,濕冷微瑟,少年額上卻泌出細細的汗珠,不知是急是累。枯樹上滴落的寒露打在他眉間,順著細致的鼻翼滑落,沾上薄紅的唇。

少年開心地笑了起來——眼前,掀開的蔓藤後,正露出一個風穴。

雁蕩向來以峰、洞、岩、石、瀑、潭、嶂最為奇觀,素有無山不洞,無峰不奇之美譽,古洞石室,越是無人處越可相尋。此個風穴顯是早遠前為海水沖刷,復為山風吹擊而形成的,雖不太大,不過容兩個身形也不太大的人,足夠了。

松開牽情絲,少年跳回地面,也不多說,直接攬住葉凡,再次順著牽情絲往上攀,到了風穴所在處,順手將葉凡塞了進去,又將蔓藤拔回原狀,自己卻跳了下來,繼續奔遠。

大約奔三四里,量著差不多了,再遠就來不及回身,當下又遣原路返回,趕在追兵未到前,攀上風穴與葉凡匯合。

他這次一路逃來數番故布疑陣,追兵們以藏獒追蹤,常被引入岐途,于是有了先入為主的意念,循跡而來見他們半路不見,多半只會當他們又換路逃跑,不相信他們會在半路停下。

坐在風穴內的葉凡早已揮開蛛網沙塵,清出可坐的地方。他被少年這般拉上跳下東奔西走了多時,衣衫凌亂,鬢發微散,也顧不得潔癖什麼。少年回來後,自蔓藤間透入的微光,看見少年雙頰泛紅,鼻息沉重,知他拉著自己這個重他許多的成人避敵,內力消耗過多,心下憐惜,自懷內尋出汗巾為他拭汗。

少年大刺刺地傍著葉凡坐下,乖乖地任他擦著,微粗的布料拭過女敕頰,帶來糙痛,卻有著絲綢絕對比不上的溫馨感,心下微動,不由睜開眼,看向葉凡。

「辛苦你了。」葉凡含笑收起汗巾,瞧了眼洞外,劍眉一挑。「不過你該不會想一直躲在這里吧?」

「當然不會!」少年不悅葉凡對自己的小瞧。「這只是權宜之計,我在等天黑,等他們點燈。當他們點燈時,就是他們視力不足之時。到時我滅了他們的燈,尋兩個身形與我們相近的人,換上兵服,就可以冒充他們逃離雁蕩。」

「哦。」葉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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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中麓,征為軒轅帝暫時行宮的錦繡山莊內,重兵層層,氣氛低凝。軒轅帝的寢宮卻是時不時便有人進出。

寢宮中龍涎吐香,紗簾重重,紗簾之後的軒轅帝一身明黃錦衣,發束龍冠,本是雄姿英發,斜倚著錦榻卻失去三分氣概,不住咳著,病體欠恙。

「你們又追丟那個少年。」

輕描直述的問話,下跪著的男子額頭冷汗直泌,嘴巴發苦。「臣下……失職,有負職守。」

「第七次了……」軒轅帝搖了搖玉扇,微風輕動,直如地獄陰風。「再給個原諒你的理由吧。」

「臣下……臣下……」男子汗下如雨,吶吶無法成言,能說的理由在前六次已經說完了,連自己听來都嫌嗦,皇上耐性再好也無法容受這一再的失職吧……早在第一次追丟少年時他就已經有舍命的念頭,能拖到現在也是難得。

坐在簾後的軒轅帝微抬扇子,小心地打了個哈欠。

「沒話說了?」

「臣……無話可說,甘願領罪。」男子心不甘情不願地吐出唯一能說的話。

軒轅帝打量了男子片刻,突然笑了出聲。「罷罷罷,再原諒你一次好了。你是說,少年今次已經失蹤快一個時辰了。」

「是的。」男子不知皇上為何突然原諒自己,不會是想變著法子折磨人,心下更是寒意橫生,周身涼透。「臣下自他們上次失蹤之處尋起,來回巡邏三遍,卻始終未尋出其它形蹤。據臣想,他們可能是在半路上躲起來……」

「這種事還要現在才想到。」軒轅帝小聲咕噥了下,又咳了聲。「那你作了什麼吩咐?」

「臣下已加派人手……」

「蠢材!」軒轅帝終于忍不住罵出口,又馬上搖搖扇子掩飾失態。「……之前吩咐你尋找的人找齊了嗎?」

男子不知自己哪里又惹怒了這位皇上,又是可憐又是無辜地看著紗簾,小心道︰「找齊了,共找了六個與那兩人身形相似的士兵。」

「好,等天色一暗,就將他們混入軍中,放到那少年失蹤的那段路去。」透過紗簾,見男子漸漸現出會意神色,微笑。「他們在這時候隱藏形蹤,就是想要天黑時混水模魚趁亂逃走。我們來個引蛇出洞,甕中捉鱉,先為他們提供適合的人選……呵呵~~~注意盯著,就不信他們不自投羅網。」

男子已經退出寢宮了,軒轅帝又躺了片刻,嘆了一聲,整張臉都垮了下來。

「皇上啊皇上,您再不回來,萬一我露餡,就算有您包庇也會以欺君之罪被剝掉一層皮的。」小心模著頸間面具接匯處,一再確認有無問題,偽皇上真世子心中悲慟萬分。「要是您老人家出了什麼意外,我完蛋定了我的~~~~~拜拜托,您老人家快快回來吧,快快回來吧,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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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葉凡,連連避開好幾叢敵人,少年臉色微沉,不甘不願卻不得不承認。「還是被你猜中了。」

葉凡微笑地任少年帶著好省腳力。「混水模魚之計並不太難,你能這樣想,對方當然也能這樣想,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引我們入甕;大家又都認為樹林有遮擋,比山路安全得多,我們定會從樹林逃跑。所以,只要把握住這兩點,在敵人欲擒故縱給出的那一霎時間內,偽裝已易容逃入樹林,再趁黑竄出,就可以在山路上平安行走了。」

少年的臉色又黑了一層,因為一切都被葉凡說中。過了會兒,他郁郁道︰「欺敵之計時間一久就會被發現,接下來該換我們躲進樹林。」

「再等等吧。」葉凡微微搖頭。「依這樹林寬廣,他們至少還得半柱香時間才會確定我們不在林子里。」

少年聞言更加沮喪,只覺得自己是個百無一用的蠢材,曾經自持的聰慧在葉凡面前完全不堪一擊。

難道自己真的是個自以為是笨蛋?那些食客們的稱贊都只是虛應了事?自己一直生活在他們的謊言中?……

「你已經很聰明了。」

哼,才不要你安慰!少年豎起耳朵。

「不是安慰你,是實話。依你現在的年齡,能作到這種地步,已經是非常難得了。」葉凡在奔波中不忘拍拍少年拉住自己的手。「你的天資之高,依我所見,亦不過三五人可與你相比。」

三五人?是哪三五人?——想問。

「可是,你卻因為年齡限制而缺少了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微怒!

「就是經驗。

想要成功,一定要有三樣,智能,運氣,經驗。

智能你已經有了,而且正在日漸增長中;運氣可遇而不可求,暫時不談;只有經驗,你尚自不足,無法在第一反應就作出正確選擇。」

少年身形一顫,回過眸來,等著葉凡解釋。

「經驗,是推測的依據,兵家常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只有清楚你的敵人是個怎麼樣的人的時候,你才可以以心度心來推測他在這處狀態下應有的想法,再根據這個想法解出對應之道。而你想要清楚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就必須從他們處事的蛛絲馬跡中去尋找,去推敲,去猜測。這時就需要你對人情事故,眾生百相的了解。但這一點,是不可能一趔而就,必須從日常中積累下經驗。

簡單點說,就是實戰與紙上談兵的差別。」

少年呆了一呆,突然間醍醐灌頂,靈台頓明,只覺得往日里一直無法得心應手的地方突然破開了洞,一片空透。

這些道理平日里也是有人教的,只是知易行難,听過就忘。但在這生死關頭,葉凡以自身行事為例,慢慢說起,卻讓少年明白,原來,他不是知易行難,而是知難行易。

知,是教不出來的,唯靠自己頓悟。

一竅點通,思緒如潮涌現。少年心神一時恍惚,只想趁著現在難得的機會多多想通些事兒。手上卻一緊,被葉凡拉住。

怔怔回神,卻見葉凡苦笑。「半柱香過了,快進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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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復行行,數度轉移于山林之間,每每將陷于危機時,葉凡總會輕描淡寫地提點著少年。但他卻不願直接提出解決方法來,只是要少年自己想,然後他來糾正。

少年隱隱覺出葉凡是趁機教導自己,嘴上還是不服,心下早服,努力將葉凡所說的話都記下來,就算一時悟不出也可以留日後慢慢想。

日近黃昏,兩人一路躲躲藏藏穿過了座樹林,眼見雁蕩主峰越離越遠,已接近蒼山支脈,守衛益見稀疏,逃出生天可期。少年漸漸放下心來,卻听得前頭叮咚數聲瑤琴聲響,有人歌曰︰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涼,風泉滿清听。

樵人歸欲盡,煙鳥棲初定。之子期宿來,孤琴候籮徑。」

之子期宿來,孤琴候籮徑?!少年一呆,葉凡翟然止步,神色微變。兩人雙雙抬眼望去。遠方曲徑蜿蜒,竹木幽深,一株大樹下,一人衣色淡黃,盤膝坐于地上低頭撫琴而歌,神色閑散,悠然寧靜若山中隱士抱琴偶涉濁世,風塵不染,豐神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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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與葉凡兩人腳步似被凍住了般,即不能進,亦不能退——沒想到費了半天的心血還是白搭,‘祈世子’早已在此處守株待兔等著兩人自投羅網。

其中又以葉凡的感概最多,忍不住看了眼少年。

他自少便是在與軒轅的勾心斗角間長大的,長久對持造成的後果,軒轅所想的他大半能猜中,但他會走的路數軒轅也多半會看出來。今次雁蕩對抗實是事出意外,未曾有所準備。自知實力落于下風,若再被軒轅猜出下步所行,定當一敗涂地。因此他才三緘其口,一概由少年做出選擇,個人只在一旁適當指點。沒想到少年想法與他過于相似,七轉八扭下,居然還是走向了軒轅算計中的道路。

不提這邊葉凡嘆氣,那邊‘祈世子’淡淡抬眼,瞧了兩人一眼,含笑垂睫,中指一挑,羽徽齊發,繼續唱道︰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無數,花上有黃鸝。

我欲穿花尋路,直入白雲深處,浩氣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紅露濕人衣……」

少年尚不明白,卻覺手上一痛,葉凡不知為何,竟然忘了兩人的手尚自交握著,捉緊了右手。而葉凡本身卻未曾察覺,只是抿唇遙遙望著那彈琴的人影,目光看似清澈,卻清得比他的悠遠更無法捉模。

握著他的手是人是自己,站在他身邊的人是自己,可是……只要見了面,屬于這兩人特有的空間,就再也沒人可進入——少年怔怔地望著身旁的葉凡,怔怔地看著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心下突起一陣無名燥怒,手上不由加重了力道。

眯眼惡狠狠地瞪著葉凡,想看他何時才會想起自己。

葉凡突然想起自己忽略了少年。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以少年易感善疑的心情,卻不知會生出怎樣的誤會,急急低頭,已知不及,少年正瞪著一雙滴溜溜的貓眼,大敵當前,還有空張牙舞爪,嗔怒切齒。

頭好痛……葉凡微微一笑。「現在你要怎麼辦呢?」

啊?!少年呆了一下,不知葉凡是在對著誰說。

「前面那個家伙很不好處理,你打是打不過他,逃也逃不開他,你現在要怎麼辦?」葉凡很有耐性地再問一遍。

少年立時臉色下沉,細眉倒豎。可惡,居然敢用現在的危險來威脅他閉嘴!這家伙、這家伙為什麼老用這一套啊!!

裂帛聲起,驚心動魄!少年雖及時運功護住了心脈,仍是為琴聲嘎止時攙雜的強大內力所傷,一聲悶哼,滿口甜腥之氣哽住氣脈。他在此時還顧及葉凡不諳武功,不知會受到怎樣傷害,卻見葉凡雖然神色微帶不悅怒視‘祈世子’,卻是針對少年受傷一事,本身並沒受到什麼傷害。

‘祈世子’推琴起身,含笑迎客,目光在少年與葉凡身上來回。「兩位能夠平安無事來到此地,區區甚感欣慰,看來……你還是寶刀未老啊。」

葉凡一手搭在少年脈門上,確定他的傷勢無大礙,這才松手,顰眉微笑,笑中帶冷。「客氣了,有勞閣下如此掛念,我們受寵若驚,擔當不起。」

‘祈世子’笑容可掬依舊,一雙利眸終于停在葉凡身上,打了個轉。「三年不見,我是真的感到高興,你怎反而生氣?——難道我們之間一定要這般莫名其妙地針鋒相對嗎?現在的你與我,已經不再是當年勢不兩立的處境,何不改變一下態度?」

「你的高興我無福消受,而我的態度既不需要改變,也不曾想過改變。」葉凡冷然說著,整張臉都沉了下來,「我與你從來就不是可以和平共處的。」

少年眨著眼看看葉凡又看看‘祈世子’,唇角下撇——可惡!到底在說什麼啊?!

‘祈世子’凝目細瞧葉凡,突而笑起。「唉,可惜你臉上總愛戴個勞麼子,不然你此時的臉色想必是我最愛瞧的了。嘖,你的修養好象變糟了。」

葉凡一驚,突然將目光轉向,不再與‘祈世子’對視,心下已是百思千轉,利害想遍。

「久違三年,我也不願你我再次相見又這是這般場面。」‘祈世子’看著葉凡垂下的長睫,呵呵輕笑。「只是形勢比人強,你我皆是自作自受,怨不得人。不過……你三年前曾應我一事,沒忘了吧!本來還想著你我若能再次見面,定是風光旖旎……」

葉凡眨了下眼,趁少年還沒听懂之前,淡淡打斷。「形勢比人強——說得真是好。就不知伊祁何辜,也成了自作自受?」

「伊祁?!」‘祈世子’本是從容微笑著的,此時卻是一怔,眼楮掃過少年,隱隱有著奇怪光芒。「他竟會告訴你他的真名……」頓了片刻,突然又吃吃笑道︰「看來我該放心,三年不見你的魄力依舊,就算沒了昔日的光環,見到你的人,還是會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你身邊。」

語氣不知是妒是羨,是喜是厭,玉扇不知何時又拿了出來,刷地一聲打開,逍遙輕揮。

「有麼?過獎了。」葉凡無謂地笑笑,背脊卻已寒起,心下警惕。最怕軒轅這般不冷不熱無喜無怒地說著話,每當如此,都是軒轅放任本性的時候。此人性烈激傲,有著劍走偏鋒的險與算無遺策的狠,身為帝王時,清明圓和,以天下大局為重,常抑制著本性的狂、險、狠,所計所為大皆以治國之道為主,深得圓融二字。但一旦解開帝王的枷鎖,任性而行時,誰也不知他到底會做出什麼事來。

兩人都是面上帶笑,喜樂無限,眼楮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對方,生怕錯過一絲細節造成失敗。軒轅雖心中早有成竹,但面對著才霸天下的昔年舊敵,再小心上百倍也是值得的——如果能一舉擒下二人的話。

雙方對峙,場面話都已說盡,只剩下暗潮涌動。少年自覺此時自己不宜插手,因此雖是不悅葉凡與祈世子間那麼多自己無法了解的往事,但還是靜立一旁。就在此時,東北方向突然啵地發出一聲細響,極輕極細,但隨之而起的,卻是大量煙霧,借著西南風的吹拂,頃刻間便彌漫了小徑方圓十數丈內的視野,濃霧蔽天。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異變橫生,雙方不知插手者何人,但都應變極快。軒轅在听到聲響時便欺身上前,右手勁道先身而發,凌空襲向葉凡胸前紫宮。葉凡雖是同時側身,可惜內力盡失,反應上總不如軒轅之快,雖偏開紫宮穴,卻避不開勁氣臨身,胸前衣衫破處,一道紅痕應聲而現。

軒轅也無意憑此一擊就制住葉凡,只是先發制人令葉凡無法分心旁算,止住他的行蹤。葉凡這一稍頓,已讓軒轅靠近二人。玉扇再次點向葉凡紫宮穴。

少年在旁自知能力不足,但更不願見葉凡被軒轅所傷,見狀不顧心脈受損,硬是凝起真氣強行沖開軒轅哽住他氣脈的內傷,同時雙指一駢,碎星指對上玉扇,勁氣沖擊勁氣,大有舍了左手不要也要保護葉凡。

這種不在計算中的魯莽,讓葉凡神色大變。沒想到少年對自己如此重視,早超過最初的預計,甚為後悔。軒轅也沒料到少年會這般玉石俱焚,心下微怒,又有所顧忌,嘆息了聲,玉扇一斜,臨時變招收回真氣。

若在往日,臨時收招倒是無妨,此時他身上帶傷,又急著制住二人,這一招至少花了八成真力,急速收回下,縱他真力已達返樸歸真的境界,亦不由臉色發白,身形稍鈍。

霧氣沉沉,終于掩去了所有的身影。下一個霎間,四周不斷傳來掠空之聲,呼喝來去,夾雜著暗器破空之聲,軒轅側身相避,與此同時,近在咫尺的葉凡與少年雙雙消失在濃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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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現在呢?」

依然遠遠綴著冷觀林間異變的兩人中,有人問話了。

「不行,還不到時間。」年輕人搖頭,撩著鬢邊垂發。「此事有些奇怪,我們再看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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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公子但請放心,我們絕無惡意。」

「好說好說。」

「此時處境尚險,我們不方便坦言相告,還請兩位忍耐片刻。」

「無妨無妨。」

「為了方便行動著想,我們要點兩位的……」

「請便請便。」

兩位紫衣人一人抱著少年一人抱著葉凡,逆風急行,似對雁蕩極為熟悉,高起低落,下腳之處絕不遲疑,幾個轉瞬間便已遠離那片樹林。

見‘祈世子’未曾追上,紫衣人們明顯地松了口氣,額際微汗。他們此時才有閑情與少年及葉凡解釋,只是沒想到葉凡好說話地過了頭,事先想好的解釋對白全用不上場,一時啞然。

葉凡笑眯眯地看著抱著自己的紫衣人。「說起來獨孤先生真是太客氣了,只不過萍水相逢居然就要幫我們這麼多,我們受之有愧,因此,無論兩位有什麼條件晚生與舍弟都會盡力達成。」

紫衣人下意識地搖頭。「這倒不必……」話一出口就知不對,忙道︰「不不不,我們不是奉獨孤先生之命……」

「唉,你該先解釋說你不知道誰是獨孤先生,問我他是什麼人才對。」葉凡認真教著紫衣人該怎麼說謊。

紫衣人張口結舌,臉上的神情是恨不得將自己的舌頭咬掉。「他……他……」

葉凡又嘆息了聲,諄諄教誨。「現在問我他是誰好象已經太晚了對不對?」

對你個大頭!才三兩句紫衣人就苦著臉,看向抱著少年的同伴,眉目傳情,很想與他交換對象。但他那同伴深諳何者謂之沉默是金,三緘其口,死不回頭,早就徑自往前狂奔。

燙手山芋……不,不是山芋,而是烤了一大堆燙手山芋的燙手火爐又在微笑,「放心,晚生不是多口之輩,自然不會將無名教的人插手神仙府一事說出來。」

「說出來你是找死!」紫衣人開心地發現自己終于有話可說了。正想籍機重振威風,卻被葉凡打斷。

「那麼晚生能請教獨孤先生下了什麼命令麼?」

「抱歉,無名教的命令一向不外傳。」紫衣人瞪著懷中這個白痴,無名教一向以神秘聞名,哪可能將上級的命令說給一個外人听。

「晚生也听說過,不過目下情況不一樣啊。你們救了晚生,可是晚生也知道了個致命的秘密,總有資格知道自己的下場吧。你們若不說個清楚,橫豎是死,信不信晚生馬上大叫,大家要死死一起。」葉凡說著真的就想大叫起來。

紫衣人臉色大變馬上就要點葉凡的啞穴,卻見葉凡手中拿了個東西。「恩人哪,你東西怎麼都不收拾好就這麼隨便放著,哽得晚生好痛,相信恩人也很痛,所以晚生就拿出來了。咦,這個東西樣子看起來好奇怪,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通信訊花?听說只要拉開下面這條引線就能通知方圓百里之內的人自己行蹤所在,不知這傳說是不是真的?」

葉凡一口一個恩人說得溫和恭敬無比,手上把玩著煙火彈,小指勾在引線上隨時都可挑開,笑吟吟地看著紫衣人,有幾分躍躍欲試。紫衣人這下子臉色不是發青而是發黑了,如果讓無名教特制的煙火彈騰空,通知了神仙府無名教的人也在這,那他就是百死也難贖其罪。

「你想知道什麼就問吧!」紫衣人挫敗地大……嘆息——他還不敢先葉凡吼出聲。

「恩人這麼說晚生很慚愧的,好象是被晚生要挾逼不得己才說。要挾威脅這等小人行蹤,聖賢不為,晚生雖不敢自比賢聖,亦飽讀詩書,恩人當明白孟夫子常雲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婬,威武不能屈之理……」

眼見著葉凡還要濤濤不絕地教導下去,紫衣人滿口髒話罵在心底,勉強堆出個笑來。「我沒有受你威脅……所以,請你有問題盡避問吧,我很樂意解答。」

「可是你看來不像很樂意的樣子?」葉凡指著紫衣人額際的青筋實話實說。

紫衣人閉上眼,狠狠地,用力地在心底把姓葉的祖宗十八代都問侯個遍,這才睜開眼,哈哈,哈哈地小笑。「我的小爺,求求你,問吧……」

少年被另一紫衣人抱著奔在前方,風聲甚大,听不清後面兩人在說什麼,只听得兩人似乎很開心地談笑著,頓時憤憤不平起來,看他白臉漲紅,紅臉氣青,青臉痛白,紅青白相間三花臉循環交替,便可知個大略,一條路氣怒下漫長無比。

天色已近黎明,彤雲重重,霜風淒緊,天際數點寒鴉映得冬色分外雕敝黯然。遙望山下,星火點點都是追蹤搜索著眾人的士兵,看情形人數似乎有更增加的趨勢,漫山遍野都是,但方向卻是越離越遠了。

清柔的聲音自身後響起。「現在我們已經回到北雁蕩了,過了這座峰,就是括蒼山脈,那邊兵力不多,終于可以逃開雁蕩了。」

紫衣人停下腳步,少年偏首,葉凡微笑地站在兩人身後,原先抱著他的那個紫衣人臉色慘白,遠遠站著如避瘟神。少年掙了掙,想自己也站下來,卻被葉凡阻止。「不行,你先受了琴聲所震,八脈紊亂,後來又強行沖破氣脈,傷了心脈。現在能不動最好不動……」

少年聞言靜了下,突然又掙扎起來,一臉的倔強。葉凡眉毛一動,自紫衣人懷中接過少年,含笑道︰「兩位累了一個晚上,現在也該休息休息了吧?舍弟就由晚生自己照顧如何。」

見少年老實地綣在葉凡懷中,整個晚上冰冷刺人的目光柔和了下來,紫衣人聳聳肩,放手不管——不只是同伴被葉凡逼得不好過,自己也被這少年瞪得不好過耶,不過若要選擇,他還是寧可選擇少年,被瞪至少不會像同伴般被逼得欲哭無淚,生死兩難。

當下四人便在山路旁稍作停息。

「這次逃得太順利了,你說會不會有問題?」少年看著遠遠坐著好讓兩人有空間說話的紫衣人,有氣無力地嘟噥,將想了一個下午的疑問向葉凡提出。

葉凡懷抱少年傍著石頭坐下,聞言微微一笑。「你瞧著只有兩個人,似乎很輕松。可知道,他們要在那樹林中放煙霧彈,需得計算多少資料,環境、風向、距離、對方有可能的陷阱,無一不可錯估,只要一環稍誤就會驚動‘祈世子’而功敗垂成——不過這也因為那人重傷……」葉凡說到這一頓,不知省起何事,過了會兒又道︰

「他們又留下多人來纏住‘祈’的追擊,多人為我們行蹤掩飾,掃去我們一路行來的痕跡,引向岔途,多人以暗號指示兩人應走的方向,就算原先計劃好了道路,在雁蕩這瞬息變化的情況下還是得不斷修正,改變。我們能逃得出來,不只是這兩人的功勞。無名教每次出動,都是一整個小組二十人一起行動。往往出面的只有一、兩個,在暗中計算、支持、補充的卻有十八、九個。」

少年邊听邊點頭,細心吸收,也不去問葉凡為何知道這麼多。倒是葉凡瞧少年神色不對,以為他餓壞了,拿出‘恩人’給自己的干糧遞給他。少年取了塊餅掰開,吃了幾口,猛地一陣反胃,搖搖頭將餅放下,小腦袋靠在葉凡肩上直磨蹭。

葉凡覺得不對,伸手撫了撫他的額,雙頰暈紅,觸手微熱,又按在少年脈門,脈搏跳動急一陣緩一陣,內傷嚴重程度似乎比想象中更糟。

軒轅一直手下留情,以琴聲襲擊也只是封住少年氣脈,讓他無法動武,是後來他強行沖開氣脈才讓傷勢起了變化,而且受傷之後一直在奔波中,沒法好好療傷……若能及時下山,好好修養幾天,很快可以再次恢復生龍活虎。但繼續這般惡化下去,可就難說了。

葉凡皺了皺眉,自懷中取出一個白瓷瓶,傾出兩粒藥丸,小心叫醒少年,勸他服下。少年病痛不適中,性子分外難纏,葉凡哄了好一陣子才成功喂他服下;又拿出一個小木盒,將盒中金針用火炙過,順著氣端、少商、中部、內關一路扎下,以金針助藥力行開。

這一番忙亂,耽誤了些時侯。兩位紫衣人的臉色都更難看了些,但看在藥師的命令上,卻是不好多加指責——如果敢惹‘無惡不作’的藥師,那還不如自己去投奔閻王老子來得幸福。區區一點小事……忍耐,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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