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櫻令 暮顏 1

暮顏,是種花的名字。

縴細的葉,藍色的花。如果肯仔細看,你會發現,它的花形非常的美,氣質也格外的純,但,它總是靜靜地開在背陰的角落。

因為,它不能見光。

所以,它只能在暗淡的夜里,悄悄地開放。

每一朵暮顏花,只有短短一夜的生命。從誕生之時起,它就仰望著天空,運氣如果好,就不用忍受風吹雨打,甚至可以有一點點渴望——渴望受到星光的撫慰。月光是會有的,但清明璀燦的月亮溫柔看著的,永遠不會是生長在角落,小小的,縴弱的——暮顏。

所以,只要那顆星,看一眼,一眼就好。

然後,就可以平靜地,了無遺憾地,在清晨第一縷陽光浮露的一刻,滿懷著喜悅和滿足凋落。

這就是暮顏,簡單的暮顏。

只是,即便是如此小小的簡單的願望,也並不是每一朵暮顏都可以實現的。

暮顏,是一種花的名字。

暮顏,是一個人的名字。

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

縴細的身體,但站得挺直。白皙的肌膚微微閃著透明的光澤。

長長的頭發沒有束起,只是簡簡單單地用塊絲巾松松地攏在腰際。他的頭發顏色很奇特,在陽光下泛著熒熒的藍色,又純又濃,濃得化不開。隨著身體的晃動,他那美麗的長發閃出耀目的光芒,直叫人移不開眼楮。

暮顏,是一種花的名字,也是一個人的名字。

我死了嗎?睜開眼楮的我,看到的除了碧藍的天和碧藍的海,還有令人不可置信的碧藍的眼楮和碧藍的長發。

好美!美得讓我忍不住想抬手去撫模。可是,手剛剛抬起,鑽心的疼痛就從我的胸口沖擊著我的全身。嗓中泛起甜甜的腥味。我不是死了嗎?!為什麼傷口還會疼痛,為什麼口中還會吐血?

「你還沒死!」藍發的主人冷冷地說,緊抿的雙唇竟也閃現出一種詭異的幽幽的藍色。這個聲音,是我熟悉的漢語,他是中原人!

沒死,我沒死!這搖搖晃晃的感覺,是在船的甲板上嗎?

我的頭腦一片茫然,呼吸也漸細弱。拼著最後一口力氣,我拉住了他的衣角。

「送我……到中原……請你……」

我看見他緊握的縴長而堅定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近乎低吟的聲音隨著海風飄進了我的耳中。

「中原啊……」

扁艷的藍色長發飄揚在濕潤的海風里。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措吉朗巴顏,我叫他——阿顏。

阿顏有一位妻子,叫雅各布。她的聲音非常好听,長得很平凡,是那種見過一次,第二次絕想不來的長相。但她的笑容很甜,只要她一笑,天地仿佛都會在剎那間開朗起來。她笑的次數並不多,特別是在看著我的時候。

阿布的年紀看起來要比阿顏大一些,武功似乎也不比阿顏差多少。

阿顏有個剛滿周歲叫「摩訶勒」的兒子,粉妝玉琢,十分可愛。他喜歡趴在我身上,扯我長過腰際的黑發。孩子的體溫總是要高些,所以當他柔軟的身體躺在我冰冷的身上時,我總是感到格外的舒服。那孩子,也有一頭柔亮的藍發,和一雙明澈的藍色眼眸。抱著他的感覺,就好像多年前,我抱著秀一,站在無人的宮門里一樣。只是,那時候的秀一,長著一頭罕見的銀發,和美麗的琥珀色眼瞳。

阿顏很愛小摩,阿布也很愛他們的孩子。可是,阿顏和阿布卻絲毫不像一對夫妻。他們分開睡,彼此之間也沒有親密的動作。阿顏常常坐在船頭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遠方,而阿布則一邊抱著孩子唱著我听不懂的歌謠,一邊偷偷地看著阿顏。目光里,有愛憐,有哀傷,有無奈,有怨恨,有惆悵。

我的傷勢很重,重到出乎我的想象。父皇那一劍沒有刺傷我的心髒,但心脈卻嚴重地受損了。激烈的戰斗中我無法及時處理傷口,不斷崩裂的傷口幾乎流干了我的血,寒冷的海水雖然再一次傷了我的肺腑,但海水里富含的鹽份又幫我止住了傷口不斷流出的鮮血。我的性命如今命懸線,如果不是靠阿顏每隔三天輸真氣給我吊著,我可能不到陸地就死了。

上岸,就踏上了中原的土地。被阿顏抱在懷中的我終于感到了一點安心。

我為自己開了幾副藥,阿顏幫我抓來。我算過,這些藥雖然不能徹底治好我的傷,但可以支撐我走完剩下的兩個月的旅途。

只要能再活兩個月,那我,就可以再見他一面了。

我必須積存足夠的體力,所以我在漫漫長路上沉睡的時間比清醒的時候多得多。熟悉了之後,阿布對我不再冷漠,並且開玩笑似的認我做她的弟弟。越接近京城,阿顏越來越寡言少語,阿布的臉色也越凝重。

京城,或許跟他們一家有著莫大的關系。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沒有體力和精力去思考別的事了。

接近京城,我的心開始有些動搖,甚至懷疑起當初拼命要回京城的決心。

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懼。

九月的傍晚,殘陽拖著失去溫度的身子躲進了薄薄的雲層里,映成耀眼的橙紅色晚雲後,隱隱地露出了圓形的,有些黯淡的身影。

客棧後的兩株高大的喬木隨著傍晚的徐風颯颯地響著,半黃的寬大葉片努力地維系著與枝干的血脈。打掃得很干淨的青石地面上,不知不覺又落上了幾片枯黃的葉子,在秋日的晚風中瑟瑟發抖。

阿顏出去,已經三天了。三天里,我們失去了關于他的一切消息。

阿布每天清晨,會抱著牙牙學語的摩訶勒到客棧的門口等,而且,也習慣了坐在床前,數起了窗外的落葉。

傍晚,阿布總回到我的房間,給我送來熱騰騰的米飯和一壺過釅的溫茶。

「三天了……」我憂心地望著她。

她愣了一下,低頭用手撥弄著摩訶勒熟睡的小臉。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對我笑了笑,「別擔心,他會回來的,一定會。」

她的笑容很溫柔,也很空洞。

「不找他回來嗎?」我無力地靠在了床枕上,坐了一天,實在是太累了。

「不用了。」她淡淡地答。「該回來的時候,他自然就會回來。」

「我……是不是,很麻煩?」四肢冷得幾乎失去知覺,我的眼楮也有些模糊起來。

「他,要快一點。」看著阿布倏然變冷的眼眸,我苦笑了一聲,「我知道,我的要求是過份了,只是,我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我知道。」阿布突然別過了頭去,「你有時實在麻煩得想讓人一刀劈了你。」

「阿布……」

「算了。」她嘆了一口氣,轉頭看著我,「反正我也舍不得真殺了你。只當,這是神佛的旨意吧。」

「你……」

「是不是知道阿顏去了哪里。」我叫住了她將要離去的背影。

阿布的身體僵直了,她頭也沒回地對我說︰「我知道。因為知道,所以更想殺你。」

僵直的身體放松下來的時候,阿布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突然笑了起來。

「你呀,真是個奇怪的人。我怎麼也沒想到,你一心一意想到中原會的人竟然是那個人。早知道如此,當初我就該趁阿顏不注意的時候把你除掉了。不然,今天也不會讓阿顏再下定決心回到那個地方。」

「阿顏不在,你現在一樣可以殺了我。」

「太晚了。」她搖了搖頭,「阿顏已經去了,而你,我早就把你當成了弟弟,還下得了手嗎?」

「我只希望,見到了你想見的人後,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那麼將來有一天,你或許就可以幫我和阿顏一個幫,就算是報答我們對你的恩情吧。」

沒有用的,我這付殘破的身體還能苟延多久呢?我閉上了眼楮。

「只怕,我今生再也沒有機會可以報答你們了。」

「……」阿布沒有說話,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叩叩!」門上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讓我從沉寂的睡眠中驚醒過來。

今夜的月色昏暗,但我還是認出了站在我床前的身影。他全身上下沐浴在幽深的黑暗之中,只有兩只藍色的眼楮,在暗夜里閃動著瑩瑩的寒光。

我撫著胸口,輕舒了一口氣。

「阿顏……」伸出手,我很自然地靠在了他的懷里。

「流櫻,現在你起得來嗎?」阿顏的聲音有些嘶啞,眼神也有些疲憊。

「你怎麼了?」覺察到他的異樣,我抬起頭。

「輕點聲,我要帶你去個地方。」他伸出食指,輕輕放在了我的唇邊。

「去……去哪里?」我的身體開始發抖,陣陣眩暈感襲了上來。

「先去一個離那里很近的地方,找一個人,他可以把我們帶進皇宮。」

「真的?!」我緊緊抓住了阿顏的手,「你不是在騙我吧。皇宮戒備森嚴,高手如雲。如果是你一人獨闖是沒問題,可是要帶上無法行動的我,只怕一到門口就會被發現了。」

「我帶著你進去一定不行,但如果是他,就一定可以。」阿顏斬釘截鐵地回答,但回答的聲音又苦又澀。

「他,他是誰?他為什麼肯幫你?」胸口一陣劇痛,讓我差點昏厥。但在此時,我听到了一個幽幽的聲音在我的門前響起。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去求他了。」

「阿布!」

「阿布!」

我和阿顏一起失聲叫了出來。阿布的臉在昏暗的月光下顯得詭魅而怨怒。

「你去找他了是不是,你想丟下我和孩子是不是?」阿布的聲音像是從地獄中發出的,尖銳而怨毒。

阿顏後退了一步,突然倒在了地上,縮成了一團。他的雙手不斷地抽動,嘴里發出喀喀的聲音。

「阿顏!」阿布怨毒的神情陡然消失,飛奔著撲到阿顏的身邊。「你怎麼了,怎麼了?」

「阿布,冷靜點!」我掙扎著下了床,摔倒在阿顏的身邊,

「快,揭開他的面罩!」

「面罩,面罩!」阿布慌亂地扯下了阿顏的面罩,解開了緊扣的黑色衣襟。

藍色的長發傾瀉在地板上,瑩白的面上泛著詭異的紫色,他的嘴唇已經發黑,發抖的手插進了發黑的木質地板上。

「啊!」我和阿布同時驚呼出聲。不是為了阿顏那令人恐懼的面色和痛苦的申吟,而是為了,傷痕,遍布在他身上數不清的傷痕。

紅色的,紫色的,黑色的傷痕。

被咬的,被掐的,被刀割的,被火燒的……無數的傷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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