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多情(中) 第十三回 夢里光陰

淡淡的冷香,已有十年未曾接觸過。柔軟而芳馨的被褥,隱約有點陳年的霉味和陽光的清爽,混合在一起,惆然而懷念。

睜開眼,床畔獸形半蹲的金猊里燒著篆香,濃濃郁郁的閨中女兒香氣。頭頂上九華蒲桃錦帳,珠箔迤邐,綿綿墜地,身上蓋的被子,兩兩間鴛鴦,月白色的緞面,鴛鴦紅喙碧羽,交頸而眠。

祈不由閉上眼。

輕柔薄軟的錦帳,一掀開,不知會不會再次看到那逶迤一地的青絲?牆上,無塵別絕紅塵前留下的詩,不知也還在否?獨自思慕的自己,有幸躺在無塵與寒驚鴻的新床上,是不是該感謝柳殘夢的好心?

睜眼,撩開文彩繁復的錦帳,確如意料中,牆上墨痕尚在。濃重的黑,不因時光歲月而褪色,最後兩句『猶冀凌霄志,萬里共翩翩』依然入牆三分,刻骨銘心。

墨痕旁一幾一椅,椅上坐了位藍衣青年,溫和地看著書,神情誠懇又專注。傍晚的霞光從窗欞疏影間照在他的側臉上,一身如謫仙般純善的氣息。他听到聲響,抬頭一笑︰「你醒了啊!」。

祈世子開始知道,為什麼許多人明知這家伙不是好人,還是會被他所騙。他現在看來,就像一個完美的主人,對住在家里的客人打著招呼,哪有半點之前的惡形惡狀。若非深知這家伙惡劣之性,換了個人,怕真要以為之前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了。

哼了哼,從床上下來,慢吞吞地穿好鞋子,這才走到藍衣青年幾旁另一端的椅子上坐下來,敲敲桌面︰

「茶呢?」

很殷勤地將自己的茶杯遞了過去,在祈發作前,很快解釋道︰「剛倒的,沒喝過。」

懷疑地將茶杯轉了一圈,確定未看到被人踫觸過的痕跡,這才仰首飲下。中過迷香後口渴實在難過,否則他斷不會如此遷就。

「那位『南安侯』是你的替身影衛?」

「是。」

「事實上他才是用來掩護『凌虛子』?」

「是。」

「論劍大會上的『柳殘夢』也是他?」

「是。」

「鳳五不斷呱噪無塵是你授意?」

「是。」

「你是來與夜語煌見面?」

「是。」

「抓我來是勉強當個人質,順便讓暗流群龍無首,指揮失靈?」

「是。」

「但是你不敢殺我,免得與朝廷正式對上?」

「是。」

「好,問完了。」放下茶杯,站起身,祈世子打了個哈欠︰「困了,去睡。請便,不送。」

「你真的都問完了嗎?」柳殘夢跟進錦帳,笑得誠懇又大方。

「還沒完。柳兄能不能提供兩個貌美溫柔,善體人意,紅袖添香,多情識趣的美人來陪區區?」祈世子也笑得風流又自賞。

「沒問題,在下可以自告奮勇,自薦枕席。」

「謝了,可惜閣下容貌平庸性格無趣,區區實在很難看上眼。」用挑剔的目光哼兩聲,祈世子當真掀開錦帳倒頭就睡。

柳殘夢打量他半天︰「你就這麼放心?」

祈世子臉蒙在枕頭里︰「區區功力被制,你要當小人就當,我困了。」

柳殘夢聳聳肩︰「在下一向不強人所難。」見祈世子不答,鼻息隱隱,似已入睡,當下解衣躺在祈世子身邊,竟也閉目睡去。

這一睡,直到天色全暗下來,婢女在門外叩門道︰「公子,晚膳已備好,要擺到哪兒?」

柳殘夢睜開眼,看身邊睡得很熟的人,彎唇一笑︰「晚膳擺到郁芳閣去。」說罷,靠近熟睡之人,在他耳畔纏綿細語,極輕極輕地吐字道︰

「祈兄,你該回郁芳閣,將屋子讓給我了。」

「你!」祈世子睜開眼,哪還有一點睡意,瞪著眼前的騙子氣結。

「咦,難道祈兄喜歡這間房嗎?在為地主,確實不介意與祈兄同床共枕的。」柳公子善良又體貼地為祈世子著想。

知道此時就算大罵,對方也會反打一耙說是自己沒問。祈世子平了平氣,雖不甘讓柳殘夢住在無塵舊居,還是比自己觸景傷情來得好。

見祈世子要下床,柳殘夢傍在枕頭上笑吟吟問︰「話說回來,在下為你做了這麼多,又備香榻又備食宿,難道沒有個謝禮嗎?」

「謝禮?」沒暴打一頓就是客氣了。祈世子斜睨著柳殘夢,突然一手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

柳殘夢眼也不眨地回望著祈世子,全沒躲避的神情。

粗暴而始,粗暴而終,輾轉而過的唇,如風暴般激烈,卻又是一觸而過。在來不及有更深入的接觸前,祈世子扔下柳殘夢,轉身走了出去。

柳殘夢眨了下眼,臉上還是笑吟吟的,一點異變都沒有。過了會兒,手指緩緩撫過唇,閉上眼,笑意更深。

「難為……就先放過你一次。」

離開轉波閣,順著記憶的道路走向另一端的郁芳閣,熟悉的回廊風景點滴無差,廊外鮮花招搖,幽芳暗沁,時光似乎也停留在十年之前。那樣一個郁悶的夏日,他隨無塵離京,來到轉波閣。無塵不喜人多,整座山莊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他告訴無塵,靖王送的禮物有他一份功勞;他帶她去看他費盡心思弄出來的花圃;他笑嘻嘻地等著她用喜悅贊賞的目光回望自己。

以為早已忘懷的舊事,為何還是如此鮮明?愚蠢痴傻,只會用目光偷偷仰慕無塵,為能幫到她而滿足的自己,終究比不過那個有著溫柔皮相,瘋狂內在,矛盾而陰鷙的寒驚鴻。

停在郁芳閣的走廊上,門是開的。當初不願住二樓,說像女子繡房,于是無塵便將起居改到了樓下。偌大的房間以屏風巧妙隔為幾重,一道湘簾斷去前後進,偏廳的桌子上,擺滿了菜肴。杯盞筷碟,無一不是精致。千巧站在桌旁等著,見到祈世子進來,嫣然一笑︰「祈爺終于來了,不然這菜都要涼下來,又得重做了。」

「耶,千巧姑娘千巧百靈慰體人意,區區何幸,能得姑娘侍奉,日夜為伴,實是人生一大快事。」握住千巧縴縴素手,祈說得深情款款十分順口,順便探一下千巧的內功心法。千巧雖知祈情此舉不安好心,但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這般俊美的臉,還有會醉人一般琥珀色眸子,頓時心跳加速,暗下叫苦--或許該建議莊主找個老翁來盯著祈世子,才有可能逃月兌魔掌。

眼見千巧臉色越來越紅,被祈世子盯得吶吶不成言,門口之人輕咳一聲︰「千巧,祈王爺現在不需要人伺候,妳可以下去了。」

听得鳳五下令,如蒙大赦,連禮也沒施便急忙退了出去。祈世子失望地嘆了口氣,看向鳳五,重振精神︰「五公子屏退千巧姑娘,可是要自願……與本王相談嗎?」

「王爺真是好風度。」鳳五對調笑听而不聞,「雖成階下囚,還是過得如魚得水。」

「因為本王沒有階下囚的感受啊!如果五公子將本王投入大牢,或許就有了。」祈世子坐下來開始吃飯,招呼道︰「五公子要一起進餐嗎?」

「在下已吃過了。」鳳五也在一旁坐下,看著祈世子挑肥揀瘦,一邊吃一邊皺眉挑剔。過了會兒,微微一笑︰「王族的人吃起飯,總是按這個順序啊……」

祈世子停箸,看向鳳五。鳳五靜靜地回望他。

「原來你也會笑啊!」祈又開始嚼著菜,心思卻已不在上方。見鳳五全無再說話之意,忍了半天,終問道︰「你剛才說的王族……不知是指哪位?」

「我有說過什麼嗎?」鳳五輕笑,起身微微一欠︰「在下有事,先告辭了。希望王爺在這能過得好。」

鳳五出去,祈世子放下杯箸干瞪眼,半晌,啐道︰「被你這樣吊胃口,區區過得好才怪。」

鳳五雖沒明說,但與柳殘夢關系最密切的王族,自是九王叔。在邊關時雖曾听李凌文說個大約,但詳情卻未得知。九王叔對他們而言,亦師亦友,從未想過要追查他的事,但若因此擱下心事也是不好。

盤算半晌,瞧滴漏已晚,正欲更衣就寢,卻听不知何處傳來樂聲,音聲蕭索,悠長而淒厲,卻難掩音下的拂郁慷慨之氣。清泠繁復,婉轉亭亭,不似中土之音。

听了片刻,祈世子心下一動,循聲而去。出了回廊,穿過花圃,走了半天,果然在落櫻亭里,見到正在吹著短簫的藍衣人。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大地一片蒼白,白日里鮮艷嫵媚的嬌花,也被月色染上慘淡青灰。傍著花,依著藤,藍衣青年專注地吹著短簫,睫毛微垂,瞬也不瞬。他的音律未必絕佳,但隨著音律流傳出來的復雜情緒,卻輕易感染听到的每一人。

那是胡音淒淒,一夜征人盡望鄉的怨慕。

曲聲悠悠,嗖然止住。

「祈兄來了,何不進來一談?」吹曲之人開口相邀。

「區區見柳兄如痴如醉,不敢打擾啊!」祈世子緩緩踏上台階。

柳殘夢將短簫納入袖中,笑道︰「知音世所稀,在下不怕沒人听,只愁沒知音。」

「區區不敢當柳兄知音人,只是听柳兄此曲充滿故園情深……不知對柳兄而言,何處才是故園?」

「故園嗎?」柳殘夢眸子微微一凝,看向天際。過了會兒,才將目光落在祈世子身上,伸手指著心口︰

「--在這里。」

兩人對視片刻。

「武聖莊一切依舊,未曾稍改。柳兄他日有暇,不妨回頭一觀。」

「多謝軒轅帝盛意,只是此路不歸,無意回頭啊!」笑嘆一聲夜色漸涼,靜靜看著祈世子,「倒是祈兄這麼晚還不睡,是否有什麼心事?」

「心事沒有,問題倒不少。」

「原來祈兄又有問題了,不知這次又是什麼問題。」

「簡單!你與九王叔!」

柳殘夢眼楮眨了下,笑得十分老實善良。

「祈兄,錯過機會就該加利息。一次一個答案。」

「什麼?」祈世子一怔,看柳公子展開笑容,慢條斯理道︰「條件交換啊!之前祈兄不肯問,現在在下不肯答了。非要在下答的話,就要一次換一個答案。祈兄這麼聰明的人,該知道在下在說一次什麼吧…

…」

臉色乍紅乍白乍青乍黑了片刻。

「好。」祈世子回答得非常爽快,快得出乎柳殘夢的意料,接著話鋒卻是一轉。

「不過伺候人總不如讓人伺候好,只享受不是更好嗎?不如就讓我來伺候你吧!只要你答應了,這個交換條件區區絕不反對。」

天上有月,地上有花,一陣晚風吹來花香濃郁,正是花前月下花好月圓。

柳殘夢就著月色看了祈世子半天,從他得意飛揚的眉,到桀驁不馴的眼,過了會兒,低聲一笑︰「好。」

「呃?」沒想到柳殘夢會回答得這麼干脆,祈世子一時倒是有點呆怔--難道他不介意被人壓在身下嗎?

「呃什麼呃,不要的話,那我就收回這句話了。」柳殘夢有些臉紅地將目光轉開,向花圃游移。

「那可不行!」生怕難得的機會丟失,雖然這姓柳的家伙已不在他狩獵範圍,但雖得可以扳回一城,錯過了他作夢都會吐血。

怒氣之下潛力無窮,祈世子離開落櫻亭後,才發現走得太急太用力,下半身私密之處又麻又痛,每走一步都是尷尬的痛楚,想運功止住都不可得。顧著背後那人還在看著,強自保持速度走出花圃,穿過小門後,再也撐不下,背靠著牆壁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繼續往前走。

自己才一次就這麼慘,以前昊帝座在離宮里跟皇上又是怎麼撐過來的呢?探子本能讓祈馬上想起這個問題。

「皇上啊……微臣似乎真的越來越八卦了……」

好不容易回到郁芳閣,重新挺直腰板,推開房門走了進去。不理千巧驚訝的目光,氣定神閑要千巧備水更衣。千巧倒沒有多問,不一會兒,就讓下人抬進二大桶熱騰騰的水及浴桶來。

泡在浴桶里,努力刷洗身上沾到的塵土,連換了兩桶水,直到第三桶時,祈世子才不再刷身子,安靜地泡著水,讓熱水舒緩身子的緊繃與麻木。只是原先還不很明顯的吻痕被熱氣一燻,放眼過去,到處都是斑斑點點的紅痕青印。

祈一向醉臥花叢,風流自許,如今再次被人轉過來風流,怎不氣得牙癢癢的。

泡在水里思索半天,又換了一桶水後,祈終于覺得不再耳朵里都是灰,可以安心睡覺了。

第二日一早,千巧送來早點。祈世子一覺醒來,精神恢復,又有力氣調戲佳人,如春水般多情的眸子不停地追著千巧的一舉一動。千巧收拾桌碗,祈世子伸手來握︰「小巧兒小手又巧又快,難得又白又女敕,我見猶憐啊!」;千巧拿起繡棚,祈世子伸手來握︰「小巧兒真有眼光,瞧這蝶兒栩栩如生,放窗台不知會不會引來真的蝶兒呢?」;千巧轉身斟茶,祈世子伸手來握︰「小巧兒妙手煮出來的茶,風味不同凡響,區區未嘗先醉,真是茶不醉人人自醉~」……

千巧雖是能言善道靈巧千變,亦被逼得無路可退,干脆什麼都不干,三緘其口,不接近祈三丈之內,無論祈說什麼都不作回應。雖然這種鴕鳥作法很可恥,卻也是唯一的好方法。如此不久,祈世子果然覺得無趣了,百無聊賴在屋里轉了半天後,終于放棄騷擾千巧,掀簾返回居室,往床上一躺,嘆氣道︰「千巧妳雖是伶俐可人溫柔體貼,但作為女人,卻是不及格啊!」

千巧沒好氣地瞪了祈世子一眼,嘴唇動了動,還是忍住不說話。這祈世子一開口,不是調戲女人就是調戲男人,真懷疑這樣一個大少爺會對朝廷有什麼貢獻。除了武學修為據說高了點外,實想不出有哪點當得上軒轅帝的左右手。而有這樣一個左右手,皇朝居然未倒,這軒轅帝倒真真是有本事。

祈世子在床上翻了個身,將臉埋著被窩里,深深呼吸,好半天才陶醉嘆道︰「還有無塵姐姐的香味啊!」

臉色扭曲了下,千巧臉看向窗外,听祈世子綿綿不絕道︰「千巧妳可有听過無塵姐姐的名字嗎?月華瑩無塵,昔年京師第一美人,文武雙全,人又長得氣質高貴月兌俗,國色天香,多少王孫公子都對她夢寐以求,求之不得--當然也包括我了。」

听不得那充滿夢幻的話,千巧冷淡道︰「可惜你年紀太小,無塵姐姐等不到你長大就先嫁人了。」

祈世子的臉還是埋在被窩里,繼續輕飄飄道︰「那有什麼關系,嫁人後的無塵姐姐還是我的無塵姐姐啊!她美麗、高貴、冷艷,還是如月華一般皎潔,如梅花一般孤寒……」

在女子面前莫談另一女子的好處,這是鐵律。上一刻還在調戲自己的人,下一刻居然就在贊美別的女子,千巧又听了片刻,終于忍不住掀簾出去。

祈世子抬起頭,臉上笑意不再。豎著耳朵傾听簾外動靜,喃喃地高聲說些自己也不知是什麼的話應付千巧,伸手取下頭上的九龍玉冠,擺弄一陣後,將一粒龍口餃的水明珠取了下來,放在右臂上方巧勁一捏。水明珠裂成兩半,里面淡藍的液體滴在祈的右臂上。

合好明珠瓖回玉冠,將液體在手臂上抹了一陣,漸漸的,手臂上一層假皮揭起了一小角,他繼續輕揉,慢慢揭開假皮,里面放著一枚縴薄如紙,鋒芒銳利的鐵刃。假皮做得極精良,鋒刃又極薄,是以柳殘夢雖與他一夕纏綿,卻也始終沒發現祈身上藏著利刃。

將鐵刃小心地卷入發髻藏好,再戴上玉冠,祈又取下自己腰間掛著的玉飾,將飾上的滾珠推移位置。輕喀一聲,玉飾分開,里面竟是鏤空,另藏了塊白得近乎透明的玉。祈下床將白玉放入茶水里,浸泡一陣子。

白玉初入茶水,並無異狀,過了會兒,茶水翻騰,似有熱氣催煮一般,水色也慢慢變成黑色。濃到極致時,再一點一點變淺。又過片刻,茶水停止翻騰,色彩也恢復成淡黃的茶湯。

祈將白玉放回玉飾,茶水一飲而盡,正想調息,听得腳步聲漸近,只得躺回床上,繼續道︰「無塵姐姐還有一雙丹青妙手,尤擅工筆細繪,細極微極,幾乎像活過來一般。她送我一幅桐蔭仕女,仕女舉扇掩唇,目送流光,幾乎要從牆上走下來……」

「原來王爺與月華郡主還有這麼多往事,鳳五尚是初次听聞。」淡漠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停了一下,掀簾而入。

听是鳳五,祈世子眉毛一皺,眼楮向桌上看了過去。茶杯來不及洗,尚有余漬,雖然看來與一般茶水無二,可以瞞得過千巧,但如果是鳳五公子的話,就難擔保了。

垂散的瀏海遮住半邊臉,只露出古井無波的黑眸。不苟言笑的容顏,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存在的氣息,卻是名動天下的文宰鳳五。

「五公子不去論劍大會而來陪區區,區區十分感動啊!」祈世子斟了茶,在手中晃了晃,皺眉道︰「冷了。」順手潑到牆角。

「像王爺這般請都請不來的貴賓,如不親自過來招待,豈非太過輕慢。」鳳五瞥著牆角的茶水,道︰「千巧,快為王爺換上熱茶。」

千巧依言送上熱茶,隨後冷冷瞪了祈世子一眼,抱著茶盤退下。祈世子模模鼻子,干笑道︰「區區好像惹美人生氣了。」

「反正王爺心也不在美人身上。」捧著熱茶輕啜一口,鳳五淡淡道︰「若嫌千巧礙眼,王爺只說一聲便是,何必故意刺激小泵娘。」

「區區一向寵憐美人,豈敢唐突。今日只是憶起往事,一時忘形罷了。」祈世子也給自己斟了杯茶,眉開眼笑道︰「五公子瞧來對區區的往事也甚有興趣。如果不介意,我們繼續談無塵姐姐的事吧!」

鳳五細瞧祈世子會兒,祈世子口角生風眉飛色舞,全無一點情傷之色︰「王爺確是非常人,只是郁結于心,難免抑郁成病。何必強顏歡笑。」

笑容一頓,祈世子放下茶壺嘆氣道︰「何必個個都硬要說區區是強顏歡笑來著?醇酒美人,醉解千愁…

…」邊說邊伸手執起鳳五一縷長發,湊近唇上一吻,「區區此生豈有他求。」

鳳五眸中厲芒一閃,卻沒有動,任祈世子輕柔地將自己掩頰的瀏海撩到耳後,現出整個臉部輪廓。

有些憐惜地用手輕撫鳳五橫過眼際的長疤。一刀到底的傷痕,顯示當初下手全無猶豫的狠決。「何必這般剛烈呢?解月兌了自己,卻傷了別人的心。」

沒有血色的唇吐出冷語︰「你在說我,還是在說你的無塵姐姐?」

眸中閃過陰鷙光芒,隨即消斂。祈世子輕笑︰「美人在懷,自然是說五公子啊!」一把攬過鳳五的腰,低頭吻了下去。

粗魯的動作,在接近雙唇時,卻化為輕柔,怕一用力就會將對方踫碎了一般,輕如蝶翼的微觸。

鳳五睫毛閃了一下。如果祈世子如之前行為一般粗魯,他定是馬上推開。但這般寵憐的態度,他不由輕輕閉上眼,好一會兒才推開祈世子。

「真個氣不平,就該向公子討回來,而不是針對我這半廢之人。」

瀟灑的笑容一滯,嘴角抽搐。懷中鳳五有如火爐,摟也不是,推也不是,過了會兒,轉移話題︰「五公子似乎對男人的擁抱習以為常?」

「將王爺想成紅袖郡主,在下便可習以為常。」輕描淡寫一句,卻刺到祈世子心上痛處,祈世子臉都垮了。

「紅袖如果長得像區區一般,估計就不會這般招搖,裙下拜臣無數。」

「王爺何須多心?在下又未指王爺與郡主長得像,就比如公子抱著在下時,在下想成依依小姐,皆因他們是兄妹,是最容易聯想起的……王爺認為公子與小姐可有相像之處?」

祈世子聞言,半晌不作聲,只是瞪著鳳五,臉色十分古怪,幾乎要扭曲了一般。

鳳五目眸一動,緩緩道︰「王爺不用多心,在下與公子……」

「不能不聯想啊~~」祈世子申吟了聲,「下次別再說這麼可怕的事,讓區區也聯想到皇上抱著區區的惡夢!」

C軒轅帝抱著祈世子?鳳五同時啞然,過了會兒,不由失笑。

「與王爺談話真是愉快,在下很久不曾與人談得這般開心了。」

「讓美人開心是區區的義務。」

「再听王爺說下去,在下也快以為自己是美人了。」撥開祈摟在自己腰間的手,突然問道︰「王爺會為一個素不相識,只是萍水偶逢的人,轉戰千里嗎?」

「只要對方是美人。」祈世子回答得斬釘截鐵毫不遲疑。

「我想也是。」鳳五點點頭,放下手中一直拿著的茶杯,「有一副好皮相的人,總是比別人佔得巧去。」

「五公子此話未免差了,賞心悅目的皮相是美,才華,品德,情性,又哪一樣稱不上美人?區區的美人,向來只有一個標準……」笑吟吟牽起鳳五的手,目中深情款款,柔聲道︰「投我所好。」

鳳五看了祈世子半晌,搖頭嘆氣︰「連在下都險些心動,莫怪千巧說,要照顧王爺,最好挑個七旬老翁。」

「七旬老翁也無不可,區區接收彈性強,只須此翁……」

鳳五繼續搖頭︰「再說下去只有請公子來照顧你了。」

一提起柳殘夢,祈世子臉色就黑了一半,嘿聲道︰「那姓柳的面目可誅,舉止可議,既無美德,復無美容,面慈心黑,言必無信,此等小人,談何美人!」

「咦?在下記得在固陽時,祈兄可不止一次地稱贊過在下美人啊!」隨著溫和帶笑的話語,藍衣青年掀簾而入。

「那是我有眼無珠,認人不清!」祈世子一想起當初之事便後悔得腸子都青。

鳳五收回握在祈掌中的手,向柳殘夢點了下頭︰「鳳五先告退了。」

祈世子唉了聲,見鳳五就這麼退出房間,不由在窗前坐了下來,看著鳳五遠去的背影,無趣地嘆了口氣︰「美人都跑光了。」

尋找一天一夜,還是找不到祈世子的下落,連凌虛子也不翼而飛;去轉波閣,早已人去樓空;盯著論劍大會上的柳殘夢,也數次失敗。伊祁與暗衛們皆亂成一團,一方面調派周圍人力擴大尋找範圍,一方面將情報繼續送達京師。

已經不知是第幾次讓重要的人在自己面前失蹤,少年牙齒緊緊咬著下唇,不讓心中的驚慌表現出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只會哭泣的孩子了,軒轅說得對,哭泣自責後悔,只不過讓時間白白流過,而錯過了追查和補償的時間,除了影響軍心,讓事態停滯不前外,一點作用都沒有。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他可以說服暗衛,讓他們相信,祈世子那般狡詐的人,只有別人吃他虧的份,沒有反過來的理由,安慰暗衛們浮動之心。但是,他卻無法說服自己。

如果柳殘夢的目的只是祈世子的命也就罷了,以祈的精明,縱被擒也自保有余。可是這一路而來,牽引太多的往事、私情、舊疤……

想到這,少年再也坐不下去,霍然起身,想再去轉波閣找找看可有線索。暗衛們奉了祈最後一道命令,拒絕讓他一人涉險。雙方正在爭論,門外一陣聲響騷動,接著,房門突然被人打開,四個紫衣人身形極快地掠入,分立房角四方,把住死角。

眾人一怔,伊祁尚未明了是何事,就見那些古怪桀驁性情不一的暗衛們突然都跪了下。他們縱在祈世子身前,也從未如此恭敬過。

「屬下--恭迎主人。」

主人?伊祁瞪大眼。

門口又站了兩位紫衣戎裝,額際掛著一抹金環的青年,越門望出,更可見外面跪倒一地之人。伊祁不知來者何人,只確定不會是軒轅。

沉穩的腳步聲遠遠傳來,一步一步,並不大聲,卻若有實體般踏在人心上。平緩,卻有著奇妙的韻律。

伊祁額上微微泌出汗水,心跳隨著腳步聲而跳,只覺門外一股強大氣勢,逼得他幾欲低頭。少年人特有的傲氣支撐著他不肯下視。

室內更靜,除了方才恭迎之聲,再沒人出半點聲息。

「咚--咚--」

腳步聲來到門口。

紫色的披風拂動,上面的金龍在雲中探首飛揚,張牙舞爪,撲騰而來。來人一身王族之色,頭上戴著玄玉九冕旒,眉目深刻,刀眉濃密,薄削的雙唇微微下撇,抿出凌厲固執的深紋。輪廓充滿霸氣,垂闔的眸子,全無一絲情緒,深沉不見底。張闔之間,所有人的心思都逃不出他的眼神。

軒轅在霸氣上或許不輸此人,但此人多了歲月凝練出來的威儀,卻連軒轅也及不上。恍惚中,伊祁突然明白了他的身份。

暗流上一代的首領,京師三大權門之一的--靖南王爺‧軒轅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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