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櫻令 暮顏 8

我不會笑,也不再哭。

被人攙扶著走到庭院中接觸半年來久違的陽光時,我已經成了櫻妃。除了外殼,什麼也不剩的櫻妃。

我還是沒能參加自己的葬禮,那個據說是無比奢華,極盡恩寵的葬禮。

天下的臣民皆已知曉,那位東瀛來的公主,皇上極其寵愛的櫻妃剛剛生了皇七子。她的哥哥,東瀛天皇

的唯一繼承者篁正仁,在去歲的叛亂中為敵軍所害,雖然輾轉逃至中原,終于還是因為傷重不治而離開了人世。憑借著我的尊崇身份和櫻妃在皇上心中固不可破的地位,京內正四品以上的官員皆前來吊唁,而各國的使節也紛紛前往致哀。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阿椿和阿印竟然還滯留京內,他們為我守靈七七之後,帶著新唐武帝的慰問和宣召,將此訊息傳回東瀛,號領皇室舊部協同先行的韓剞將軍撲擊叛匪為我復仇。

他真狠,真絕。

斷了我,最後一條退路。

櫻妃難產,身體十分的虛弱。宮內宮外都這麼說。當初在殿內的諸多宮人如今已不知下落。

所有雪櫻閣中的侍女宮人全部更換了。小雪的衣服對我來說都有些嫌小,于是宮中堆滿了新做的羅衫錦鞋。聰明的工匠們沒有一個人提起,住在雪櫻閣內皇上寵愛的櫻妃娘娘在誕下皇子後身材突然高了一點,盈盈小腳也變大了兩圈。

小院中的那兩個啞巴孩子調到了我的身邊,為我打點衣食起居。留下這兩個孩子是他的一時憐憫,我知道,兩個孩子也知道。所以,他們緊緊地守在我的身邊,一刻也不願離開我的視線。

他幾乎夜夜來找我,甚至只是對著我那張冷若冰霜的臉枯坐一夜。我從來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而他,也不太能了解我。

他給雪櫻的孩子起了個美麗的名字——「歆」。

崇歆,他的第七個孩子,第一個一出世就受封親王的皇子,從出世以來,就受到了宮內最大的恩寵以及最深的怨念。

「我不能時時刻刻都在他的身邊保護他。」朝旭對我說,「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特別是當這個母親奪走了所有其他女人的恩寵時,這個孩子會受到什麼樣的對待,你難道沒有看過、听過嗎?」

崇歆在我的懷里打著哈欠,一雙亮晶晶的眼楮滴溜溜地轉,嘴里咿唔有聲。

「就算是為了他吧。」朝旭看著我,一向炯炯的燦眸竟然也帶了幾分哀愁,我所熟悉的俊顏上,深深的倦意擊潰了我最後的堅持。

我用指尖撥動他的粉女敕小臉,他的頭隨著我的手指左右地轉動,張著小嘴追逐著我指尖。柔濕的小嘴含住我,憑著本能拼命吮吸之後,崇歆睜大眼楮定定地看著我,然後「哇」得一下大聲哭了起來。

「如果,這宮里沒有了他的存身之處,如果,將來這孩子犯了極大的過錯,那麼我答應你,一定,將他送回東瀛,交給……東瀛的君王。」帶著滿意笑容而逝去的小雪為什麼沒能听出來,或許那時候,他就已經作出了決定——東瀛的君王,不會是我——你一心所愛,想要保護的哥哥。

「不要再折磨我了,流櫻!」他遲疑著,伸手輕輕抱住了我。發現我沒有反抗,他灌注了更多的力量。

「我們和解吧。我不能沒有你,你也不能沒有我。我們,為什麼總是在彼此傷害呢?」

揪著他的龍袍,我哭得摧人心肝。

夜晚,窗外繁星點點。我坐在床上,看著他熟睡的臉,心里一片茫然。

春天,就快到了。海的那邊,捷報頻傳,復國之期指日可待,而邊疆戰事也一一平息。

朝旭的心境越來越平和,笑容也越來越多。

我偏安在雪櫻閣內,不出外見人,也不許外人進來,就算是後宮之首的皇後,沒有朝旭的手諭也決然不準進內看我。

爆中流言很多,就算妃嬪們有再多的不滿,在朝旭殺無赦的禁令之下,也不敢有所行動。

日子很平靜,我卻越來越慌亂了。

我為什麼要待在這里,為什麼要借女人的身份在他身邊?我不斷問自己,卻總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答案。

我最怕問的還是那個問題。

「他對我的執念,還能堅持多久?」

今夜,他沒有來。

桌上的菜已經涼了,明亮的燭火突突地跳著。我支著頤,楞楞地看著那扇無人推開的房門。

「娘娘,夜深了!」侍畫在一邊提醒我。

「你們先去歇吧,不用管我了。」我懶懶地答,目光卻一直落在房門上。

「娘娘!」性情有些急躁的侍書想說什麼,卻被侍畫一把拉住。

「娘娘,您先歇吧!」侍畫柔柔地對我說。

「是啊,您別等了,反正今晚皇上是不會來雪櫻閣的。」

「胡說什麼呀你!」侍畫狠狠瞪了一下侍書。

「就是嘛,听小陸子說,今兒個皇上剛收了兩個西夷進貢的美女……」

「侍書!」侍畫一把捂住了侍書的快嘴,「娘娘您別听這小妮子胡說八道!」

我輕笑了一聲。

「沒關系的,我也早猜到了。」

「你們下去吧,我現在還不想睡,並不是為了等他。」

「是!」兩個宮女對視了一下,招呼小婢將桌拾盡退出去了。

卸下簪環,吹熄宮燈,我打開窗戶,享受被夜包圍的寧靜。空氣中躁動著的熱氣,在高掛半空的圓月下蒸騰匯聚,暗暗浮動的花香似有似無循著夜色悄悄潛入。窗外,是朝旭植下的大片櫻林。月光下,一朵朵夜櫻綻蕾而放,隨著微風靜靜起舞,漾起一片妖媚的瑩光。

快一年了啊。我撩起被風吹亂的頭發。

燈都熄了,只有長廊上紅色的燈籠高高地掛在廊檐下,隨著夜風徐徐地晃動。

赤著腳,我輕輕地躍出了寢殿的小樓。身在半空的時候,風托起我的長發,單薄的中衣在風中發出細微的聲音。那種自由的感覺,讓我心曠神怡。

穩穩地落在地上,赤果的雙足沒有發出半點聲響。側耳听了听周圍的動靜,我放心地快步奔向了櫻林。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啊。」

我心中一凜,循著突如其來的聲音望去。

斑高的櫻枝上,黑色的人影與夜融成了一體。唯一泄露行藏的,是那一頭耀眼的藍色長發,和一雙如琉璃一般剔透的藍瞳。

「阿顏?!」我驚呼了一聲。

「還好,你沒忘了我啊。」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燦燦的貝齒。

「上來坐。」他拍了拍身邊的枝干。一雙腳在空中自由地晃動。

「好啊。」我笑了笑,一擰身,輕輕地落在了他的身邊。

他贊賞地拍了幾下巴掌,清脆的聲音在林間回蕩。

「果然不愧是在東瀛號稱第一的正仁皇子,不過幾個月不見,你的功夫就恢復到了此種程度。若非親眼所見,我可不信你就是幾個月前奄奄一息的月下美人哩。」

我搖搖頭︰「別取笑我了,以我現在的功力,和你差著老大一截呢。你只要輕輕一推,只怕我就要從這樹上栽下去了。」

阿顏明亮的眼楮看著我,伸手擒住了我的手腕,凝神辨脈。

「別看了。」我抽回了手,笑著說,「我的心脈受損得厲害,雖然這次把命撿了回來,但內力減了六七分,只比常人強些。好在輕功未受什麼影響,倒還能唬唬人罷了。」

「可是……」阿顏皺起藍色的長眉,欲言又止地看著我。

「有什麼關系呢?」我側身靠在了櫻干上,淡淡地說,「我早就知道了,能恢復成這樣已是奇跡,我也不指望能和以前一模一樣。」

「你看看,現在的我,又無需帶兵,更不會行走江湖,就算身負絕學,關在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有什麼用!」我吃吃地笑。

阿顏不說話,只盯著我的臉瞧。逆著月光的阿顏的臉,顯得有些模糊。我並沒有十分在意他的眼光,除了他挾在手中的兩株沾著夜露的暮顏外,我什麼也注意不到了。忍不住,我伸手模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問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呢?」發覺到了我的目光,阿顏將手中的小花插到了我的鬢邊。

我把它重又拔下來,在手中細細地把玩。

「問那個做什麼呢?反正我們又見面了。阿顏還是阿顏,流櫻也還是流櫻。」

「阿顏不是阿顏了,流櫻也不再是流櫻。」阿顏一本正經地糾正我。

「為什麼?」我歪著頭問他。

「你不覺得我和你比以前都漂亮了很多嗎?」

「胡說八道!」我伸腳踢了他一下,兩個人對視片刻都笑了起來。笑聲中,藏了太多的心事,我這樣,阿顏也是。

「流櫻,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搖搖頭道︰「不是!」

「我們是知己!」握住他的手,我輕聲地說。朋友,對我們而言根本不足以表達我和他心靈相契的關系。他也一定會這樣以為。

「既然如此,你一定不會反對我在這里住兩天的,對不對?」他琉璃一樣的眼楮在月光下眨了眨,仿佛滿天的星光也頓時失去了顏色。

「當然!」我點點頭。

「這里,既安靜又安全。沒有任何人可以闖進來,殿中的宮人也不會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听到不該听到的聲音,更不會說出不該說出的閑話。」

「謝謝。」

「歡迎你,阿顏!」我帶著笑緊緊擁抱住了他,聲音卻有些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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