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什麼呢,我惘然地看著窗外。
原本飄著白雲的藍天不知什麼時候顏色已經變了,黑沉沉,烏壓壓。沉悶的空氣里只有屋內各懷心事的三個人面色各異地凝望著不同的地方。
我的寢殿不是很大,裝飾得很樸素但也簡潔大方,這大多來自我的堅持和改造。雖然習慣了帝王家的奢華和豐艷,但我還是喜歡清爽與自然。殿的內角是一張大床,沒有華麗的珠翠瓖嵌,但精致的雕工,暄柔的被褥和床角裊裊的燻香可以保證,它決對是一張最舒服,舒服得讓人躺下去就不想起來的好床。桌的正對面,七步開外是一張錦幾,幾的中央是一只小小的銅雕的飾銀香燻,透過燻的籠隙,有少許青白的細煙盤繞,壺和碗盞都成了這屋中不可或缺的一種擺設。紅木隔欄的窗下,一張貴妃榻放在那兒,是我興起讀書時極佳的待處。這就是全部?是的,這就是我寢殿的全部,一張床,一張桌,一席榻。
朝旭的臉一直沉著,深如寒潭的眼楮默默地注視著桌上的玉壺。
我斜倚在窗口,痴痴地望著桌外浠淆瀝瀝的雨。這雨下得纏纏綿綿,斷斷續續,扭扭捏捏,優柔寡斷,一點也不干脆。臉頰上還隱隱地刺痛著,每每一張嘴,就會讓我皺起眉頭。听到朝剡的話時,我只是張張嘴就會疼得幾乎要流淚,所以,我轉過聲,有些惱怒地瞪他。
朝剡站在我對面不到五步的地方。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不悅,薄唇微微向上翹著,好象是在微笑,也像是在嘲諷。他紫色的眸光在雨聲中忽明忽閃,一雙似能看透人心的眼楮卻沒有落在我的身上,仿佛穿透了一般盯著遠方。他的脊背挺得筆直,直得讓我擔心,仿佛他再用力就會折斷,那不住撥弄拇指扳指的蒼白手指讓我感到了極度的異常的堅持。
「他在這兒,除了這兒,他還能去哪兒呢。」不是疑問,而是篤定。
我哼了一聲,決定不理睬他。李氏的皇族,都是這麼不可理喻的麼!
笑了笑,朝剡一步,一步向我走來,他的步子很輕,邁得也不大,可是給人以強大的壓迫感,那種由內而發的強勢氣質,讓我不禁往後退。退無可退之際,不由自主地,我把目光投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他——朝旭。
朝旭在看著我!用他堅定的,深沉的目光看著我。我忽然有了一股沖動,想沖到他的身邊,狠狠地給他兩個耳光,踢他兩腳,再撲到他的懷里放聲地大哭一場。可是不行,這兩件事,我一件也做不到。心中的刺痛勝過了臉上的余熱。又酸又辣的氣流填滿了我的身軀。我挺直了胸膛。
「李朝剡,你要做什麼!」
我厲聲的喝斥讓他愕然地停住了腳步,他看著我,忽然笑了起來,一笑之間,眩目的美貌撲面而來,頓時柔和下來的蒼白面目竟也變得有幾分嫵媚。他的眼神變化萬端,盯著我笑,口中卻對沉默一旁的朝旭說︰「本來我還不敢十分確認,就算心中有許多的懷疑,也一直不願下定論。可是,現在我可以肯定了,」他眯起了眼楮,那笑容在我看來變得有些邪惡。「雖然他們長得實在相似,可眼前的這位櫻妃,一定是我送進來的那個……櫻妃。」
「我就知道嘛,你怎麼可能會死。」他柔和地,放肆地,抬起我的臉,「如此重要的人,皇兄又怎會輕易地讓你死。」
「別踫他!」一直沉默的朝旭一開口就是比窗外還要陰沉的聲調。
「不會不會,」朝剡抽回了手,紫色的衣帶在他蒼白而修長的指尖繞來繞去,「臣弟為皇兄做到的,皇兄也一定會為臣弟做到的對不對?」
柔和的目光剎時變成了兩道利劍。
「可是,皇兄既已與臣弟有約,那又為何將人藏著,不肯還給我?」紫色的眼神化為了兩條紫色的毒蛇向朝旭飛去。一瞬間,我麻痹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難道是皇兄又想跟我搶?」蒼白的唇中吐著怨毒的話,微笑的容顏散發著烈焰般的恨傷。
「皇兄明明答應我了,只要我把東瀛的正仁皇子找回來,你就會發兵攻吐蕃,將其收納我朝疆土,可是現在呢?皇兄答應的事呢?」朝剡輕輕地跪在朝旭的身邊,把頭靠在了他的膝上。
「我從小就不和你搶,就算同胞所生,你被封太子,我只封個小侯,就算你得盡案皇寵愛,我受盡案皇的冷落,就算你坐擁天下的權勢,而我只是混混度日,我也從來不和你搶,不與你爭。從前,別的皇子欺侮我,只有你會幫我,你一向是最疼我的,而我也從來沒有要求過你什麼,現在我想求你,只想求你這件事啊,難道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應我麼?……哥哥。」
「哥哥」的一聲呼喚,讓朝旭的手抖了一下,遲疑著,他托住了朝剡的手肘。
「對不起,朕知道這二十年來,你受過很多的苦。」他澀澀地說,「如果不是司星官的箴言,如果不是那個不祥的天兆,現在坐在新唐皇朝的龍位上的應該是你吧……哥哥!」
「哥哥……」
我,听錯了嗎?!
「就算你恨朕,朕也無話可說。」朝旭抱住了朝剡的肩。「不論如何,你總是我同胞的兄弟,雖然相貌不同,但卻是同個父母,同個生辰,同個太傅……
「只是比你早了半刻而已,半刻啊,足以改變我們的一生。」朝剡喃喃自語。
「恨?有什麼用?如果你真得想補償,為什麼不給我我想要的東西!」蒼白的臉上綻開一絲慘然的笑容,「你想把我最後想要的東西也一並奪走嗎?」
「你要措吉朗巴顏,朕並沒有攔你。為了實現你的願望,朕甚至不惜與其族為敵,堅稱措吉朗巴顏已死,要卻兒呼谷族另覓靈童,你知道如果吐蕃諸族知道真相會挑起何種軒然大波嗎?」
「那為何不就此將這些蠻族收服,盡遍我新唐臣下!」紫色的光芒大熾。
「因為你的真意並不是想收服吐蕃……」朝旭搖了搖頭,「朕是新唐的君主,朕不能眼睜睜看著那麼多將士百姓只為了一個人白白犧牲。」
「犧牲?!」朝剡大笑了聲,「笑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做如此之事的人又何止我紫衣侯一人。」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向我,讓我渾身打了個寒戰。
「你敢說,此次勞師發兵遠征東海不是為了他?」
是的,是為了我,是我用自己的身體和一生的尊嚴換的。換的又何止這些,分離的骨肉,失怙的幼兒,離散的妻子,紛飛血雨,白骨累累……
「十天!」
什麼?我和朝旭一起抬頭。
朝剡的臉上又浮起那種似有若無的淡淡的笑,手指輕輕撫弄著翠綠的扳指。
「只有十天考慮的時間了,陛下。」他紫色的雙眸厲光依舊,可不知為什麼,我在那里似乎看到一種絕望的味道,絕望的毀滅意味。「十天後,請皇兄下旨。」
「如果,朕堅持呢?」朝旭皺起了雙眉,面色一片陰郁。
朝剡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紅得詭異,紅得奇特。
「皇兄覺得呢?」他淡淡地笑著說。
「你瘋了。」朝旭低聲地說著,卻毫不掩飾地嘆了一口氣。
「我早就瘋了,五年前……就瘋了。」朝剡端麗的容顏上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轉面向我,「告訴他,如果明日凌晨,雞鳴前他還回來……我敢保證,那個小小的孩子一定再也見不到天明的陽光。」
天,一下子暗了下來,將天地萬物籠在一片黑暗之中,轟地一聲巨響,過了很久,天邊亮起一道刺目的閃電,將天幕扯開一道慘裂的青白色缺口。如傾盆一般,豆大的雨點從天重重落下,雨聲震憾了天地,沉重地濺起漫天的雨幕。
朝剡走後,我們沉默了很久。
他高大的身軀向我覆來,而我卻只呆呆地望著黑魆魆的窗外。
「痛不痛?」溫熱的指尖拂向我紅腫的臉頰和破裂的嘴角。頭一偏,我閃了開去。他不作聲,不發怒,只定定地注視著我,看得我手足冰冷,心如撕裂般激痛著。
「送給你。」攤開的手掌上,一個扁平的玉匣中,躺著一枚鮮紅的,扁圓的果實。果實的表皮堅硬而粗糙,上面長滿了鋒利的芒刺。
「如果。」
他拉起我的手,將玉匣放入我的手中。「這是西夷國進貢的如果。一共有兩枚。昨夜特使才到京中,朕清晨趕來,想將其中一枚相贈……」握著我的手
西夷,就是進貢了兩個美女,讓他糾纏了十日也月兌不出身來與我一見的西夷嗎?我驀地抬手,狠狠地,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他捂著臉,震驚的表情深深映入我的眼簾。我看見,被羞辱的怒火在他的眼瞳中勃發,殘殺的冷酷在他的嘴角聚集。我靜靜地等著,等著火山爆發時的滅頂摧噬。可是他只是這麼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站著……
今夜,我會再來找你。
這句話,為何如此清晰地回蕩在他已消失的房間里?我頹然地跌坐在地上,手中攥著那冰冷的玉匣。
西夷的貢品!沒來由心中一股怨氣,我抬手就要向窗外扔,可是,腦中靈光一現,我及時地停住了。
如果!
就是那三十年才能生一只果,長在雪山絕壁之上的稀珍異品的如果嗎?就是世所罕見,普天之下絕不會有超出十枚的如果嗎?學醫弄藥的人夢寐以求的,終其一生也難得一見的如果嗎?
掌心好熱!
我打開玉匣,鮮艷的紅色果實就靜靜地躺在那里,沒有半分奇特之處。「啊!」我短促地叫了一聲,觸模它的指尖緩緩地滲出一顆血珠。
「如、果……相、思……」多年前那本薄薄的書頁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顫抖著手,我把它……放在了……貼身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