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出去!」
猛然大作的聲響驟然竄進耳朵里,他一驚,回過頭看,綠色的紗門外,被強風吹襲的林樹發出浙瀝瀝有如下雨的搖晃聲,紗門在狂風中微微震動著……
好冷……他不禁縮起了肩膀。
顫抖的手指幾乎無法準確的敲擊鍵盤,他舉起手放到嘴邊呵了口熱氣,冰冷的指尖接收到一陣溫潤的氣息。
靶覺指尖似乎又有知覺了,他再度將手指擺放到鍵盤上。
空蕩蕩的研究室只有他一個人,寒假期間幾乎不會有其他人來,教授也不在,一大早就開車去了外地找原文資料,很久以前教授就給了他研究室的預備鑰匙,惦記著還有一篇資料沒輸入電腦,他在教授出門後就騎著腳踏車到學校來,雖然打字速度不算快,但他還是希望能在教授回來前完成這項工作。
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間了。
灰灰的天空卻沒有夕陽的鮮艷顏色,只是悄悄變得陰暗。
那就是範可欽平常的一天。
騎著腳踏車又回到公寓,進到廚房,打開瓦斯爐,青色的火光跳動著。
就算是火,在爐架上的瓦斯出氣孔也是排列得整齊。
把鍋子放在爐子上,大概再過十分鐘鍋子里的水就會沸騰。听到大門打開的聲音,範可欽手一抖,滿滿的紫菜掉進了依舊冰冷的靜水里。那迅速就吸了水而軟塌的薄片在水中搖晃著沉下去……
「我回來了。」
走進來的男人站在玄關月兌掉圍巾和外套掛好。听到那聲音,範可欽連忙從廚房喊著︰「飯已經好了,我端出去。」
沒多久剛回來的男人也走進來廚房。
「我也來幫忙。」
簡練地翻卷襯衫袖口,連領帶都沒解,男人就來幫忙,那下水太早的紫菜湯過了幾分鐘還是變成了跟以往一樣的味道,只是有點糊了。擺好本來就簡便的碗盤,只有兩個人所以吃得很簡單……今天範可欽做了新嘗試的菜,不知道做得成不成功?
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男人那細細咀嚼的吃相不但優雅也十分威嚴,他拿著筷子的手指也很有氣勢,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拿筷子的姿勢那麼正確了,太過精準又嚴肅的姿態流露出奇異的優雅,範可欽覺得他好像是電影「海上花」里老一點的梁朝偉……就是很有「那個年代」的感覺。
他仔細吃東西的模樣讓範可欽覺得自己做的菜很有價值,毫不敷衍地品嘗著,然後他露出了幾乎可以用慈愛形容的微笑。
「很好吃。」
只是簡單三個字就讓範可欽倍感心滿意足,其實每一次吃飯他都是說相同的話,但是每次听到同樣的話,範可欽還是很高興。
這個男人是範可欽非正式的監護人,範可欽的大學教授——雖然不同系所——同時也是提供他住所和生活費的援助者。
男人的頭發已經有大半都白了,臉上的皺紋卻沒有相稱地多……其實除了眼角有深深的紋路,他的臉看起來還很年輕,眼尾的紋絡在他笑起來時也是別有韻味,端整的臉孔帶有近乎威嚴的美感。
範可欽判斷不出來他的年紀,可是總覺得他看起來會那麼「老」都是因為他的白頭發太多了……如果去染黑一定年輕不只十歲……
好幾次範可欽都想問他,他究竟幾歲了,但是男人並不是會把私事掛在嘴邊閑聊的人,範可欽對他的了解也只有他的獨生子早夭……那個貼著有點褪色了的照片的小小懷表現在是不是還藏在他的胸口口袋里?
不過再怎麼說,他也已經是跟「年輕」兩個字毫無關聯的年紀了,如果範可欽的父親還活著,男人說不定還比範可欽的父親還老上幾歲……可是範可欽絕對沒有把他當成父親看待的意思。那麼優雅又聰明的人……
直到發現教授停下了筷子注視著自己,範可欽才驚醒過來,剛剛自己是不是像個白痴似地一直傻笑?
範可欽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優點就是人見人愛的笑容了,用笑容化解紛爭是範可欽的拿手好戲,可是這種笑容在內斂的教授眼里或許只是愚蠢的表情,因為教授喜歡的是像韓騏那樣干淨的冰冷氣質。
明知道即使在意也沒有用,範可欽還是情不自禁想要迎合他的喜好,他收斂了傻呼呼的笑容,改成了恰到好處的微笑。
這對範可欽而言並不是困難的事情,很早就失去父母寵愛、又身為兄長的範可欽本來就不怎麼執著于自己的個性,他一向很懂得看人臉色,也擅于調整自己的態度來配合環境的需要,在同學間扮演率直開朗的伙伴,在弟弟面前是溫柔又不失威嚴的哥哥,在師長面前就是乖巧的好學生,在教授面前……當然是沉穩、有禮、能干的好孩子!
範可欽知道自己要裝出韓騏那種凜然的氣質是不可能的,勉強去學也只會貽笑于人,所以還是退而求其次選擇不會被討厭的保守姿態比較聰明。
可是平常明明都有小心注意,為什麼還是會犯下差錯呢?……一定是因為今天一整天都沒看到教授的關系吧……
「發生了什麼事嗎?你好像心情很好?」
丙然教授發出了疑問。
「……因為我今天去研究室,把資料都輸進電腦了。」
「原來如此,你還是一樣很認真。」
教授露出溫文的笑容,他那帶著些微嘉許的表情讓範可欽胸口微微發熱。
還好自己想出了這個理由,如果說出真正的理由,教授大概會以丕變的臉孔對待自己吧?
那種恐怖的臉這輩子已經不想再看第二次了,只要中規中矩把事情都做好,教授就會對自己笑吧?
範可欽是多麼喜歡他的笑容啊……
範可欽不是一開始就對男性有異常性僻的喜好。
事實上他到現在還是不大能接受自己的心情,可是世界上最無法克制的東西一定就是戀愛了,要去喜歡上誰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情。
若是真有愛神,那愛神一定是個壞心腸的搗蛋鬼,專門喜歡在人間搞惡作劇。
至少範可欽是這樣認為。
冬天的陽光猶如鏡中幻影,即使光輝耀眼依舊驅不散透骨的寒意。
睜開眼楮只發了一下呆,範可欽就狠心地扯開了身上的棉被。冰冷的空氣立即籠罩住前秒還窩在溫暖被窩里的身體,他冷地抖了一下,不過這才是趕走睡魔的好辦法。
盥洗過後他換上了衣服,就算不出門也不能穿著睡衣在房子里走來走去,畢竟這是別人家。
走出自己的房間,他往旁邊的教授房間看了一下,半開的門里空蕩蕩的沒有人。
一大早就起床的教授如果沒去學校,那就是去書房了,如果去學校,應該會在前一天晚上詢問範可欽要不要搭便車,沒問的話就表示他不出門留在書房看書。
書房在客廳的另一邊,已經走到客廳的範可欽想過去打個招呼,不過又想還是不要打擾比較好。
想了想範可欽又走回來,趁這時間干脆把教授的房間打掃一下好了。搬來這里已經一年多,教授的房間範可欽
不是沒進去過,拿出吸塵器,範可欽走進了那扇門。
井然有序的房間里不見絲毫凌亂,唯一需要打掃的,只有沒什麼大礙的一層薄薄灰塵,看到這麼干淨的房間範可欽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微微的失望感,常常因為看書看得太出神而把書弄得亂七八糟的教授,臥室卻干淨得幾乎縴塵不染,如果教授是個衣服會亂丟、棉被不會折的邋遢男人就好了……
嘆了口氣,連範可欽自己也有點受不了自己的妄想,就算教授的房間真的髒亂不堪,也輪不到自己扮演起如同妻子的角色……不要胡思亂想了!
仔細地將每個角落都吸干淨,即使習慣做家事,範可欽也覺得有點疲累,沒吃早餐的肚子勞動過後漸漸產生了饑餓感。
他在床沿坐下休息,手掌一按上彈簧床,腦中就自然地思索起上次換洗被單是什麼時候,在別人家里白吃白住,理所當然範可欽包辦了一切家事,範可欽對做家事沒有特殊好惡,只是抱著該做的事就去做的心態而已。
他能幫忙的地方除了研究室的工作外,也只有打掃之類的瑣事了,研究室的工作有薪水本來就該認真做,家務事卻是範可欽自願動手的。
不過範可欽也很明白光是做這些家務根本不夠抵掉教授當初伸出援手的幫助,或許那就叫做「恩情」也說不定,雖然有點跟不上時代,不過受人幫助本來就該回報並非異事。
坐在床邊,床的另一端放著折得整齊的棉被,教授的生活習慣也很好,好到讓範可欽常常深感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如果他的床鋪凌亂的話,就可以幫他鋪床、折棉被……
想著想著範可欽往後仰倒,踢開拖鞋以後干脆就豪爽地大字形睡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他翻過身將臉埋進枕頭里,吸進鼻子里的,是微微酸澀的味道。
那是教授的味道吧?上次換洗枕頭套是什麼時候?好像是上個星期日,所以今天也該拆下來洗了……聞著那奇異的氣息,範可欽不禁閉上了眼楮,如果可以一直待在這里該有多好……
躺得久了意識漸漸朦朧起來,忽然覺得有點冷,範可欽縮起了身體,但是寒意並不會因此而消散,他終于忍不住伸手去模棉被,扯了幾下覺得棉被怎麼那麼重,真是好想睡……
才這麼一想馬上就驚覺這不是自己的房間怎麼可以睡在這里?
雖然不想動,可是就算是星期天也不可以懶惰地睡回籠覺,明明還有那麼多事要做……範可欽終于還是不甘願地睜開了眼楮。
罷張開的視線看出去有點模糊,眨了幾下看出去,映入眼中的是奇怪的東西,發覺那灰暗的顏色是站在床邊一雙腿上的西裝褲時,範可欽頓時嚇得清醒過來。
「——教授……!」
連忙坐起身體的範可欽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會被自己過于激烈的動作甩出去。
不知道站在床邊多久的男人臉上是曖昧不明的表情。
扁是看見他站在那里就讓範可欽知道大事不妙。
他在那里看自己的蠢樣看多久了?連忙從床上跳起來,歪歪的枕頭和被扯亂的棉被,怎麼看都有種討厭的感覺,範可欽連忙彎下腰去整理。感覺到教授在凝視自己,範可欽益發手忙腳亂,終于整理好了才抬起頭對他露出微笑。
「教授,我想打掃你的房間所以才……」
話沒說完對方就突兀地將頭調轉開。
範可欽的笑容立刻就僵住了。
……他那是什麼意思?……那種急于躲避的姿態……
自己並非他喜歡的那種學生範可欽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可是還是沒想到會被嫌惡到這種地步,還以為應該早已不在乎了,沒想到還是不行……得到這麼不堪的反應範可欽忍不住心里一陣沖擊。
範可欽不是不知道這個男人會怎麼看待自己,只是一直忍耐著叫自己不要去想而已。那種事情想了只有羞恥的感覺而已……與其要那麼痛苦地去記憶,還不如假裝忘記。
從「那一天」算來已經過了多久了?
已經半年了吧?
這半年來自己一直戰戰兢兢,努力當個乖巧的好孩子,為什麼才犯了一點錯他就擺出那種樣子來?
……可是為什麼自己又要犯錯呢?
如果可以說出什麼辯解的話來就好了,偏偏現在範可欽腦袋一片空白,反而是對方先開口。
「我吵醒你了嗎?你是來幫我打掃房間吧?辛苦你了,不過不要太累了。」
平實的口吻听不出一絲責備。然而那溫和的口氣听在範可欽耳中是多麼冷淡。
「你如果累的話,就再睡一會兒吧。」
他拿走了床頭櫃上一本翻開的書。
無視于心慌意亂的範可欽,他就這樣轉身走出了房間。
明明是他的房間,他的床,還說什麼「我吵醒你了嗎」,一副好像自己睡在他床上是很正常的事一樣,那他那種充滿困擾的表情又是什麼意思?
他根本是討厭到連多看自己一眼都無法忍受吧?他說話的時候根本不看自己一眼……
想到不管再怎麼努力,他都只會把自己當成討厭的學生而已,範可欽就打從心里冷了起來,既然那麼討厭為什麼不趕自己出去算了?如果只是因為「說不出口」這種太過溫柔的原因……
咬住嘴唇看著已經被關上的房間門,範可欽盡量讓自己可以不哭出來。
「你會冷吧?」
安靜的研究室里,只有翻動紙頁和鍵盤敲擊的聲音,寒假里的校園沒什麼人走動,早晨的時間更是空曠,偶爾可以听見走廊外的庭院傳來鳥叫聲。
听到教授突然開口,範可欽抬起頭。看見他走到門前關上絕少會關起的木板門,再看著他走回來,範可欽停下手邊的動作。
「你的手指都在發抖了,休息一下,喝點熱茶吧?」
雖然是詢問的口氣,但他已經倒了電磁爐上溫著的茶來。
他都把茶倒好端來了,範可欽當然不可能不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範可欽注視著杯子中黃澄的液體一陣呆愣。
——他為什麼還對我那麼溫柔?
漫不經心地將茶喝下去,忽然嗆到,那手立刻撫上範可欽的背輕拍著。
「怎麼連喝個茶都這麼毛毛燥燥?你小心慢慢喝啊。」
他手掌的溫度彷佛透過毛線衣滲進了泛可欽的背脊里,範可欽不由得一凜。
「你還是怕冷吧?中藥沒有用嗎?晚上再煮來喝吧?上次的藥包還有剩。」
雖然覺得那只是多此一舉,可是範可欽還是乖巧地回答著.「好的,謝謝教授。」
靶覺到教授正看著自己的臉,範可欽只能拼命假裝若無其事,他終于走開。可是並不是這樣就了事。
「過來這邊坐,休息一下吧。」
被教授呼喚著,不可能拒絕的範可欽端著咖啡走到他坐的沙發,不敢坐在他身邊,範可欽坐在另一邊的單只沙發上。
看到範可欽坐那麼遠,教授只是凝視了他一會兒也沒有多說。範可欽猜想他也許是有什麼事要跟自己談,怎麼想他都不可能是要說自己想听的話,反其道而行的可能性更是百分百雖然不想依賴他,可是範可欽更不想離開他,雖然不想當個沒用的寄生蟲,可是還是寧願依靠他的同情。就算心里早就已經打算好了,可是事到臨頭還是會覺得不管怎麼樣只要能留下來就好愈是想就愈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可是這的確是範可欽真正的心意。
研究室的門已經關上了,禁閉的房間里彷佛連空氣都變得沉重,範可欽不想維持這種奇怪的情況,如果教授什麼都不要說就好了反正他本來就是很少說話的那種嚴肅的人。範可欽站起來想把喝完的茶杯拿去洗……
「杯子等一下再洗沒關系,我……有事情想要問你。」
即使不願意也只能坐下來,然而範可欽無法抬頭去看對方,只能僵硬著姿勢低頭看自己拿著杯子的手。
他要說什麼?那麼奇怪的口氣教授似乎也難以啟齒,沉默了好久才又開口︰「現在才說這種話雖然對你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我一直想問你……」
他低沉的聲音停滯了好一會兒,範可欽感到自己好象在接受審判一般。
終于他又開口了。
「或許是我誤會了,我想你應該也不是那個意思,而且你這樣年輕也不可能真的就不過我想了好幾天,上次你……你不是睡在我房間嗎?你的樣子看起來好象是……也許是我誤會了,不過,我是想問你,你是不是還對我……」
拜托你千萬不要說出來!
範可欽好想捂住耳朵。他要問什麼,範可欽早就知道了!明明都忍耐那麼久了,只是不小心忘形了一下而已,他就要來逼問了嗎?那也未免太小氣了吧!平常看起來那麼溫和,其實陰險得不得了,真是討厭!
腦袋里不停轉著莫名其妙、忿忿不平的抱怨,範可欽當然知道那是愚蠢的自我辯駁而已。可是如果不胡思亂想讓自己分心,範可欽怎麼可能還好好地坐在沙發上,等著對方用嫌惡的眼神凝視自己……
教授又猶疑了一下,那短暫的沉默就像讓空間突然變成真空的無聲魔咒一樣。然後他終于又開口,愈是客氣的口氣就愈是讓範可欽心慌。
「你是不是還喜……」
阻止他的殘酷言語的是門上傳來的清脆敲擊聲,範可欽和教授同時都望向門。
不管敲門的人是誰,範可欽都一定會感激他!
「我去開門!」
連杯子都沒有放下範可欽就逃到門口拉開門,教授在範可欽身後發出輕輕的嘆息。
那充滿遺憾味道的嘆息聲究竟意味著什麼範可欽害怕去想。
打開門,冰冷的空氣讓範可欽臉頰的熱度驟降,站在門外的是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的女性,那意料之外的人物讓範可欽微微吃驚。
對方看到範可欽似乎也有點困惑,但比範可欽年長的她很快就露出端莊中微帶羞澀的笑容。
「請問,董同曜教授在嗎?」
「教授在里面,請進。」
範可欽也認出這個女性是誰了,畢竟曾經是自己心中憧憬的女性類型。容貌秀麗、氣質婉約,範可欽最喜歡這種溫柔秀氣的女孩子了,只要見過就絕不會忘記——不過她大概不記得自己了吧?
「惠慈?」
看到她,教授也驚訝地站了起來。
「教授,好久不見!」
有禮貌地送上裝在紙袋里的見面禮,從包裝上看來那是茶葉,寒暄過後她就和教授在沙發上坐下,在一旁听到「我要復學想和您商量一下」,範可欽就知道大概是怎麼回事了。
他們的對話範可欽無從插嘴,走回助教的位置坐下,雖然擺出在閱覽電腦上資料的認真姿態,不過範可欽還是忍不住偷看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女孩子。
在範可欽以前擔任助教職務的就是這位女性,雖然已經休學兩年了,可是當時偶爾跟著韓騏來研究室的範可欽對她的印象還記憶猶新。畢竟以前範可欽曾經輕浮地想過,如果自己可以交到這樣的女朋友,不知道該有多好。
一直以來範可欽都憧憬著能夠和溫柔甜美的女性戀愛,雖然疼愛弟弟,但是只和弟弟相依為命的生活實在太寂寞,如果可以結婚,有很多孩子,組成大家庭……那一定很熱鬧吧?剛進大學美術系時範可欽最大的願望不是成為什麼了不起的畫家或學者,而是希望能一畢業就立刻結婚。當時範可欽甚至像中年男子參加相親一樣地熱中于聯誼,還被封為聯誼王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範可欽只是模糊地羨慕起當時把要女孩子的電話當作最重要事情的自己︰「教授、學姊,請喝茶。」
看他們的談話到了一個段落,範可欽立刻端上茶。
「你是新的助教?我好象看過你?」
「學姊還在當助教的時候我來過研究室。」
「這樣啊,學弟你辛苦了,教授對論文很挑剔,你一定也被訓練得很有毅力了吧?」
說笑的輕盈嗓音,真是遺忘了許久的粉紅色氣息。
和女孩子聊天簡直是範可欽駕輕就熟的事情,尤其是面對那麼婉約的美女,知道教授在看,範可欽更是認真地露出近乎獻媚的笑容,那就好象是為自己開啟一道活路的啟示,教授的視線是那麼激勵範可欽笑得更愉快。
學姊離開以後一整天範可欽都膽顫心驚,不知道教授什麼時候又會說出奇怪的言語,幸好一直到傍晚被載回家,教授都很靜默,那靜默如同幽暗的空氣無形地鑽進了範可欽的心,潛伏于其中……範可欽很明白自己總該做點事情來改變這繼續發展下去非崩潰的狀況。
在開口以前範可欽猶豫了很久,當然知道如果說出來可以解決事情,還是干脆點比較好,可是……
真是不想說。
可是——
不說不行吧?
「我想被喜歡」,這個念頭是那麼根深蒂固地在範可欽的腦袋里糾結縈繞著。
就算不被喜歡,至少也不想被討厭。
已經不想再被當做垃圾一樣、不想再被視若無睹了,只要哪個人願意稍微地喜歡自己,就算只是乏味的師生之情也好。對範可欽而言,只要有一絲絲的善意都跟佛祖垂下地獄的蜘蛛絲一樣值得費盡千辛萬苦地去挽留。
機械式地咀嚼著嘴里的食物,明明是自己煮的東西他卻吃不出味道來,好不容易教授放下了筷子,範可欽站起來收拾,教授也一起來幫忙,兩個人把空碗盤放到水槽里,在教授轉身離去之際,範可欽終于月兌口︰「教授,我有喜歡的女孩子了!」
就像將背誦了好幾遍的台詞一口氣念出來般地毫無凝滯,範可欽因為自己的口氣竟然能如此自然而暗自驚訝不已。一說出口就覺得像是真的發生的事情,範可欽甚至可以露出微笑。
「她很可愛,又善解人意,我現在只喜歡她,所以我已經要展開我的新戀情了,所以請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再……」
「你在說什麼?」
打斷範可欽言語的低沉聲音依舊是那麼平穩,卻也無比冰冷。
從後方突然抓住範可欽肩膀的動作是前所未有的粗暴。
那粗魯的行為就像毆打一樣令範可欽嚇一跳,不禁顫抖了一下。
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範可欽就已經被扯得翻過身去。
手上抓不住沾著泡泡的滑膩瓷碗掉了下去,瞬間耳邊響起銳利的破碎聲音。
「啊,破了……」
「你在戲弄我嗎?」
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擺出那麼可怕的臉孔,逼近在範可欽面前的不是教授、而是陌生男人的臉——那麼溫文儒雅的男人竟然也會有這種恐怖的表情?
那的確是恐怖無比的表情。那是冰冷無比、毫無表情的臉。
比以前對自己發怒或是不理睬時都要來得恐怖。
範可欽瞪著那張瞼,那根本就不像是教授……好象被陰間惡鬼附身了一樣!
他的表情明明那麼陰冷,他的聲音也是毫無抑揚頓挫就像最平靜的水,可是他的力道卻大得不得了!
被幾乎可以實說毆打的力道掐住肩膀,範可欽終于忍不住叫出聲來︰「好痛。」
不知道是因為範可欽的呼痛,還是他痛楚的表情,或許是他真的惹火了這個男人……下一秒範可欽被出奇大的力道扯出了廚房。
範可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只知道自己一路被扯了出去,在鐵門轟然摔到自己臉上以前,範可欽只來得及听到一句——
「你滾出去!」